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胡靜
1862年6月4日中午,河南延津城外西校場,周遭一望無際的原野。一個年輕人幾乎全身赤裸地晾在初夏的陽光下,隨著軍官一聲斷喝“行刑——”,囚犯猛然一抖,將挾持著他的二人甩開,步履堅定地走向行刑臺。
這個年輕健壯的生命啊,被活剮了一千多刀,整整三天,沒有叫喊一聲,太平天國英王陳玉成悲壯慘烈地結(jié)束了他傳奇的一生……
滿身血淚于塵埃,亂后還魂亦可哀。
2017年6月4日,英魂155周年祭日,微風,細雨,黃昏。我只身一人,幾經(jīng)尋覓,在安徽安慶一條尋常巷陌——任家坡,看到了佇立在黃昏中的英王府。門口左側(cè)的漢白玉石鼓和鑲滿鉚釘?shù)哪鹃T,依稀可見王府昔日的氣魄與恢宏。一位老人坐在破敗的門廊下石鼓旁,土黃色的臉和他身后土黃色的墻、面前舊木板上枯干的老姜、紅椒,都籠罩在沉沉的暮氣中……
史書記載,英王府前身是清康熙年間的任塾宅第。陳玉成將它略加改造后,占地14275平方米,主體建筑由三組房屋構(gòu)成,東西各蟬聯(lián)偏殿,外圍有住宅、更樓和花園等,現(xiàn)僅存中殿。進門,這座四進三井的王府,早已破落不堪,棲落于滿壁的塵灰和煙色之上,并充斥著一個半世紀前的緊張和凌亂?;腥恢?,塵土飛揚的沙場上,一位披長發(fā)、“貌甚秀美”的少年英雄騎在戰(zhàn)馬上,揮長槍,“舍死苦戰(zhàn),攻城陷陣,矯捷先登”;率天兵,“攀城而上,以致官兵潰散,遂陷鄂省”。他就是三洗湖北,九下江南,所向披靡的英王陳玉成,何等的威武!
1853年2月24日,太平軍占領(lǐng)江淮軍事要地——安慶。3月20日,占領(lǐng)南京,定都為“天京”。從此,安慶就成為天京的西大門。陳玉成被派往駐守安慶,這座府邸便成為他的英王府。而安慶的這座宅第,無論是作為安慶保衛(wèi)戰(zhàn)最高統(tǒng)帥陳玉成的英王府,還是后來湘軍總領(lǐng)曾國藩的督帥行署,或是之后直隸總督李鴻章的官邸,選擇它為府邸,都緣于它特殊的地理位置:緊鄰長江,坐落于高坡之上、鎮(zhèn)海門之內(nèi),府前道路蜿蜒曲折,易守難攻;站在二樓觀望,長江重要的水道和渡口盡收眼底,可隨時監(jiān)控敵軍水師的動態(tài)。
王府是梟雄搭建的舞臺,展示其聲勢煊赫的魔幻瞬間。盡管已是人去樓敗,但你走近它時,依舊得屏息凝神,以免踏碎王的夢境。14歲便隨叔父征戰(zhàn)的陳玉成,驍勇善戰(zhàn),一路戰(zhàn)功顯赫,并以“三十檢點回馬槍”威震大江南北;18歲西征武昌,他率五百“天兵”首先登城攻入武昌,表現(xiàn)出過人的膽識和非凡的軍事才能,被天王洪秀全賜名為“玉成”。1856年,天京事變,太平天國陷入了有史以來的最低谷,軍心士氣低落。陳玉成力挽狂瀾,維持了天國穩(wěn)定的戰(zhàn)局。1859年,23歲的陳玉成受封為“英王”。
英王府當年何嘗不是現(xiàn)實版的小天堂,閃耀在夢的最高層。豈料君臨天下無幾時,即遇倉皇辭廟日。1860年初,曾國藩率湘軍重兵圍攻安慶。為解安慶之圍,洪秀全調(diào)令英王陳玉成、忠王李秀成從南、北兩路再次西征,成鉗形前進,以直搗清軍老巢——武漢。英王忍痛割愛,離開王府,率部分將士重新踏上刀頭舔血的征戰(zhàn)路。他所向披靡,僅用18天就連下太湖、英山、霍山、黃洲等郡,逼近武昌。但北路的忠王李秀成因貪念江浙的富庶,沒有乘勝向湖北進軍,而擅自揮師浙江。陳玉成孤軍奮戰(zhàn),西征失敗。而安慶,在湘軍的重兵圍攻下告急!陳玉成轉(zhuǎn)而馳援安慶。
歷經(jīng)五次救援血戰(zhàn)的英王,直到1861年9月還在集賢關(guān)外,看著戰(zhàn)士們的鮮血染紅了400平方米“橫水塘”(后當?shù)乩习傩諡榧o念英烈更名為“紅水塘”),看著戰(zhàn)士們的尸體填平了800米壕溝,再遙望安慶城內(nèi)的熊熊大火,這位天國歷史上最具影響力的一代梟雄啊,只能仰天慟哭!
“安慶保衛(wèi)戰(zhàn)”失敗后,英王府幾乎毫無改造就成了曾國藩的督帥行署。唯獨抹去的是太平軍彩繪的“飛鳳舞獅”“瓜瓞綿綿”“飛鳳奔馬”及“暗八仙”四幅壁畫。后來專家為了考證這是否就是當年的“英王府”,小心地剝掉覆蓋其上的六層白堊土,果真露出那四幅壁畫。那么,困守并最終全部戰(zhàn)死安慶城中的一萬六千多名天國將士,他們那壯烈而悲情的游魂,是否會隨著這些重見天日的壁畫而驚醒?是否會合唱一首“壯士一去兮不復(fù)還”的悲歌呢?
你不妨細聽:滔滔江水嘩嘩地擊打著堤岸,古老的戰(zhàn)鼓和著馬嘶聲,在一陣緊似一陣的沙啞的催促聲中,一次又一次破釜沉舟的突圍被打退,而隨之而來的轟隆隆的洋炮聲,徹底摧毀了天軍的太平夢!
安慶失守后,退守廬州的陳玉成被革職。為求東山再起,他殺出重圍走壽縣,不料遭叛徒苗沛霖誘捕。英雄末路不氣短,他憤然指罵苗沛霖:“墻頭一棵草,風吹兩面倒,龍勝幫龍,虎勝幫虎。將來連一個賊名也落不著。本總裁只可殺,不可辱?!贝罅R手下敗將勝保:“爾勝小孩,妖朝第一誤國庸臣,本總裁是天國元勛。三洗湖北,九下江南,爾見仗即跑,在白石山踏爾二十五營,全軍覆沒;爾帶十余匹馬抱頭而竄,我饒爾一條性命。我怎配跪爾?好不自重的物件!”
臨刑前,他仰天長嘆:“太平天國去我一人,江山也便去了一半?!本瓦@樣,他帶著未能實現(xiàn)天國夢想的遺憾,帶著時不與我的不甘,帶著天要亡我的悲憤,慘烈地去了!他的悲嘆回蕩在延津校場的上空,也回蕩在太平王朝的上空!
兩年后,天國王朝轟然倒塌。
英王陳玉成是為太平的天國、為農(nóng)民的烏托邦殉情的。他豈止是死在了清軍殘忍的屠刀上,他還死在了成王敗寇的歷史宿命里,更死在了內(nèi)心單純、不諳世故的性格上。
太平天國運動不僅是一個政權(quán)與另一個政權(quán)之間的武裝拼搏,還是一種體制與另一種體制之間的政治PK,更是一種人性與另一種人性的殊死較量。一方年輕彪悍、激情單純,另一方年長頑強、老道世故。盡管隔得很遠,你依舊能感受到那尖銳的對峙中,他們胸膛里如注的熱血,雙目中如火的憤怒,刀槍上如雪的寒光。
同樣忠誠、同樣強大、同樣頑強的殊死較量中,那個曾被陳玉成打得心驚膽戰(zhàn),驚呼“漢唐以來,未有如此賊之悍者”的曾國藩,最終贏了。湘軍占領(lǐng)天京后,他立即做了兩件事:一是建江南貢院,安撫了江南一帶的官員;二是奏請朝廷派八旗軍來駐守天京,討好了北方的清軍。平定太平軍后,他又主動上奏清廷,將自己一手編練的無比強大的湘軍裁汰遣散,保全了作為漢人在清廷的最高待遇——兩江總督。
陳玉成并非只會拼殺的一介武夫,其“談屬極風雅,熟讀歷代兵史”,是個智勇雙全,有著卓越軍事才能的統(tǒng)帥。但他太單純了,不知功高蓋主,引起了天王的防范與猜忌。給他封王后,洪秀全又大規(guī)模封王,數(shù)目上千,用以鉗制陳玉成。安慶失守,洪秀全將這筆賬全算在了陳玉成的頭上,革其王爵,并封了他幾個部下為王。面對手下那么多王的時候,他已指揮不動自己的軍隊了,只好帶著一小部分人馬,輾轉(zhuǎn)安徽;他也不知功大招妒,又不擅交際,不諳人情世故,就連一起打拼的李秀成也和他生了嫌隙,因而孤立無援;他更不會察人設(shè)防,被利欲熏心的小人出賣,才在河南延津被凌遲殘殺。悲哉,陳玉成!
沿著宅院內(nèi)的青石路往里走,在一層深似一層的陰影里,仿佛有一種音樂,灰樸樸地安撫著那百魄千魂。一百多年前,這座宅院在刀光劍影中演奏著驚天動地的悲歌;一百多年后,那悲歌依然在這個王府里余音回蕩,雖不再高亢如昔,卻猶自雄渾低沉,宛如睡獅低鼾。
多少個王朝倒塌了,壓成扁平的幾頁史書,唯有立體的建筑,能讓人走進歷史的縱深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