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玉樓

原定于8月1日上午在河南省偃師市召開的一場“揭發(fā)檢舉動員大會”，在召開前數(shù)小時的凌晨突然被宣布取消，原本搭好的會場也連夜拆除。

偃師是古都洛陽下轄縣級市，鄰近著名的嵩山少林寺。沒開成的，是針對釋永旭涉黑惡犯罪團伙主要成員的公開指認現(xiàn)場揭發(fā)檢舉動員大會。

原名王云生、別名王文生的釋永旭系嵩山少林寺第三十三代嫡傳弟子，更曾是寺內(nèi)重要決策機構(gòu)寺管會的成員。在大口鎮(zhèn)上，這個外來和尚、少林武僧算是個名人，定居16年，有人說他強占水庫阻撓村民灌溉，有人說他動用武校插手基層選舉，亦有人說他修廟修路，扶弱濟貧。

5月12日，一隊警車徑直朝釋永旭的宅邸駛?cè)?。半個小時后，車隊駛出，宅子的中式紅色大鐵門緩緩關閉，隨后被貼上封條。

第一桶金

在嵩山少林寺待了18年后，2003年，34歲的釋永旭下山了。

僧人離寺另謀出路并不罕見，就像學成畢業(yè)一樣，有的還俗成家，開武館為生;有的換個寺廟繼續(xù)當和尚，甚至任住持。無論何種出路，少林寺都是“畢業(yè)生”們的“光環(huán)”。

釋永旭下山的原因很特殊，其承包經(jīng)營多年的法物流通處被勒令關停。

1988年，入寺僅三年的釋永旭承包了少林寺法物流通處，售賣開光法物，設于方丈室背后左右兩側(cè)的普賢殿和文殊殿。

釋永旭和師兄釋永信外形有些相似，身材略胖，圓臉小眼，面色凝重，眉宇間流露著武僧的威嚴。

據(jù)釋永旭的大哥王云鵬介紹，弟弟頗有經(jīng)商頭腦，承包法物流通處后，先后請家里兄弟從老家南陽批發(fā)來各種玉器文玩，一經(jīng)開光，價值陡增。在1990年代，法物流通處每天能營收上萬元。

“永旭社交能力強，有一群支持他的人，但他在寺內(nèi)并不占優(yōu)?！贬層佬竦膸熜轴層劳ふf。財新2015年對少林寺方丈釋永信的一則報道顯示，釋永旭至遲于1996年入選寺管會——寺管會是少林寺的重要決策機構(gòu)，方丈推選等重要決定均需經(jīng)寺管會討論通過。

釋永旭經(jīng)營至2003年，法物流通處被關停，寺方未再安排新工作，釋永旭隨即離寺下山。但他一直沒清運剩余貨物，包括普賢殿、文殊殿和幾間廂房在內(nèi)的幾處房間自此塵封。直到2019年8月間，貨物才被清出。寺內(nèi)一人士透露，一位登封市領導前來視察時要求盡快清理干凈。

事實上，早在2018年秋天，釋永旭的會計就跟街坊借箱子，說是要去把留在少林寺的貨物運回來。彼時，釋永旭已得知自己正被警方調(diào)查，并嘗試與往日的各路冤家言和，作為其起點的少林寺自然繞不過去。

有跡可循的是，借助法物流通處這個“小賣部”，釋永旭攢下了第一桶金，并為自己提前安排好退路。2000年前后，他經(jīng)釋永亭介紹，承包下偃師市大口鎮(zhèn)山張村的牛心山。

他為自己選的這個山頭，位于少林寺以西僅20公里，是嵩山四大主峰中南臺山的七峰之一。

外來和尚的生意

如今的牛心山，一座寺廟沿山脊而建，紅漆尚新，琉璃瓦锃亮。山腳是一座兩進寺院，山頂是一座四面合圍的宮殿式建筑群，遠看如空中樓閣。接近釋永旭的人士透露，這頗合其心意。

這里是釋永旭下山后的第一站。2003年，在山張村常住下來的釋永旭開始大興土木，整修水庫、寺廟和武校。

釋永旭到來前，洪江寺由幾家信佛的村民輪流看守，廟里幾年的功德能幫一家人蓋上新房。釋永旭來之后，這一財路終結(jié)了，在廟里算命的一些“半仙”被趕了出來，村民早年在山上栽種的果樹被告知不再屬于栽種者，牛羊亦不能去山上吃草。

山村缺水，矛盾終于在水庫上爆發(fā)了。

釋永旭重修肖窯溝水庫時，用水泥封死了出水口，致使村民無法灌溉，村民因而拒交公糧，時任山張村村主任張宏亞為此與釋永旭協(xié)商解決用水問題?！搬層佬癫⑽闯雒鎱f(xié)商，來了七八個打手把張宏亞揍了一頓，打手中只認出了同村的溫建峰。”張宏亞的親屬告訴記者。

警方此番公布的涉黑團伙名單中，溫建峰等四人均涉嫌“尋釁滋事罪”。四人家屬均認為案涉2003年的這場打斗，但對原因語焉不詳。

釋永旭的一名伙計則稱，毆打張宏亞的起因并非灌溉，此前兩人矛盾已積累多時，打架是因爭鋁礦而起。

“毆打村主任”奠定了釋永旭的“威名”，其生意版圖在圍繞牛心山的村莊間展開。據(jù)記者的不完全統(tǒng)計，釋永旭的生意大致包括四座礦山、兩座寺廟、一所武校、一個地產(chǎn)項目和一些林場，但難以統(tǒng)計這些生意的規(guī)模及釋永旭的身家。

“礦山和地產(chǎn)是賺錢的，別的能不賠就不錯了，”一名受雇于釋永旭多年的村民稱，“洪江寺每年只有十幾萬的收入，但釋永旭修廟修路就花了幾百萬?！?/p>

礦，是大口鎮(zhèn)村民重要的收入來源，如今走在村道上，還能看到兩旁散落的鋁礦石，以及山體上石礦廠留下的裸露巖體。這些礦山大都在近年的環(huán)保風暴中被關停，牛心山旁的那座石礦廠，就是釋永旭舉報后關停的。

在洪江寺內(nèi)僧人和居士的描述中，釋永旭待人和善，講話輕聲細語，甚至有點“娘娘腔”，生活則極其簡樸，經(jīng)常吃剩飯剩菜，全年都是一身僧衣，卻對生病的僧友很大方，直接拿錢看病。

但在早年跟隨釋永旭的伙計眼中，“他對自己人非常摳門，不少人因此和他鬧翻，”一名伙計的家屬說，“和他最親密的孫松至死都沒有自己的房子，寄居釋永旭家中;曾擔任武校校長的王光宏最后是哭著走的?！?/p>

而生意場上的釋永旭，也是可以放下慈 悲。

牛心山北麓翟灣村的村主任董全周回憶，2004年，釋永旭找到他，希望承包該村的石灰礦，并強迫其收下承包款，但該礦2002年已承包給他人，因此他拒絕了。次年，釋永旭強迫村委會借故起訴承包人，以解除承包合同，但被偃師法院駁回。

記者獲得的多封礦工舉報信顯示，釋永旭團伙在2006年間多次滋擾該石灰礦?！吧习肽?，其手下孫松帶人到礦上毆打恐嚇工人，宣稱該礦歸釋永旭所有?！币幻e報人說，“兩個月后，得知該礦仍在開采后，孫松等人再度來礦上打砸，并帶走兩個鉆機?！?/p>

釋永旭兄長王云鵬證實了這次沖突，但表示釋永旭認為該礦所在地與其承包范圍交叉，故而產(chǎn)生沖突。

8月1日，檢舉揭發(fā)大會取消后，河南偃師當?shù)孛窬臑閺堎N公告征集線索（東方IC圖）

“承包范圍爭議”是與釋永旭相關的沖突中常見的由頭，在其占山圈地運動中，主導集體用地分配的村干部扮演著至關重要的角色。

焦村前村主任焦紀安和袁寨村村支書袁丙超，是兩名實名舉報釋永旭插手基層選舉的村干部，舉報內(nèi)容分別指向2008年焦村選舉和2014年袁寨村選舉。在他們的敘述中，釋永旭為了使其中意的候選人當選，派人威脅選民，干擾選舉，甚至打砸選舉會場。

舉報內(nèi)容中均提及，印有釋永旭旗下“少林禪武學?！弊謽拥囊谰S柯車沖入會場，數(shù)十名武校人員把守村中道路等情形。

當年與焦紀安一道競選的李紅星就描述了另一版本?！按迕駛冊诔踹x和終選中均發(fā)現(xiàn)焦紀安作弊，十余個村民憤而砸了選舉點?！崩罴t星表示，包括他在內(nèi)的五名村民還因此被拘留了一周，當時釋永旭的手下確實在場協(xié)調(diào)。

大口鎮(zhèn)政府證實了焦村2008年選舉會場被砸，但表示不掌握具體情況。

與釋永旭相熟的人士透露，1990年代鄉(xiāng)政府財力不支，主要靠出讓承包權(quán)獲得收入，肖窯溝水庫和附近林場就是鄉(xiāng)政府抵債承包給釋永旭的，一并抵債的還有幾處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廠房。正因手握鄉(xiāng)政府的承包合同，釋永旭在各類承包權(quán)沖突中非常強硬，進而得以在大口鎮(zhèn)扎下根來。

經(jīng)濟糾紛

得知自己被警方調(diào)查后，釋永旭時常寬慰周邊親友稱，“都是經(jīng)濟糾紛，他們告不倒我?！?/p>

據(jù)王云鵬透露，辯護律師會見釋永旭后了解到，辦案人員審訊的主要是四起涉黑經(jīng)濟糾紛。這些糾紛大多發(fā)生在2010年后，彼時，釋永旭的產(chǎn)業(yè)重心正在從采礦業(yè)轉(zhuǎn)向多元化。

拐過嵩山十八盤的最后一道彎，山莊和釋永旭的禪武學校相繼出現(xiàn)，此處距少林寺僅剩5分鐘車程。

2011年，釋永旭通過中間人租得山莊，租期三年，每年租金20萬元。一年租期屆滿，山莊主人王劍鋒（化名）來到山莊，看門人將其攔在門外。王繼而到相鄰的禪武學校找釋永旭，釋永旭同另外三人來到大門口?！皼]說兩句話，釋永旭使了個眼色，其一名隨從一個鞭腿踢在了我喉部，致使我當場休克?！蓖鮿︿h說。

釋永旭的員工卻表示，當年釋永旭要求王劍鋒整修漏水未果，才將糾紛拖延至今，但王劍鋒否認了上述說法。

在得知自己開始被調(diào)查之后的2018年秋天，釋永旭找到王劍鋒希望和解。一段雙方交談的錄音中，釋永旭沒有抵賴當年毆打王劍鋒，但辯稱打王劍鋒的并非武校學生。錄音中，釋永旭輕聲細語，有說有笑，一直說之前有些誤會，講開了就好了。

面粉廠和會善寺的兩起糾紛均涉及放貸。從礦山退出后，釋永旭亟待尋找新的投資標的，在產(chǎn)業(yè)不振的鄉(xiāng)村，民間借貸成了最合適的生意。

按照面粉廠原廠長陳計生的說法，租占面粉廠門面多年的租戶常年不交租金和電費，直至將土地出讓給釋永旭后，后者才將租戶趕了出去。

當年的多位租客均否認自己拒交租金。他們稱，“當年面粉廠內(nèi)突然住進十來個武校學生，每日在中庭操練，嚇得眾人紛紛退租?！贝撕?，釋永旭和他人共同將地塊開發(fā)成商品房出售，獲利頗豐。

最遲在2012年，釋永旭開始以偃師市佛教協(xié)會理事會副會長（后任會長）、偃師市政協(xié)委員身份出現(xiàn)在新聞上。

也是以會長這一身份，2017年，釋永旭代表佛教協(xié)會受偃師市政府委派接手了停擺的新玄奘寺工程。該寺是偃師已修建十幾年的玄奘故里景區(qū)的一部分，計劃投資三億元。

“永旭四處化緣，但效果不彰，項目還涉及復雜的早期債務問題，接手也沒有進展?！迸c釋永旭相熟的人士介紹。

如今，釋永旭因涉黑被免去佛教協(xié)會理事會會長一職，一波三折的新玄奘寺工地里，則是一片寂靜。

8月1日，河南偃師警方凌晨發(fā)公告稱，原定于當日召開的以釋永旭為首涉黑惡犯罪團伙檢舉揭發(fā)大會取消。但許多當?shù)厣踔镣獾厝罕娨蛭纯吹酱髸∠ⅲ在s到了現(xiàn)場（東方IC圖）

并非首次是揭發(fā)檢舉動員大會

揭發(fā)檢舉動員大會的臺子就搭在釋永亭家門口，二十年前，正是因為這位大口籍師兄的淵源，釋永旭才決定在大口鎮(zhèn)置宅定居。

釋永亭目前已移居瑞典教習功夫，每年只回國兩月，此番因為釋永旭的案子，特地延長了探親時間。他焦急地詢問，這新聞有沒有傳到海外去，并擔心因此影響少林寺和中國功夫的聲譽。

偃師警方于7月30日發(fā)布了召開大會的消息。消息上網(wǎng)后，除釋永旭的佛家名字迅速引爆輿論，亦有人質(zhì)疑大會是否有違“一律不準游街、示眾”的司法規(guī)定。

“大會的本意是打消群眾顧慮，鼓勵踴躍舉報，未料到會引發(fā)全國輿論的關注?！币幻咏摪皋k理的人士透露，鄭州和洛陽兩地均希望偵辦該案。最初在鄭州下轄登封市立案，不久后，洛陽下轄偃師公安也對釋永旭涉黑線索展開偵查，后經(jīng)河南省公安廳協(xié)調(diào)，由洛陽公安牽頭辦理，指定宜陽縣公安局異地偵辦。

“取消大會是請示河南省公安廳后謹慎做出的決定?！痹撊耸客嘎丁?/p>

“此案偵辦過程中，不少受害者存在顧慮，不敢舉報的情況時有發(fā)生?！鄙鲜鼋咏讣k理的人士介紹，“農(nóng)村和鄉(xiāng)鎮(zhèn)里親緣關系較多，舉報人顧慮也較多，警方是想通過此類大會鼓勵舉報，推動案件偵辦”。

洛陽警方并非首次召開類似的“揭發(fā)檢舉動員大會”。2018年9月，偃師警方在山化鎮(zhèn)舉行過類似大會。

一名在場人士回憶，嫌疑人先被押解至會場，但沒有上臺，也沒有舉報人上臺指控，只有幾位領導介紹該案的偵辦情況，宣傳相關政策。隨后嫌疑人被押解至案發(fā)地現(xiàn)場指認，指認時有大量群眾圍觀，秩序井然。

一名接近山化鎮(zhèn)案件辦理的人士稱，動員大會召開后，新的舉報并未明顯增加，但原有舉報人的信心加強了。

此次大會取消后，民警改為張貼線索征集公告。在禪武學校、洪江寺下院等地，寺廟和學校的匾額均被遮蓋，白底黑字的公告征集曾經(jīng)的校長、住持的涉黑線索。

1985年，16歲的王云生從南陽鄧縣出發(fā)，徒步五百余里到少林寺出家，法號“永旭”。

那幾年，電影《少林寺》的上映剛使得少林聲名遠播，僧眾和游人開始前來。但現(xiàn)實中，少林寺百廢待興，比釋永旭早四年入門的釋永信，還在跟隨當時的住持行正法師四處求助，爭取寺院的管理經(jīng)營權(quán)。

三十多年后，靠少林拳法“打”下大口鎮(zhèn)的釋永旭步入知天命之年，逐漸從過去的“生意”中退回寺廟和武校，企圖尋求現(xiàn)世安穩(wěn)。身邊散去的早年“伙計”們再度聚首，卻是因涉黑惡被緝拿歸案之時。

● 摘自《南方周末》總第185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