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瑞鋒 劉靜賢
在王永福大約24歲的人生里,他一直都在尋找,一是想找到親生父母,二是想找到他自己。他是一個丟失的孩子,幼時被人從家鄉(xiāng)拐走,后來四處流浪,變成了“黑戶”。這意味著,在中華人民共和國13.39億的戶籍人口中,王永福并不存在。
王永福不是一個孤獨的個體。國內(nèi)一家公益尋親組織負(fù)責(zé)收集尋親資料的志愿者劉戀(化名)統(tǒng)計,2017年僅是該公益組織就有160個尋親人登記沒有戶口,2018年又增加了82個?!跋裢跤栏R粯拥膶びH者,他們70%以上都是因為被拐賣,之后又因為種種原因被遺棄而選擇流浪,最終導(dǎo)致沒有戶口。”劉戀說。
盡管這些人失去自己的方式不盡相同,但面臨的軌跡卻完全一樣——他們是“黑戶”,沒法上學(xué),沒法打工,沒法買火車票,沒法去銀行存錢,沒法辦電話卡,沒法去網(wǎng)吧上網(wǎng),甚至不能合法結(jié)婚。一紙戶籍將他們屏蔽于時代之外,他們像隱形人一樣游走在社會規(guī)則的夾縫之中,生存艱難。
土屋,曬壩,一簇竹林,蜿蜒的小路,起伏的墳包,還有收藏各種石頭的鄰居村長。這是王永福關(guān)于家最后的記憶。
弄丟自己的那天,王永福記憶猶新。當(dāng)時他大約8歲,因為淘氣,酗酒的父親拿著棍子攆他,奶奶護著,讓他出門躲一躲,他爬上一趟公交車,被拉到了縣城。他隱約記得縣城名叫達(dá)縣(今四川達(dá)州),他在游樂場待了一整天,夜里蜷在火車站郵局睡覺。第二天,一個帶著幾個小孩的大人叫醒他問,你怎么在這里睡覺,你家大人呢?!皼]大人,我自己跑出來的。”王永福對那人說。
那人領(lǐng)著王永福吃了飯,讓他跟那幾個小孩學(xué),“你看他們做啥,你就做啥。”有時尚女子經(jīng)過時,幾個孩子就蹦起來拽女人的耳環(huán)或者項鏈,還有包。王永福也學(xué)著他們的樣子,可他剛跳起來,就被警察抓住了。因為年齡太小,他很快被放了出來。
那人在派出所門口等他,把他帶回家,還買了新衣服。翌日吃完早飯,王永福忽然意識模糊,昏睡過去。等醒過來時,他人已在廣東深圳。
王永福回憶在深圳的日子,他和十幾個孩子被鎖在一棟兩層樓房里。白天,兩個男人帶一個孩子出門,男人走左右,孩子夾中間,跟在行人后邊,偷偷拉開他們的背包。王永福說,他們被要求一天偷2000元的東西,完不成任務(wù)的小孩會被皮帶抽、扇巴掌,把架蚊香的鐵片燒紅,在雙手上烙。至今,王永福兩只手上的兩塊傷疤仍然清晰可見。
挨過幾次暴打,王永福計劃逃跑。半夜,他撿起床底下一塊磚頭,破門而逃。他邊哭邊跑,一個好心的女人看到他渾身是傷,把他帶到了派出所。做完筆錄,警察讓他帶路,把所有的孩子解救出來。王永福沒有找到把他帶到深圳的那個人,警察聯(lián)系不到他的家人,只好把他送到了深圳市民政局救助站,后來又到了深圳市金平少年兒童助養(yǎng)中心。
今年大約40歲的楊海軍,也是在公益組織平臺上登記的尋親者。他比王永福在年齡上大很多,兩人卻有著相同的遭遇。楊海軍還記得,大約四五歲的時候他因為迷路,被一男一女帶到飯館吃炒菜,他同樣昏睡過去,醒來后人已坐在火車上,他后來才知道自己到了安徽蚌埠。在養(yǎng)父母家,楊海軍跑了十幾次,被追回來打了十幾次,柳條抽,棍子打,身上青一塊紫一塊。
而史小軍的記憶,一開始就是空白。他被人發(fā)現(xiàn)時,已經(jīng)在天津火車站餓了一天,他大約記得父母坐著火車把他帶到這里,之后彼此失去了聯(lián)系,直到一個男人用籮筐把他帶到了河北霸州。起初剛到養(yǎng)父母家,他感受到了幸福,有好吃的,有新衣服穿,有大人抱著??勺源蝠B(yǎng)父母生了親生兒子之后,他便不受待見,是這個家庭多余的人。
“他(養(yǎng)父)要打我一頓,我會覺得他在乎我、疼我,我會好受點,不冷不熱才最痛苦。”2019年3月6日,大約46歲的史小軍躺在病床上懨懨地說。
“那個年代誰不想要個兒子?!笔沸≤姷酿B(yǎng)父史國強(化名)告訴記者,史小軍是朋友從天津火車站撿來的,當(dāng)時自己沒有兒子,朋友就送給他了。后來我有了兒子了,我跟他說,我有親生兒子了,你也這么大了,我不需要你了?!?/p>
吉林白山的張金寶,對親生父母和自己的身世幾乎一無所知,他剛懂事時,只是從養(yǎng)母口中得知他是別人的“種”。養(yǎng)父去世后,養(yǎng)母動輒打他,用挑柴火的鐵鉤抽,用炒菜的鐵勺砸,抽耳光,手撕嘴。每次挨揍,張金寶就離家出走,直到七八歲,他終于跑了出來。
楊海軍、史小軍、張金寶跟王永福一樣,他們都是沒有戶口的尋親者。
2010年8月,王永福大約16歲的那一年,他從深圳的助養(yǎng)中心悄悄溜走,要去北京闖蕩,“掙了錢,就去找爸媽。”他的闖蕩,其實是在北京火車站撿瓶子等廢品,一個月能掙三四百塊錢。運氣好的時候,他能撿到別人沒吃幾口的盒飯。一次在北京站出口的天橋下,兩個男人喝啤酒,王永福過去撿酒瓶,一個男人對他說,以后別撿瓶子了,叫聲師傅,跟著我混吧。
火車站有頭戴小紅帽的服務(wù)人員,專門幫乘客把行李運上站臺。王永福和他的師傅也給乘客拉行李扛包,緊跟在真正的小紅帽后面,一次收取10塊錢扛包費。為了多掙錢,王永福和師傅還開發(fā)了“新業(yè)務(wù)”。王永福花幾十塊錢買了一個假警察徽章,有遲到的乘客想加塞過安檢,他帶著乘客,在安檢員面前亮出證件,能騙過不少安檢員。只要成功,他收取票面價格40%的費用,不成功不要錢。一天下來,他能掙一兩百塊錢,心滿意足。
“黑戶”問題,一度引起國家重視。國務(wù)院辦公廳2015年12月下發(fā)《關(guān)于解決無戶口人員登記戶口問題的意見》,“禁止設(shè)立不符合戶口登記規(guī)定的任何前置條件;全面解決無戶口人員登記戶口問題?!睘榱寺鋵崌鴦?wù)院的意見,2016年民政部與公安部門協(xié)作,著手解決事實收養(yǎng)人口落戶。
《中國“黑戶”群體調(diào)查》作者、北京師范大學(xué)中國收入分配研究院副院長萬海遠(yuǎn),認(rèn)為這是有史以來“最堅決、無彈性”的文件,“解決無戶口問題沒有死角,但在具體操作上面臨各種實際情況,需要逐一解決?!?/p>
萬海遠(yuǎn)曾歷時14個月,對15個省的1928個“黑戶”樣本進(jìn)行調(diào)研。調(diào)研顯示,“黑戶”群體中60%以上是超生人員,其他還包括沒有主動上戶口、棄嬰、未婚生育、相關(guān)證件丟失、戶籍辦理程序繁瑣或基層部門不作為等多種原因?qū)е碌臒o戶籍人員,“因為被拐賣、遺棄、流浪導(dǎo)致沒有戶口的,也是其中一部分,而且是目前解決戶口最難的一部分。”萬海遠(yuǎn)說。
霸州辛章鄉(xiāng)策城二村村支書張名志給出了一個現(xiàn)實的問題,村里沒有宅基地、土地分給史小軍,他只能落到養(yǎng)父母名下,將來還涉及分家產(chǎn),“能不能讓他落戶,需要村委村民開會商議,說白了,他沒地沒房,光棍一根,落到村里就是我們村的負(fù)擔(dān)?!贝逯f。
跟史小軍的情況類似,警方也希望楊海軍的戶口落到養(yǎng)父母名下。近兩年來,劉戀專門負(fù)責(zé)幫助解決楊海軍的戶口問題?!暗B(yǎng)父母堅決不同意?!辈坏B(yǎng)父母不同意,連楊海軍也不同意,“跟他們沒任何感情,想到的都是痛苦?!?/p>
而像王永福這種沒有養(yǎng)父母、四處流浪的尋親者,落戶的困難更大?!耙驗樗奶幜骼耍瑳]有固定居住地,無法確定身份信息,各地警方反饋,需要找到親生父母才能落戶?!眲僬f。這似乎又陷入一個悖論,“找到親生父母,就可以辦戶口,可沒有身份證出行不方便,怎么去找父母呢?”
2018年5月,萬海遠(yuǎn)在對基層戶籍管理人員的訪談中,也發(fā)現(xiàn)了實際執(zhí)行中存在的問題?!氨热缌骼巳藛T究竟應(yīng)該登記在何處,不同戶籍管理部門相互推諉,從而導(dǎo)致個體在實際上仍然無法登記。如果要登記,登記在哪、出生地和常住地等基本信息如何確定等,都是現(xiàn)實中碰到的難題。而且在實踐中,哪個地方登記的這種情況越多,則哪個地方的管理責(zé)任和麻煩就越大?!?/p>
志愿者劉戀介紹,2017年11月,公益組織將160個沒戶口的尋親者上報給公安相關(guān)部門,各地警方辦理了90個尋親者的戶口,因各種原因還未辦理的有33人,這其中包括楊海軍和王永福,另有37人失聯(lián)。2018年又上報了82個沒戶口的尋親者,其中包括史小軍和張金寶,至今仍在辦理中。
史小軍告訴記者,今年4月6日霸州辛章鄉(xiāng)派出所戶籍警已向他了解無戶口的情況。
今年4月11日,公安部相關(guān)工作人員表示,目前全國“黑戶”問題整體上已基本解決,隨著民間公益尋親組織“寶貝回家”隨時發(fā)現(xiàn)無戶口者,隨時上報,公安機關(guān)及時解決,“有些無戶口者被拐時年齡太小,找家需要一個過程,現(xiàn)在也不愿落到社會福利機構(gòu),因此解決
過程中還有一定的時間差?!彼虚_了頭的故事都在等待結(jié)局。張金寶現(xiàn)在長春一家飯店炒菜,眼下,他正為健康證的事發(fā)愁,“我辦個假身份證,再去辦健康證,犯法不?”霸州的史小軍提前出院了,他在村子里沒有宅基地,也沒有土地,只能借住在朋友的房子里。王永福去了上海,在一家游樂園門口倒賣門票。他改姓朱,跟著干姐姓。四川江油的楊海軍,因沒有戶口,結(jié)不了婚,女朋友和他吵了多年。2019年1月17日,跟他一起生活10年之久的女朋友不辭而別。
(據(jù)《新京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