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樂，平樂（外一篇）

王誠林

喜歡一座城，極可能從認識一個人開始;喜歡一個人，必然喜愛這座城市。

平樂鎮(zhèn)——古稱昭州。多年前，我在區(qū)滑石礦工作，認識一位來自北方的姑娘，年方十六歲的她，模樣兒有些像黃蓉，性情也有些像黃蓉。不久，我因故離開滑石礦，之后，聽說她嫁來平樂。數(shù)十年過去，她一切還好嗎？又若干年之后，我?guī)е鴱N師前往桂林各縣搜集名菜，平樂留給我深刻印象的不是十八大碗名菜，而是油茶。那時，恭城油茶已經(jīng)小有名氣，平樂油茶將有怎樣的表現(xiàn)？

這天晚上，我攜妻和廚師一起逛夜市。幾分悠閑，幾分好奇，幾分熱情恣肆地在戶戶炊煙的江堤平臺上無拘無束地放縱，深切感受到古昭州的火熱刺激。

一種味兒，能長時間留在記憶深處，確屬奇跡。至今，雖難以還原當晚品嘗油茶的過程，但油茶中的那份獨特味道，是我品嘗過的所有油茶中從來沒有體驗到的喜悅，賣油茶的大嫂溫和的目光，眼簾深處透著精明，那雙秀美的手，讓人感覺仿佛修飾過。而油茶的清冽、甘醇，以及微微的姜辣味，在舌尖上纏繞與流淌的感覺，與我后來在湖南靖州吃到的魚子酸湯有得一比，令我回味一生。

今夏，我赴恭城拍攝油茶小鎮(zhèn)開工儀式，借道平樂，我魚兒一般地在平樂街道上游弋逍遙，在頗具現(xiàn)代化氣息的三江口虹橋上，眺望漓江、茶江、荔江三江聚合，眺望金字山，眺望令公廟，眺望落日霞光。城郭倒映在江中，落日余暉在江面上熊熊燃燒。燃燒歲月，燃燒生命，燃燒盡最后一絲余熱，為此，我微波蕩漾的心顫抖不已。

不深入昭州，不知昭州是個出名人的地方，更不知唐朝著名詩人李商隱來此做過官，梅績來此做過官。梅績來此，他的師友親朋，曾竭力勸阻，說昭州不僅毒蛇猛獸橫行，外有瘴氣肆虐。比瘴氣更可怕的是無官不貪，無貪不官。梅績對昭州的貢獻，主在著述五瘴說。五瘴說，字字含血，字字如芒刺背，字字直戳與鞭撻封建專制及地方官員貪污墮落、強征暴斂、欺凌百姓、正義無可伸張等惡跡。

做官一定要貪嗎，不貪過不了日子，家境到了俸祿保不了家人吃飯，供應(yīng)不了兒女上學(xué)，父母親患病無錢延醫(yī)治病，自身日子捉襟見肘……或許有這種情況，有的官員家庭生活確實困難。然而，更多的還是貪欲之心膨脹。梅公上任，大刀闊斧懲貪腐，除惡跡?，F(xiàn)今桂林龍隱巖內(nèi)保存著有關(guān)五瘴說碑刻，平樂縣城中山公園內(nèi)，也刻有五瘴說。據(jù)說，馬來西亞政府亦曾借鑒梅績五瘴說，用以懲治規(guī)范官員行為。

無論古今，世人大概通曉極淺顯的一個道理，當貪欲之心，腐化墮落行為重于生命，重于道義，重于友情，重于社會責任時，這個社會就非常危險了，這不僅僅指官僚，同時指所有行業(yè)，包括以賺錢為生的人之行為。一切事物都需講平衡，國家戰(zhàn)略需講平衡，社會結(jié)構(gòu)、分配制度需講平衡;家庭需講平衡，個人需要包括身體狀況亦需講平衡。假使平衡失調(diào)，災(zāi)禍不遠矣;不能因為想賺取更多的錢，就行奸詐取巧、弄虛作假，干出不顧他人身家性命等罪惡之事，這種行為屬蓄意制造不平衡;行侵略他國，殺擄他國人民，掠奪他國財富，這是惡意制造最大的不平衡，最終導(dǎo)致世界大亂，比如八國聯(lián)軍視中國內(nèi)政紊亂，國力衰弱，即行侵略之事，繼之而來的是日本侵略中國，燒殺擄掠，行人神共憤強盜之行徑，逆天理不平衡。強亦抑之，弱予扶之，此自然平衡法則矣，良知者當謹記之。

李商隱來昭州做官，遭遇亦如梅績，遙遠的歷史蠻荒之地，蒼涼，荒蕪，傳說經(jīng)常遇老虎擋路、猴子爬窗戶等，恐怕也少不了瘴氣漫延。李商隱到此，究竟遭遇了怎樣的艱難困苦以及心靈之痛，可想見一二。

那天，天氣特別異常，又或吃錯了食物，導(dǎo)致惡心，身體發(fā)虛，懶于動彈，李商隱倒下了。恰于此時，離署衙不遠的一戶人家因暴雨引發(fā)泥石流，卷走了這戶人家房屋及家中一切。當時，要不是老爺爺半夜起床小解，發(fā)現(xiàn)情況異常，驚慌失措地把熟睡中的家人一個個拽起，剛帶離到安全地帶，泥石流瞬間將房屋吞噬。沒有了家，沒有了一粒糧食，也沒有了一只碗筷，就連衣褲也沒多搶出一套……李商隱不顧病魔纏身，頂著暴風雨前往查看。當看到遭遇災(zāi)禍的老爺爺一家站在風雨中凍得瑟瑟發(fā)抖時，李商隱濕著眼睛，上前把自身衣服脫下，欲給老爺爺穿上，老爺爺死活不受，李商隱一把將老爺爺攏入懷里，抱頭而泣。李商隱說我沒把官當好，你們受苦了……遇難人家連連說，不是這樣的，不是這樣的……李商隱立即拿出錢糧解決亟待解決之事。

又一次，李商隱下鄉(xiāng)巡視，遇見幾個孩子，全都光著腳丫，漆黑著身子，粗糙的手腳上，滿是傷痕，卻都閃亮著大眼睛。有個孩子不僅眼神發(fā)光，尤顯機靈。李商隱知道，孩子要能上學(xué)讀書，將來一定會有出息，孩子有出息，就會對家庭、對社會、對國家起作用。李商隱蹲下身子微笑問孩子，你叫什么名字？家里都有幾口人？為何不上學(xué)？孩子一一作了回答。李商隱又問，能否上你家看看？

孩子小鳥般在前邊引路。

孩子家徒四壁，破敗不堪。父母雙親躺在破床上，見生人到來，欲起身，李商隱連忙制止，說，別，別。

貴客登門，家里連茶水也拿不出，急得病人抓耳撓腮，幾乎要哭了，李商隱又忙安撫說不要緊的，自己只是來看看。其實，早該來了。

孩子父母忙問，什么叫早該來了？

我未盡好責啊。一句暖心話，讓兩位病人熱淚滾落，他們想握一下李商隱的手，卻又不敢。李商隱會意，連忙伸出手去。于是，幾雙手緊緊握在一起，握到大家都能聽到對方的心跳。兩位病人還是激動得不行，欲跪下表示感謝。李商隱又忙制止說，再這樣我可生氣了。說著，拍了拍孩子父親的肩膀說，我還有事，先走了。卻突然想起什么，忙轉(zhuǎn)身把攜帶在身上不多的錢塞給孩子父母，讓他們拿去請醫(yī)看病，隨即匆匆揮手道別。出門后，再也忍不住淚水默默地涌出。回到署衙，叫衙役給孩子家送了些米去，還為其請了郎中。隨后孩子父母病情好轉(zhuǎn)，背上小半袋紅薯上門叩謝，李商隱拉著孩子一家說了許多話，隨后，禁不住又都濕了雙眼。

詩人悲憫情懷在此獲詮釋。為百姓急，為百姓的苦難揪心，為百姓不惜慷慨解囊，為失學(xué)兒童捐資，讓百姓獲休養(yǎng)生息，復(fù)耕荒蕪田園，為此留下著名詩篇：

“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干?！?/p>

這是何等嘔心瀝血心境，何等的品格風范，何等的付出?？梢韵胍?，那時的自然生存條件、交通條件、穿衣吃飯、夜間照明……啊，“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干”，一切的一切，李商隱遭遇了，體驗了，細微而博大的愛，綿綿如蠶絲般的愛付出了。范仲淹有“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寫的是大胸襟、大情懷及大奉獻;李商隱之悲憫情懷，則讓人有痛徹肺腑之感。一個為政者，為天下蒼生，為他人做到春蠶到死、蠟炬成灰，聯(lián)想到如今平樂官員，為提高百姓生活質(zhì)量，走街串巷，跋山涉水，訪寒問苦，亦讓人有看到李商隱身影的感覺。

隔日清晨，我再次來到虹橋下，靜靜地走在寬闊的江堤上。清晨的江風刮過臉龐，有一種楊柳拂面的感覺。雖已入夏，仍然感到絲絲涼意。再度遠眺金字塔，敞開胸襟，心底升起一股想振臂高呼的感覺。我看到了城的框架，看到了城的結(jié)構(gòu)，看到了城的胸襟氣魄與力量，觸覺到了城的靈魂與心跳。我在思考，城亦在思考，在增容、增量，發(fā)揮其應(yīng)有的熱能。

今年，市攝影家協(xié)會年會在此聚會，因為下雨，有霧。雨后，城周遭的山巒、水域，若隱若現(xiàn)，城郭朦朧。霧能造境，造神境、仙境。什么叫美，有赤裸裸的美，還有偶露冰山一角，欲藏還露的美。美的高境界在朦朧，在意象里，在心靈深處。由此，我發(fā)現(xiàn)平樂霧中之仙姿。

江堤上，熙熙攘攘的市民，或騎單車，或推著童車，或散漫地在江堤上慢步，說天氣，說物價，說兒女婚事……男人們則好關(guān)注時事，比如，特朗普和朝鮮正在醞釀著解凍數(shù)十年來結(jié)下的梁子等。還有牽著狗遛彎者。以狗為伴，也屬一種美好情境。我素來喜愛狗，便湊上前去問上一聲好。那狗莫名其妙地怔了一下，見我善意，于是，上前親近我，舔我。

江上，漁船，竹排，微波蕩漾，一派寧靜氣象。

經(jīng)人引薦，我走進彭先生的迎客廳，書籍、書法、茶藝等諸多玩意琳瑯滿目。我不知道彭先生所沏叫什么茶，色澤紅潤透明，細品之有一股淡淡的普洱茶味道。彭先生不屬搞藝術(shù)出身，卻深含藝術(shù)家稟賦，一派讀書人氣象。廳里物件龐雜，卻讓人于零亂中看出條理性，看出文人思維中的邏輯性。彭先生樸素的臉上，展現(xiàn)出一派寬慰笑容。這份寬容，是對生活有著深切感受的那種，是對世事有獨特領(lǐng)會的那種，是讀懂、讀透了人生的那種。

了解一個地方歷史，可直接到圖書館查資料，亦可上網(wǎng)查找。這些都屬資料性的，一個寫點東西的人，更多需要的是感性，來自真誠的感性材料能更好地直抵人性、人心。

彭先生健談，他的哥哥彭匈，為廣西文化名人，弟弟定然弱不到哪去。古昭州豐厚的人文歷史，豐沛的水運資源，豐富的名特產(chǎn)，包括名菜十八大碗，筍子釀、豆腐釀、辣椒釀;包括九井十三橋，七榕八桂。這些，“大躍進”時期被損毀得十分厲害，至今已難覓蹤影。其實，百姓大多不懂愛文物，即愛我們的祖先血脈根基，一個缺失文化血脈基因的民族，很可怕的，現(xiàn)在國家重提文化回歸，是好事情。飲食方面，平樂還有油茶宴。油茶宴，制作時需要數(shù)十種配料;還有十二道茶品，以及三道茶，比如石崖茶、野生茶等;又比如飲食陣容，十分亮眼，僅水上街同時就可擺四十桌。這些均為平樂飲食之特色，為豐富百姓飲食文化，發(fā)揮著重要作用。

一座城，有一座城的風采歷史，一座城有一座城的困苦掙扎。城如人生，風俗亦如人生，歷史更迭亦如人生。彭先生的腦海里，不時浮現(xiàn)出過去的時光。有時，他會抬眼望望門外天空，望望街道一角。

廳里如此安靜，就我倆，能聽見對方的呼吸聲。

茶水氤氳，香煙繚繞，廳里飄逸著書香氣息。談話似在霧里，在朦朧里，在詩境里，我們間的話題不停地轉(zhuǎn)換，現(xiàn)實與歷史交替出現(xiàn)，或定格于某一特定時代。彭先生說，古時候，凡體面些的人家姑娘出嫁，是要坐八抬大轎的，那場面可謂隆重。出嫁前天晚上，嫁娘家親朋好友齊聚，湊熱鬧的路人以及前來幫襯喜酒的街坊鄰居，臉上全洋溢著幸福微笑。這會兒，反而隱去了嫁娘的身影，這是一種喜悅中略帶傷痛的事，嫁娘坐在床上，心事重重。終于長大，終于要出嫁，隔天即嫁入夫家，組成屬于自己的家庭，生兒育女，伺候公婆、丈夫及一家老小，心里難抑激動。但一想到即將離開朝夕依傍的父母親及兄妹親情，想起即將離開所熟悉的一切，就禁不住熱淚涌流。姑娘于出嫁前天晚上，就開始哭泣，哭娘，哭爺，哭兄弟，曰：兄弟還小我不愿嫁，我掛念他，我舍不得他，我也舍不得爹，舍不得娘，我舍不得生我養(yǎng)我的這個家，但是，我就要離開了……

圍繞在姑娘身旁的親人忙勸慰說，身為女人，都會有這一天，這是好事情啊，你好歹吃些東西呀，否則身體怎么支撐得住。

不勸還好，一勸，嫁娘竟然號啕大哭，當真馬上就要上花轎離開一般。

這會，小弟會前往看望她，弟弟也讓姐姐吃些東西。嫁娘一把抓住小弟的手，眼里滿含淚水哭訴說，弟弟，你還小啊。

弟弟回答，是的，我還小，可是我會很快長大的。

姐姐說，你果真很快長大，姐姐也放心了?？赡阒绬幔愕碾u雞還這般小，或許姑娘說話口誤，讓別人聽見，全笑了起來，因雞雞指的是生殖器。嫁娘卻自顧自地哭訴，她管不了這許多啦……隔日清晨，嫁娘頭扎鳳冠，穿戴大紅色簇新嫁衣，手死死抓住床頭不放，哭得昏天黑地。長輩一面勸慰，一面說，家還是你的，隨時可以回來的，不要這般傷心哦——越勸，嫁娘哭得越難受……出嫁時刻終于到來，嫂嫂彎下腰身，把嫁娘背上，姑娘一步三回頭地舍不得離開，夫家迎親的轎子，早已候在門口。新娘不肯進轎，姑娘母親出門硬把姑娘塞進轎里……解放后這種娶親方式有了改變，即由坐轎子改為坐大型貨運汽車，街頭巷尾鞭炮震天，遍地都是人潮。許久，彭先生還沉浸在那份享受般的記憶氛圍里……

彭先生通曉平衡術(shù)，對于眼下近乎于清貧的日子，保持一份知足心境。彭先生說，樂極生悲，欲望過頭也會生悲。何等高潔、透徹人情世故之語。

彭先生給人以溫和中見剛韌，深沉中見開朗，健談中見審慎的感覺。說世外高人，或許夸張，說他心靈屬世外高人，當不為過。一個地方有如此之人，想來，在位其間，一定做了不少好事，因其動則談五瘴說，顯然易見，其深知五瘴說之要義。

彭先生又燒了一壺茶，沏一杯給我，自己端了一杯意猶未盡地繼續(xù)延伸話題。

唐朝年間，昭州為州府，三國時期建縣，當時孫權(quán)轄江南大部，劉備署理巴蜀，曹操雄踞北地。公元265年周瑜遣使者，沿長江，轉(zhuǎn)湘江、漓江，來到此地，發(fā)現(xiàn)昭州地理位置突出，即于此設(shè)置管理機構(gòu)。后來，唐朝李靖大將軍前往昭州建功立業(yè)，百姓獲安居樂業(yè)，李將軍逝世，百姓筑令公廟紀念他，至今已千年歷史。令公廟又稱求子廟，每年5月間，昭州都要舉行廟會，舉行搶花炮、劃龍船活動。這天，李靖將軍神像被抬出來，沿街游行，供人瞻仰、祭拜。周邊縣份的人蜂擁而至，其熱鬧場面，據(jù)說恭城孔廟石刻均有記載。搶花炮活動，旨在求國泰民安，風調(diào)雨順，生意興隆，早生貴子。花炮中有叫炮登、炮旺、五子登科，此項活動先在縣城搞，后來發(fā)展到鄉(xiāng)下，鄉(xiāng)下搞得與縣城一樣隆重。

彭先生繼續(xù)說，平樂鎮(zhèn)因水運條件便利，自古即為貨物集散地，以至江西、福建、湖南、廣東等若干省份商賈人士云集到此，善耐勞吃苦的湖南人以補鍋打鐵、做木匠搶占先機;江西人以經(jīng)營藥材、木材、雜貨，包括祭祀用的炮仗陰紙為主;福建人則主刺繡;廣東人也以做生意為主，比如販賣纻麻之類。臨江老街，廣東、福建、湖南均在此設(shè)立有會館，廣東會館叫新會會館，現(xiàn)存的還有粵東會館。古時商貿(mào)集市從凌晨兩三點鐘開始，便已人頭攢動，熱鬧非凡。到了八月初一，昭州城會舉行另一場商業(yè)活動，四方百姓涌入各會館聚餐議事，只是女人限進入。我頗感驚訝問，為什么？

彭先生說，不說大家也明白什么道理，這樣做很不公平，但是風俗就這樣。

昭州之奇，奇在印山亭。印山亭宋朝時期修建。印山地理位置、地質(zhì)條件非常奇特，背倚金字山，于三江合流地突出一座小山，形狀極似印鑒，故稱印山，任潮漲潮落，千萬年巍然傲立，從未被洪水淹沒過。傳說女媧神看到昭州人勤勞樸實，當初，曾考慮在印山——令公廟前筑煉丹灶，后發(fā)現(xiàn)有對寶鴨在印山上居住，于是，遂將煉丹灶改至黑山腳下。印山上竹木蔥蘢，花草繁茂，寶鴨于此神仙般地過著無憂無慮的日子。人們驚奇地發(fā)現(xiàn)，至晚，印山上會發(fā)出光亮，漁民借光亮打魚，行人借光亮行路。

傳說八國聯(lián)軍侵占中國，英國傳教士來到平樂傳教，聽說有如此活寶，遂生歹念，某個夜黑風高之夜，悄然駕舟駛往印山，躡手躡腳摸上山去。那時，寶鴨夫婦正處在幸福甜夢當中。寶鴨夫婦相親相敬，生兒育女，幸福美滿，十分愜意，每年都會生一雙蛋，孵化養(yǎng)大，然后飛向遠方，組建自己的家庭，過著如父母一樣甜蜜的日子……要命的是，這對寶鴨，不知這天晚上禍從天降。或許頭天太過勞累，因而睡意太深，當黑手一步步逼近時，一點都沒察覺。黑手興奮得心都要跳出來了，直到黑手觸及公寶鴨身體，寶鴨發(fā)覺時已經(jīng)遲了，公鴨甚至來不及驚叫，已被黑手逮住，敏感的母鴨于驚恐中騰空而起，逃脫黑手。但丈夫被捉住了，丈夫雖死命掙扎，卻徒勞無功，母鴨見狀心如刀絞，數(shù)度撲下，欲搭救丈夫，終究不敵黑手，假使不是閃避及時，自身也已遭殃，母鴨無助地看著丈夫被黑手塞入黑色袋子，而無計可施，唯一能做的只有在半空中哀叫嘶鳴。

世界沉寂了，睡著了，母鴨的呼救聲或許有人聽見，但無力前往搭救，母鴨眼睜睜地看著丈夫被英國強盜擄出國去，萬般無奈地朝上游飛去，降落在上游一個名叫寶沙的村子，該村為紀念寶鴨于此落戶，將村子改名為野鴨村。

寶鴨離開印山，怪事發(fā)生了，只要漲洪水，印山即遭淹沒。后人在印山上建立亭子，名曰印山亭，立碑曰：“中立不倚”。告誡為官者，要守中立，不要欺壓百姓，也不要盲從跟風。

寶鴨被竊走的悲痛故事暗含某種啟迪，即國人心靈麻木。按理，寶鴨應(yīng)當不會也不可能被人竊走的，但是不幸的事情卻發(fā)生了，國寶為何總被外國人竊走，是因為國人太過善良，太過相信他人，太過粗心大意，等等，如此教訓(xùn)難道不值得深思？再說，我等國民為何如此喜歡炫耀寶物？為何不內(nèi)斂一些？為何總不知道保護自己？英國傳教士是怎樣獲知印山上有這樣一對寶鴨的？再說，此前我曾造訪過陽朔楊堤，楊堤雞公山下的石雞嘴里含著的那塊神奇寶石，也被一位善于喬裝忠厚老實的日本人竊走，這是國人之不幸，江山之不幸。

印山是古昭州的心臟，亦為今日平樂之心臟與心跳，一生經(jīng)歷了多少酸甜苦辣，多少難言之隱？

漓江是條歡快的江，是條頗含哲思的江，也是條充滿人情味的江。漓江一路歡歌，途中用過的逗號、分號、破折號、引號，走到這，已畫上句號。漓江、茶江、荔江三江合流，漓江的使命將躋身另一番境界，而非落下帷幕。我的有關(guān)漓江的寫作，到此也告一段落。

三江合縱，三江匯流，三江潮涌，三江多少個日日夜夜的匯聚奔流，于世間留下許多佳話，留下多少至情至性生動畫面與故事，城市的活力亦因此獲極大發(fā)揮。

大河背村

劃入大河背村，心靈立即被這灣綠島般的寧靜祥和所俘虜。漓江對岸——興坪鎮(zhèn)碼頭，船舶擁擠、人聲鼎沸的熙攘場面，扔掉什么似隨江遠去。渡船中，那個面帶微笑，手推車上托著大半袋稻米的老頭，不覺間已趕在我前頭。

手推車的吱呀聲、雞鳴狗吠聲、竹林的歡笑聲同時奏響。隨即，鄉(xiāng)間小景一幕幕拉開，綠竹、幽徑、燈籠花與竹籬笆盤根錯節(jié)交織歡唱。低矮古屋，院前古碓、深井、粽粑葉，高高懸掛的金色柚子十分養(yǎng)眼。隨即來了幾個孩童，風也似的打眼前卷過，滑進深巷，有老人迎出，想必，他們?yōu)榇T而來。

前行小道旁，展開另一幅田園詩畫，小洼菜地、尿桶、黃皮果樹相互戲謔。

猛抬頭，仰見碧空中兩尊擎天般的巨峰，正詫異間，出現(xiàn)一位白胡子老人，見我驚訝，忙介紹說，他們是兩位神仙，一尊為僧，一尊為尼，我們叫僧尼相會。說著，老者笑了！驕傲自然的笑，世人借物喻神的想象力在此獲完美詮釋。

又見芭蕉林，南方的芭蕉林，小道在濃蔭四蔽的林間穿行。

一座僅殘存半人高的古老墻基撞入眼簾，這座由泥土沖積的古宅土墻已倒下多年。不知世人是否想過，倒下一座房子，僅僅是房子嗎？它應(yīng)當是建造者的智慧與心血。它的倒下，讓我想起許多心酸往事，當年上小學(xué)時，我曾參與推倒過這樣的古宅城墻，那座規(guī)模宏偉、純粹泥土沖積建造的炮樓群，造型獨特，頗具欣賞韻味。冬暖夏涼，適宜居住，且具防賊、防盜功能，它出生在一個名叫大羅的地方;我的出生地也是一座泥土城墻土炮樓，它是我奶奶的父母親建造的，我奶奶為繼承人。后來，奶奶賜給了我兩個叔父。另一座與我奶奶沾親帶故的炮樓群，同樣為泥木結(jié)構(gòu)，同樣雄偉，同樣具有防賊防盜、冬暖夏涼功能。它也沒能逃脫被推倒的命運，冠冕堂皇的理由是“破四舊，立四新”。實則，只為取走一些樓梁瓦片。沒想到，于大河背村，讓我再次看到土城墻遭遇推倒的一幕。

墻外，一位年近八旬的老者正在砍柴。老者身手利索，身后碼有很高的兩堆柴火。鄉(xiāng)民喜愛柴火，燒柴做飯，燒柴取暖，燒柴烘焙，柴火燒出的飯菜散發(fā)出縷縷清香，遠聞之，即讓人頓生食欲快感。

老者健談，說起大河背村，說起日子，說起他的家族，說起村里的雞零狗碎，言語中透出親切。

老者馮姓，祖居廣東羅定縣（今廣東羅定市），數(shù)百年前祖上從廣東羅定縣遷移來此，生下五個兒子，長大后，兩個重回羅定安家，三個留下，至今已發(fā)展到第九代人。老者說，留居這里的族長，因某次火災(zāi)事件，族譜遭焚毀，曾一度與羅定老家族人失聯(lián)。前些年，羅定大朗根族人尋訪到此，經(jīng)多方查證，核定中斷聯(lián)系的宗支族譜重新建立。馮姓后裔分三處定居，一支在楊堤，約三百口;一支在水洛，約七百口;還有一支在大河背，約四百口，總計千余口。

大河背原有文昌閣古廟，老者指著樹木蔥蘢深處說，古廟香火很是鼎盛，四鄉(xiāng)八鄰前來焚香祭拜者絡(luò)繹不絕，“文化大革命”期間古廟被紅衛(wèi)兵搶砸，無數(shù)菩薩遭劫，古廟因此元氣大傷。后雖然仍有拜謁者前來，已凄清不少。沒想到，前些年村里有人要拆掉古廟。說到這，老者頓了一下，臉上一片黯然……

我尋到操場上，古廟變成一個寬敞球場，遺址消弭無形。不知道搗毀者們心存何念，因古廟占盡了村中風水寶地，又或古廟礙他們手腳，不拆之不快？殊不知，人生需要安生之所，人的靈魂、精神更需要一塊小小的安生地。人希望訴諸他們的遭遇與困頓，前往拜廟，與神交談，與身心交談，求賜平安，有何不好？或許年輕人單純，他們的人生波瀾不驚，很平順，以致做下鏟除廟堂之舉。多少年后，當他們心生疑惑、疑難，或心中有所托付與祈求時，或許對當日所作所為將生發(fā)不安?；蛟S有一天他們意識到，推倒了的古廟，亦是推翻人的精神家園。

老者說，搗毀古廟前，巧遇外地來了一位女士，想在島上開辦一所幼兒學(xué)校，聽說有人要拆毀廟宇，立即給相關(guān)部門去電阻止，可惜古廟后來還是被毀，原因是那位女士在島上辦學(xué)的事遭擱淺，她一走，古廟即遭滅頂之災(zāi)。

老者敘說這些時，表情異常平靜，看不出喜怒悲傷。我讓老者背倚著殘存墻基拍了一張照，遠景老寨山等群峰巍峨。老者飽經(jīng)世事的雙眼滄桑明亮，神態(tài)自若，一口口地吸著香煙，目光深邃處，頗顯凝重感。

墻如老人，老人如墻，這是他的家族根基所在，血脈氣場所在，他生長于這座倒塌的屋子里，他的思想情感維系于此，他的內(nèi)心憂傷感亦系于此。

墻基上生長出許多細碎的小草，諸如牽藤草之類。一輩輩先人不在了，祖居不在了，塌掉的墻體成了小草們的家。小草們的生命力強，無論何時，均可旺盛生長，就這點而言，人類顯然難以企及。老者發(fā)現(xiàn)我對殘存的古墻基結(jié)構(gòu)感興趣，便介紹說，沖壘墻體，工序并非簡單，除了用糯米水調(diào)和泥漿，墻壁間還使用了竹篾片、樹枝等，即如今日建房所用鋼筋一樣。

我感受著島嶼上的一切，如感受古人遺風。老者說，從前的島上人家，建造的是土坯茅草房，說起茅草房，老者心生一股深深的留戀之情，有酸楚感慨，有甜蜜回味。老者回到他的柴火堆旁，平靜地砍著他的柴火，說，古屋不在了，他現(xiàn)在的房子建在漓江邊不遠的地方，他讓我上他家做客。我說下次一定去的。

站在鄉(xiāng)間小道上，回望江對岸的老寨山，仰望僧尼相會，他們欲吻未吻，一副含羞狀。我仰望著一旁的元寶山，它是第二套人民幣版面圖案山。元寶山，成為國寶之山。

這時，妻子給我送來了一杯熱水，是一位大嫂給的，喝下熱水，口渴頓時減輕不少，在興坪鎮(zhèn)上吃的油炸魚及蝦粑太咸，以至口渴難耐，我的高血壓是多吃一點鹽都不行的了。

走在漓江邊上，我感受到漓江浪濤般的潮涌，走在村莊的心臟地帶，我能感受到村民們的心跳，感受村莊的心跳，感受植物們的心跳。

又見古香樟，此前，行走在大圩鎮(zhèn)浮石村，我拜謁過一棵古香樟，它身上有著許多滄桑故事，這棵古香樟身上的故事也一定不會少。

進村前，我從白胡子老者口中，聽他對古香樟神采奕奕的描述。我想給他拍張照片，遭謝絕，理由是為他拍照的人多了去了，比如中央電視臺的記者已為他拍了不少。我問他島上風物傳說，老者張口便說起這棵古香樟，想來，香樟是老者和村人們的驕傲吧。剛抵香樟樹下，立即感受到一襲神秘幽深氣韻，仿佛什么香味漫溢過全身那般。香樟周遭雄峰羅列，比如元寶山、僧尼相會等諸峰環(huán)立，漓江悠悠，將村莊團簇環(huán)繞，給村莊以旺盛生命活力及精神向度。

香樟英雄般佇立于村莊的心臟地帶已達千五百余歲，人的生命顯然無法企及、想象與享受。

我感受周遭雄峰被比下去了，無數(shù)的新舊房屋的高度被比下去了，香樟巨臂仿佛可攬?zhí)爝呍葡肌?/p>

我揣著敬畏之心繞著香樟走了好幾圈，我佇立在香樟身前的兩塊石碑下，碑刻間撰寫著香樟年歲功績。

表面上看，這棵香樟與其他香樟沒有什么不同，無論形態(tài)、肌體，無論精神氣質(zhì)，無論挺拔氣勢，以及所遭遇的歲月風霜的侵蝕磨礪。我仍然震驚了，我發(fā)現(xiàn)香樟身上長出一塊凸出部分，細端詳，神似人之眼瞼、臉龐、眼睛、鼻子俱全，且炯炯有神。該現(xiàn)象的出現(xiàn)，絕非偶然，香樟一定經(jīng)歷了太多的事，太多的不幸，吃了太多的苦，當然也有太多的幸福欲與世人分享。這些，找誰說，怎樣說，全寫在臉上，寫在香樟厚重的智慧里。難怪，樹下有人焚香化財求保平安，求賜福祿。

早時，這里曾叫龍盤洲，什么時候改成大河背村，大河背村在前，或龍盤洲村在前，無從考證，也并不那么重要。重要的是，一個有著歷史韻味，經(jīng)歷過煙塵滾滾的村莊，有著人類居住歷史的村莊這就夠了。有廟宇，有人家，有學(xué)堂，有神靈一般的古香樟護佑就夠了。

我再次抬頭仰望，直逼蒼穹的香樟，粗壯的枝椏勇士一般直指蒼穹，生命年輪在香樟身上凸顯著滄桑感、分量感、歷史重任感。

別以為世界只有人英雄，與人齊肩的英雄多了去了，比如這棵古香樟，其才氣豪情、胸襟氣度，如同一位通曉陰陽之智者，享受著大河背村的敬意！大河背村亦享受著香樟的敬意！享受著人類的敬意！

責任編輯 韋 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