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杰
我最敬仰的詩人該屬陶淵明。他有風骨,不為權勢而折腰,當是我學習的典范。民間奉他為“九月花神”,自然該是吃菊。有一年過重陽節(jié),陶老正在采一束菊花自賞。這時,見一白衣人翩然而至,原是江州刺史,陶老即欣然酌酒,以菊花烹飪菜肴,食菊而飲。
菊花經(jīng)霜,不怕霜,是最后撤退的花。陶淵明就是一朵不怕霜的菊花,在馬鬃般的秋風里,文章幽香。
河南鄉(xiāng)下有吃槐花的習慣,每年槐花開放,故鄉(xiāng)田野、村口就會如雪似玉,散一地月光下的碎銀。我們便挎籃,上樹捋槐花。
泡。拌面。蒸。我是吃著姥姥的這些蒸槐花菜長大的。
杜甫是我的河南老鄉(xiāng)。自然,他也得食槐花。我看《杜甫傳》,隨他上路,心中便一絲凄涼,覺得杜老一輩子都在路上顛沛奔波,只忙于“糧食與詩歌”。杜甫不但吃槐花,還吃槐葉,“青青高槐葉,采掇付中廚”。據(jù)我在北中原的鄉(xiāng)村飲食經(jīng)驗,槐樹中最好吃的當屬槐花,槐葉澀,槐皮苦。后者多用來度荒年。
杜甫是“詩史”,話都是真的,若李白對你說吃花、吃月亮,那絕對是浪漫主義,大不可信。老杜的話你得當真去聽。
蘇軾是我熱愛的詩人,《酒小史》中記著,他在定州時得松花釀酒,還作《中山松醪賦》。將松花、槐花、杏花在一起蒸,密封后成酒,并寫詩記道:“一斤松花不可少,八兩蒲黃切莫炒?;被ㄐ踊ǜ魑邋X,兩斤白蜜一起搗。吃也好,浴也好,紅白容顏直到老?!币延悬c替保健美容店做廣告的嫌疑了。保健商們?nèi)粝肱c文化聯(lián)姻,此時是機會,完全可以利用這一架語言的梯子爬上去。
袁枚是一位懂花的“食花客”。他春天制藤花餅、玉米餅,夏天炙蓮瓢食荷花,秋天蒸花栗子糕。到冬天,圍著爐子,紅袖添香,開始做蠟梅芥菜羹,雅到極致。一個文人能弄到這地步,正在證明著一種優(yōu)雅中的墮落。
我說以上這些吃花,可列為“行為藝術”。若是餓個半死再醒來時,第一件要做的事必是先來“二斤大餅,三五斤牛肉”,斷不會先來四錢梅花細品。
想一想,其實我們北中原鄉(xiāng)下人早已食花,只是我們不會說,不會寫出來而已。歷史從來記不住小人物。
我家就種有可食之花。
木槿花在我們北中原有紅、白兩種,我家中的是粉紅色,從北中原鄉(xiāng)村移來。木槿花是“詩經(jīng)之花”,“顏如舜花”或“顏如舜英”。這世上美好的事物都是“槿花不見夕,一日一回新”。唐人有“世事方看木槿榮”。吃木槿花還會讓人感慨一番。
我母親告訴我,木槿花可吃,能炒吃,蒸吃。我知道木槿花叫“舜”?!八础本褪恰八病卑?!朝開夕落,像一場夢。
母親逝去了。木槿花仍在開放。
(選自《中國美文:21世紀十年精品選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