鄒漢明
記一只刺猬
某年夏天我把刺猬捉來
關它五天禁閉
老刺猬本能地
一聲不吭
偷偷裹成一個肉球,裝死
為了日以繼夜的偽裝
它幾乎掐斷了自己的呼吸
不知道它在我家陽臺睡著沒有
根本不知道它的胃口
我買來它愛吃的紅棗
悄悄扔它兩枚
小嘴固執(zhí)地藏在渾身的肉刺里
繼續(xù)裹成一個肉球
繼續(xù)裝死
不吃不喝
可第二天一大早
籠子里赫然有兩粒光禿禿的棗核
我撲哧一聲笑了
小家伙可憐
五天后我找到它的家
在一張皺巴巴的舊報紙里
黃昏慢慢鋪開一顆長滿自尊的肉球
在星月籠罩的空曠里
起初它一動不動
我倒退著走開
僅僅幾秒鐘
它醒來,探出頭
尖嘴邊的觸須警惕繃直
一雙怯懦的綠豆眼瞄法又瞄法
突然,像一枚圓滾滾的肉彈
射入無人看守的林子
好多年過去
好多年后又一場春雪來臨
整個兒將石臼漾覆蓋
我想起這只曾經(jīng)照面的刺猬
它還活著嗎?
我知道它怕光
那么它將如何獨對洶涌而至的雪光?
它將如何度過
這個比冬天還冷的春天?
白頭翁叫了一個傍晚
四月四日天氣晴
萬物清麗,歇息在安靜的倒影
白頭翁沁人脾胃的叫聲:
嘎嘰——嘎吉啊——
東邊叫,西邊應
聲音里的叫喚和交歡——真鬧猛
我原以為我家白頭翁早上叫
冷不丁傍晚還叫
同樣的聲音,等長的音尺和音頓
嘎嘰——嘎吉啊——
東邊叫,西邊應
聲音里的叫喚和交歡——多好聽
早上我在臥室聽
晚上我到書房聽
現(xiàn)在允許我吃一碗米酒賴床聽
嘎嘰——嘎吉啊——
東邊叫,西邊應
聲音里的叫喚和交歡——有余音
遇見一只黑喜鵲
應有一顆撲撲跳動的心臟安放在石臼漾
簡潔、黑色、干凈的心臟
安妥在石臼漾
它撲撲跳動
狀如一只黑喜鵲
從水杉的一株跳到另一株
樹枝微微晃動
表明喜鵲的跳躍用足了洪荒之力
很多時候我就是這只黑喜鵲
獨自孤獨
獨自蹲在高妙的樹梢
獨自梳理黑色背脊上兩道白色的羽毛
小心規(guī)避著什么
是南來北往的腳步,還是塵世洶涌的聒噪?
在石臼漾觀察一只水鳥
冬至一過
日腳就短了
我看水鳥前跨的步子縮短了許多
脖子就不用說了
往肉里縮
縮得小小的
很可憐的樣子
眼神也短了一截
只顧眼前事
只抓取眼前物
這與圍觀它的人是一個樣
日腳一天天短
一身輕松的露白
短到哪個刻度
才會徹底醒來?
像雪壓的樹枝
北風里突然彈起
冗長的一段鳥脖
毫無理由地彈出來
振一振翅膀
水鳥唧的一聲
飛離了點頭又搖頭的枝頭
農(nóng)歷七月十五夜的石臼漾
在所有的靈魂中
我很想放養(yǎng)一顆月亮的靈魂
解散它的發(fā)辮
毫不在乎它的開口呼
它虛胖的臉浮浸在七月十五的波心
圍繞一輪深不可測的滿月
鬼魂也喜歡在夜里散步
暗亮著尖細的小嗓子
每一個鬼魂都要黏一個人
我們散步的人總得拿一點東西喂它
相信物質(zhì)不滅
當一個掐得出水的肉身消失
他(她)的靈魂就會疊起身影
它們始終是一體的
它們很可能藏在宇宙的黑洞
這是熱鬧的鬼魂轉圈的時辰
植物的、湖水的、月亮的鬼魂
每一顆鬼魂今夜都充足精神
路上的老人讓一讓步
免得親愛的鬼魂擠出了狹窄的小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