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賦漁
小學(xué)畢業(yè)這一年暑假,我被父親毒打了一頓,無法承受,我離家出走了。這次出走,對于家人和我,都是猛烈的震撼。
半夏河是一條人工河,當(dāng)年挖河挖出的泥土就堆在村西南的河邊上,沿著河,形成一座綿延幾里的土山。
放了暑假之后,我和小伙伴們每天午飯之前,挖滿一籃子豬草,就來這里玩“打仗”。
村里的大人們在小土山旁邊的田地里干著農(nóng)活,農(nóng)活結(jié)束了,就喊自家孩子回家。
這一天是父親喊的,我正大呼小叫地玩得起勁,父親喊了好幾聲,我完全沒有聽見,還在瘋子一般地亂跑。忽然大家都停了下來,目瞪口呆地看著我。我回過頭,父親已經(jīng)到了我的身后,他扯著我的耳朵拉我回家。
走了好幾步,我用力掰開了他的手指,跑開去,找到我裝豬草的竹籃子,飛一般往家跑去。
當(dāng)父親喊著正在瘋玩的我,我完全沒有聽到的時候,有人挑撥著易怒的父親說:“你看,兒子大了,管不了了吧?”在我掙脫父親、一個人跑掉的時候,他們又哄笑起來,父親覺得失了面子和做父親的尊嚴(yán)。
我回到家的時候,父親也回來了。他進(jìn)了屋子,從里面拿了一根繩子,使勁地抽在我的身上,大聲吼道:“叫你玩!叫你不聽!叫你跑!”喊一聲,抽一下。
我站直身子,不動,也不說話,任他鞭打。
不是我的哭喊,我沒有哭喊,而是父親的咆哮引來了鄰居。有人搶下了父親手中的繩子,有人把他拉到了旁邊。有人說:“你看這孩子多犟,跟你爸認(rèn)個錯不就拉倒了?”我手里還拎著小竹籃子,沉默地站著。父親被鄰居拉走了,人群散去。
背上火燒火燎的痛。我用手摸了一下,一道一道的鞭痕腫了起來,我轉(zhuǎn)身離開了家。
我不知道我要去哪里,我只是想離開家。
我沿著半夏河朝東北走出了申村,一直走到高莊的那座大橋上,大橋底下還是停著許多船。我站在橋上不停地淌著眼淚——那個打我的人,是我的父親——我不能對抗他,我能做的,只有逃跑。
我不能總在這橋上站著,我要走,走得遠(yuǎn)遠(yuǎn)的,走到誰也不能打我罵我管著我的地方。我沿著河邊的路一直往北。天漸漸地黑下來,我一步一步地走著。雖然背上依然疼痛,心里的憤懣卻漸漸消退了,我開始想我該去哪里。我十一歲,小學(xué)剛剛畢業(yè),我沒有吃的,也不知道晚上能睡在哪里。未來對我而言是黑的,是可怕的,可是我寧可走進(jìn)這個黑色當(dāng)中去。我走了幾十里路,沒有回過一次頭。
半夜了,我還在走,沿著河邊。四周是曠野,最近處人家的燈光也已經(jīng)不見了,河上也看不到船。偶爾會聽到風(fēng)里傳來奇怪的聲音。腳被磨得很疼,我把鞋子拎在手里,光著腳走在路上,越走越慢,影子越拖越長。
下半夜的時候,身后騎來一輛自行車。車子越來越近,騎車的人用手電筒照著我,我回過頭,是我的鄰居鐵頭。
全村人都出動了,聽到消息的親戚們也出動了,人們往四面八方去找我。有人說在高莊的橋上見過我。人們又從高莊的橋往各個方向去尋找。鐵頭沿著河,一路追了下來。
我不肯跟他回去。他說,要不,送你到俞莊舅舅家吧,你哪天想回去了再回去,不想回去,就住著。
整個暑假,我就和小舅舅住在搭在曠野里的瓜棚里。這一大片西瓜地很少有人來。小舅舅給我找來一本破舊的《水滸傳》,我就一遍又一遍地看。累了,就到田地里走走,或者卷起褲腿,站在旁邊小河的淺水里,看小魚游來游去。
這個世界上,再也沒有一根線牽著我了。
三十年之后,父親已經(jīng)常住南京,和我們住在一起。我已經(jīng)有了女兒。女兒的小名叫“唱唱”,在南京仙林讀小學(xué),一周才回來一次。本該接她的一個周末,我因為有事,就請父親去校車的??奎c接她。
他是坐公交車去的,下來之后,卻怎么也找不到校車的停靠點,父親借了別人的電話打給我,放下電話,我就火速地趕過去。
天下著雨,我剛到接送點的路對面,校車就到了。雨越下越大,家長們撐著傘,擁在路邊上等校車停穩(wěn)。亂糟糟的人群當(dāng)中,我看到了父親。他沒有打傘,也沒有戴帽子,滿頭白發(fā)濕漉漉地貼在頭上,踮著腳,緊張地盯著緩緩打開的車門。唱唱終于出現(xiàn)了,父親擠過人群迎上去,滿臉都是欣慰的笑。他一手接過唱唱的背包,一手把拿在手里的帽子戴上,打開傘,罩在唱唱的頭上。這時候,我也走到了他們旁邊。
“爸爸,下這么大的雨,你怎么不打傘,帽子也不戴?”
“我怕唱唱看不到我?!?/p>
父親用衣袖抹了抹臉上的雨,領(lǐng)著唱唱往前走。他左邊的肩膀已經(jīng)完全露在外面了,還在把傘朝唱唱身上傾斜。
父親是和母親一起來接女兒的。明明我告訴他的站名是對的,可是公交車停下來,卻不是校車停車的地方。他讓母親守在原地不動,他往回走,邊走邊問人。
等我趕到的時候,他已經(jīng)找到了校車停車的地方,也終于接到了女兒。然后,我們又去接我母親??墒堑搅四赣H本該站立的地方,母親又不在了。我心急如焚,父親也急得手足無措。南京對母親來說,是個完全陌生的地方。而且,母親不會說普通話,又不識字。丟了就真不知道她會到哪里去了。
父親氣得直罵:“讓她在這里一動不動,等我回來,她不聽。隨她去,丟了就丟了,丟了就丟了?!闭f著,聲音已經(jīng)顫抖起來。
唱唱不停地問:“奶奶呢?奶奶呢?”
我們又沿著路邊往回走。雨不大,可是一直下著,父親這時候還用傘把唱唱護(hù)得好好的,我和他的全身都已經(jīng)濕透。走了一里多路,我看到前面十字路口,有人站在那里躊躇著,看背影像母親。我飛快地跑過去,到面前一看,果真是她。
母親渾身上下都已經(jīng)濕透了,臉上也全是雨水。她擔(dān)心父親一個人找不到唱唱,也一路找過來,完全忘了自己會迷路。唱唱朝她跑過來,她連忙喊:“不要跑,下雨呢,在傘底下。”
父親和母親把唱唱夾在中間,用傘罩著她一個人。
在一個屋檐底下等車的時候,看著他們又高高興興地向唱唱問這問那,我的心里變得暖和起來,仿佛女兒就是小時候的我。我就想,如果能把這個情景拍成照片,寄回到三十年之前,就好了。
我就不會那么孤單、那么傷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