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寧
村子里沒挨過爹媽揍的孩子,基本上不存在。
大約每天都有一個小孩,被摁倒在床沿上,或者凳子上,再或者是泥地上,重重地挨上一頓打。
我一直覺得父親的大手練過鐵砂掌,一個巴掌劈過來,能把我打暈過去。所以我輕易不敢惹怒他,怕他氣急了,鐵砂掌打不過癮,轉(zhuǎn)身抄起家里的任何一個物件,劈頭蓋臉地就朝我打過來。我人小體弱,又是需要靠臉皮生活的女孩子,跑不過父親,又無法瞬間熄滅他內(nèi)心的火焰,所以最好的辦法,自然是將父親揍我的欲望降低到安全值以內(nèi)。
不過后院鄭大家傳出小孩子哀號聲的頻率,比我們家的頻率要高得多。當(dāng)然,他們家5個孩子,也夠鄭大忙活的。鄭大的兒子鄭小印是全家的寶貝,他舍不得打,所以鄭小印的4個姐姐就成了可憐的替罪羊。但凡鄭大不高興了,或者喝了點兒小酒想耍耍酒瘋,這都能構(gòu)成鄭大揍孩子的理由,然后他便把4個女兒隨便抓一個來。
幾乎是每隔幾天,我就會聽到鄭大家里有小孩子鬼哭狼嚎,要么求饒,要么誓死不肯承認(rèn)做了壞事。我都習(xí)慣了趴在桌子上寫作業(yè)時,聽到鄭家那幾個女兒號哭的聲音,要是有兩天沒聽到,我還會擔(dān)心:她們生病了嗎?出門走親戚被壞人給捉去了嗎?為什么一點兒聲息也沒有?胡思亂想上好一陣子,直到后院又響起熟悉的爭吵聲,我才放下心來,開心地去寫自己的作業(yè)。
即便是鄭大家里安靜幾天,周圍有孩子的人家,也總是有那么一兩戶,接替鄭大來懲罰自己家的孩子。有時候,大人們心煩,看小孩子不順眼,一句話不投機(jī),就會把孩子拉過來往屁股上打上幾鞋底,可憐那孩子還不知道緣由。
母親很少打我和姐姐、弟弟,但父親從來都不手軟。母親每次跟我們控訴父親,都會提及一件事:那時我一歲,有一次他們倆吵架,我在一旁嚇得哇哇大哭,干擾了他們吵架的情緒,父親把我抱起來就丟到外面的瓢潑大雨里去了。這件事并沒有涉及父親的鐵砂掌,對我來說,完全是記憶之外的事情。我最怕的,還是父親那雙常年勞作、鐵板一樣又硬又嚇人的手掌。我覺得那跟鄭大手里的鞭子一樣,能一下子將我們?nèi)齻€打得屁滾尿流。很多時候,父親的巴掌還沒有打下來,我遠(yuǎn)遠(yuǎn)看見他那閻王一樣憤怒的臉,就嚇得尿了褲子,這不比鄭大的女兒被捆在樹上“光榮”多少。好在父親打我都是關(guān)起門來不讓外人看到,我也就沒有像鄭大女兒那樣,在被打時因為丟了面子,而用越發(fā)兇惡的面容對待看熱鬧的人。
大多數(shù)時候,父親無須動用巴掌就能將我完全鎮(zhèn)住,他只要一瞪眼,我就嚇得渾身直打哆嗦,乖乖站在原地,應(yīng)承下父親一切合理或不合理的要求??抟彩遣桓业模赣H一聲怒喝,我的眼淚馬上就縮了回去。他若是動用了巴掌,我的臉上會火辣辣地疼,人被打暈了,都不知道父親在訓(xùn)斥我什么,只昏頭昏腦地聽著,像一只可憐的小綿羊。不過巴掌也不是父親常常使用的武器,作為村里有名的編筐能手,那一根根長長的柳條子,就是父親懲罰我們?nèi)齻€的有力工具。他只需轉(zhuǎn)身抽出一根來,我們就嚇破了膽,除了拼命奔跑,想不出還有什么辦法能逃避這可以讓我們屁股開花、臉上毀容的利器。這時候,常常是父親在后面追我,我則“啊啊”地哭叫著奪路而逃,常常就跟鄰居家的胖嬸撞個滿懷,她很勇敢地用城墻般的身體將父親擋住,然后,我便趁機(jī)一溜煙跑得沒了蹤影。
只是,跑出去容易,回家卻難——不知道什么時候父親會消了氣,將那柳條子給扔了,且忙得再也想不起來。我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去找伙伴,讓她們陪餓極了的我吃一頓野餐。野餐挺豐富的,比母親做的飯好吃多了。我們會烤地瓜吃,在沙地上扒拉個坑,架起幾根小棍子,將地瓜放在上面烤?;蛘哂猛瑯拥姆椒居衩住棺映?。總之,別人家的田地里應(yīng)有盡有,填飽肚子是一件特別容易的事。只是,肚子填飽了,一臉泥灰的我又開始擔(dān)心起回家后挨揍的事。好在有伙伴在,她們給我壯膽,我去河邊洗干凈臉,涮掉腳丫子上的沙子,這才惴惴不安地帶著兩個保鏢,踏上了回家的路。當(dāng)然,在外面耽擱的時間不會太長,我看著太陽在地上落下的影子,就知道大致的鐘點,讓母親不至于因為我不回家吃飯而喊遍整個村子,并因此再一次將父親惹怒,進(jìn)門又補(bǔ)上我一頓柳條子。
常??爝M(jìn)家門的時候,我不自覺地就沿著墻根走。兩個小伙伴給我壯膽,小聲唱著歌,好像什么也沒有發(fā)生過一樣。但我知道她們的心跟我一樣是懸著的,總怕父親打我的時候,那柳條子忽然沒長眼睛,一下子甩到她們臉上。其中一個小伙伴還要負(fù)責(zé)幫我解釋晚歸的原因,因此心里更是七上八下的,擔(dān)心出了紕漏。三個人剛剛走進(jìn)胡同,就見父親正在門口用斧子劈柴,一斧子劈下去,碎屑四濺,讓人忍不住微閉上眼睛。我低著頭,沒敢跟父親打招呼,試圖繞過他,一步跨進(jìn)院子里去。父親卻在我溜進(jìn)門的那一刻,厲聲將我叫住:“回來!”我嚇得快要尿褲子了,回頭看見父親指著兩個小板凳,道:“將板凳捎回屋里去,給你同學(xué)坐!”
我終于長長地舒了一口氣,抄起板凳便躡手躡腳地溜回了房間。而我的伙伴們,在完成“護(hù)花使者”的任務(wù)之后,見我基本上脫離了危險,這才專門給父親道一聲“再見”,飛跑出去。
我知道她們在外面肯定會議論我那臉色鐵青、不近人情的父親,還會拿來跟自己家的爹爹比較,但比較來比較去,估計會覺得“天下爹爹一般黑”吧。因為,一年到頭,我們互相當(dāng)“陪審員”的次數(shù)大致是均等的,誰也不會少挨兩下柳條子,誰也不會被心情壞到大聲爭吵的爹媽像珍珠一樣格外呵護(hù)著不磕不碰。
所以,鄉(xiāng)下的孩子都是皮實的,不倒翁一般,踢上兩腳,罵上兩聲,餓上一天,第二天起床,照舊是喜氣洋洋。
哪個孩子有了出息,大人們最愛回憶的,是某年某月,這孩子曾經(jīng)當(dāng)街站著,被爹媽給踹了幾腳,或者扇了幾個耳光,甚至被追趕著跑遍整個村子,最后到底還是被抓住了,押回家去,摁在天井里暴打一頓。大人們還會嘖嘖稱贊孩子爹媽——多虧當(dāng)初又打又罵,這才壓住這孩子貪玩的心,讓他能像今日這般出人頭地。
那被夸的孩子訕訕一笑,紅了臉,好像當(dāng)年被一巴掌打過后留下的印痕。他當(dāng)然不會告訴任何人,這么多年在外闖蕩,隱忍不發(fā),沉默寡言,全是那時人前被打烙下的印記。就像而今的我,離鄉(xiāng)千里,不管人生怎樣順暢通達(dá),總有一抹揮之不去的孤獨感縈繞在心,拿什么刀子都刮不掉,它像強(qiáng)大的根莖一樣,長進(jìn)了我的肉里。
那是一個孩子被人群圍觀毆打時,最深刻的無助與恐慌。只是,我的父母和鄉(xiāng)親們,從來都不知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