閆紅
《月亮和六便士》這本書很多年前翻過,但才翻了個開頭就被大段說理擋住。前陣子逛書店買回來從頭細看,發(fā)現(xiàn)這是一部非常有趣的小說。
主人公思特里克蘭德是倫敦的一個證券經(jīng)紀人,中產(chǎn)之家,妻子賢惠、子女乖巧,過著時而工作、時而度假,兢兢業(yè)業(yè)的小日子。
突然有一天,毫無預(yù)兆地,他離家出走了,去了巴黎。人們都猜他搭上了新歡,他的妻子托付作者去巴黎尋找他,作者勉為其難地去了那里,卻發(fā)現(xiàn)這位昔日的證券經(jīng)紀人,搖身一變成了一個窮苦的畫家。而在此之前,他并沒有進行過專業(yè)的訓練,甚至沒有顯示出熱愛繪畫的端倪。
被改變的還有性情,從過去的忠厚老實、索然乏味,突變?yōu)槔淠铗?。當然,你能感覺到,他比過去變得有魅力了。我們看到他身處窘境而怡然自得,看到他衣褐懷玉孤芳自賞,看到他長途奔襲尋找心靈的棲息地,最后,在一個遙遠的叢林茂密的島嶼,在一個土著女子的懷抱里,他安妥了自己的靈魂。
作者富有感情地描述了他的歸依之地:“頭頂上是蔚藍的天空,四圍一片郁郁蒼蒼的樹木。那里是觀賞不盡的色彩,芬芳馥郁的香氣,蔭翳涼爽的空氣。這個人世樂園是無法用言語形容的。他就住在那里,不關(guān)心世界上的事,世界也把他完全遺忘……
自然景觀已經(jīng)沒話說,更迷人的是作者的這句旁白:“這里的夜這么美,你的靈魂好像都無法忍受肉體的桎梏了。你感覺到你的靈魂隨時都可能飄升到縹緲的空際,死神的面貌就像你親愛的朋友那樣熟悉?!?/p>
叢林、花香、寂靜,隨手可以抓一把的靈魂,以及隨時可以劈面相逢的死神,這不就是創(chuàng)作者尋覓的天堂嗎?難怪畫家最后畫出了不朽之作,又一不做二不休地將其付之一炬。不過讀者萬萬不必有什么遺憾,不能看到的才是最美的,何況畫家另外留下了很多杰作讓我們一葉知秋。
復(fù)述到這里,怎么像個特別美好的白日夢呢?即使畫家最后眼瞎了,得麻風病死了,也還是死在路上,死得孤獨又豪邁,不可能有更好的死法。
正是這種圓滿,使得我狐疑不斷,它未免顯得概念化。畫家離家出走之后,與過去決裂到無一絲粘連,似乎不太符合人性,而更像是作者意念里誕生出來人偶。這讓我不得不猜測,與其說作者想描述這樣一個人,不如說他想傳達一種思想:勇敢地將庸碌生涯一腳踢開,去做一個勇敢的人,活出一個偉大的自己。
《月亮和六便士》告訴我們,雖然各種行為守則要求我們循規(guī)蹈矩,但要把自己活爽、活高興,最重要的是活出斜睨眾生的高級姿態(tài),就必須鬼迷心竅,說走就走。即便有點不合常情都沒關(guān)系,不這樣,都不能說明你已經(jīng)踢開了那個太多計較盤算的自己。
這樣的理念并不只為毛姆所有,在許多文學作品里,我們都能看到類似的表述。比如茨威格那篇《一個女人一生中的24小時》,可以視作這篇小說的姊妹篇。讓男人鬼迷心竅的是事業(yè)——這個事業(yè)不可以做狹義理解,讓女人鬼迷心竅的則是愛情。和《月亮與六便士》的主人公一樣,《一個女人一生中的24小時》的主人公C太太也身處中產(chǎn)階層,比貴族低調(diào),比底層穩(wěn)妥,他們小心地保持著這個階層的風范,避開各種失禮失態(tài)。
然而,可憐的C太太,在丈夫去世之后偶爾逛賭場解悶時,迷上了一雙富有感情的神經(jīng)質(zhì)的手。這是一個賭徒的手:“那兩只手美麗得少見,秀窄修長,卻又豐潤白皙,指甲放著青光、甲尖柔圓而帶珠澤。那晚上我一直盯著這雙手——這雙超群出眾得簡直可以說是世間唯一的手,的確令我癡癡發(fā)怔了……”
這雙手屬于一個正賭到迷亂的年輕人,值得注意的是,變成這樣一個人,對于他也是“一次說走就走的旅行”。他出生于一個奧地利國籍波蘭貴族家庭,一直在維也納求學,準備將來進外交界服務(wù)。他通過了初考,而且成績優(yōu)異,他的一位叔叔為了獎勵他,帶他去市郊游樂區(qū)賽馬場開眼界?!笆甯纲€運亨通,接連贏了三回”。他嘗到了賭博的甜頭,生活就此逆轉(zhuǎn),從一個前途無量的準外交官變成一個自甘墮落的賭徒,可是,如果不是這種轉(zhuǎn)變,他如何展現(xiàn)他那狂暴迷人的激情,怎么會以24小時影響一個女人的一生?
是的,這個女人迷上了他,為他做了很多瘋狂的事,這使她又興奮又羞愧,當她最終回歸到正常的環(huán)境中時,她竟然無法面對自己,背負著這個精神包袱度過了大半生。
茨威格把那種瘋狂描述得極富魅力,同循規(guī)蹈矩的庸眾形成鮮明對比。這一點,毛姆可以和他私下里握握手,在《月亮與六便士》里,同樣是不瘋魔不成活。
這不太符合常理。我們的常理是,賭博是可悲的,拋妻棄子是可惡的??墒窃谛≌f里,我們被說服了,如果我們愿意做更多一點回顧,會發(fā)現(xiàn),閱讀的時候,我們常常毫不猶豫地選擇和生活中的評判截然相反的方向。
文學作品里的評判標準就是這樣,總和生活背道而馳,陶淵明的詩里寫“草盛豆苗稀”就顯得非常浪漫,有一種就是要和現(xiàn)實對著干的快意。雖然說,你看不出這里面有什么好處,但有時候,沒好處就是最大的好處,它意味著,我們終于可以與這個步步為營的世界分道揚鑣,按照自己的心意,不計其余地活一把。
這種現(xiàn)象,我稱之為“白蛇現(xiàn)象”。這個白蛇,是《白蛇傳》里的白蛇,在后來的許多文藝作品里,她都是一個正面形象,與之相對的是法海的反面形象。然而,追本溯源,白蛇傳最初出自《警世通言》里的“白娘子永鎮(zhèn)雷峰塔”,那里面的白蛇,可謂來者不善。
我想,這是因為白蛇代表欲望,法海代表理性,許仙代表生活中的普通人。活在平凡世間,時刻被理性束縛,讓人怎能不覺得白蛇是可愛的?即便她對生命有所危害,但那危險也是甜的,很刺激的一種甜,刀尖上舔蜜的快感。你想跟她走,你想甩掉那個拉拉扯扯的法海,但你又不敢這樣做,你知道這一輩子太長,長得來得及讓你將后果全部承擔。
幸好有文學,它可以幫你做做白日夢,“夢魂慣得無拘檢,又踏楊花過謝橋”。你放下各種顧忌,各種現(xiàn)實考量,一門心思朝向心中的熱望。你知道,反正這只是夢一場,進去了還可以出來,害怕了就隨時叫停,不妨做得再潑辣一些,寫得再暢快一點,讓圍觀者望梅止渴。
這或者就是毛姆筆下的人物第一次這樣不像真人的原因,他愛這個夢太多,愛白蛇樣的誘惑太多,他老想幫她說話,這就超出了一個作家的本分。他不能夠再以刀鋒般的真實描述生活,雖然,我也知道,大師的生活別具一格,但也不是他筆下那種,眾多的毒舌金句,也遮掩不了作者過于昭顯的熱望。
但假花常常比真花漂亮,虛構(gòu)出來的流浪記,比真實的漂泊更動人。作家放一個夢想模板在那里,讓讀者覺得生活還有指望,總比時刻冷峻發(fā)問討喜。沒錯,前者屬于白蛇那一路,后者則是法海的范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