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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撿菌記(中篇小說)

      2019-09-10 07:22:44姜貽斌
      湘江文藝 2019年2期
      關(guān)鍵詞:菌子奶水妹子

      1

      我們這個地方統(tǒng)稱菌子。

      其實吧,就是蘑菇。

      每到夏季,天氣燠熱,一場大雨突如其來,空氣冷熱交鋒,草地上就會有許多菌子蓬蓬勃勃地伸出來,像一柄柄小雨傘,似是翠綠大山的點綴。菌子的顏色有白色的,有黑色的,有淡綠的,有棕色的,還有麻色跟紅色的,等等。它們有的是抱團擠在一起,像兄弟姊妹般親密。也有的煢煢孑立,既孤獨,又傲氣。

      ——這是每年撿菌子的最佳時機。

      其實吧,準確地說是摘蘑菇,或者說采蘑菇。我們覺得,摘跟采這兩個字太書面化,僅用一個撿字,就能夠把唾手可得的意思表達出來。

      我們撿菌子很容易,并不辛苦,我們家都住在雷公山下,只需稍稍走幾步就到了山上。如果隔遠看,雷公山像個奶汁豐盈的乳房,郁郁蔥蔥聳立在天地之間,讓人產(chǎn)生出無限美好的想象。大山上,是我們玩樂的世界。我們在山上打滾子,或捉迷藏,或摘紅色的或紫色的泡齒可,或撿薄如蟬翼的蛇皮,或揭黑色的雷公屎(也稱之為地皮),或采翠綠的野胡蔥或野芹菜,等等。每到春上天,還有漫山遍野的映山紅,有紅色的,也有橘黃色,甚至還有白色的,真是燦爛耀目。到了秋天,野菊花白白地開滿一地,纖細的花瓣曲卷,似有無限嬌媚。這個時候,我們可以摘野梨子或野棗子齒可,還有一種鼓形帶刺的金菠蘿,味道酸甜。雷公山不僅豐富多彩,也常常用它寬闊的胸懷容納我們,如果我們淘氣,惹得大人發(fā)脾氣,他們?nèi)羰浅覀儛毫R追趕而來,我們只要像猴子般往山上一鉆,雷公山就像一位偉大的母親,把我們匆促而瘦小的身影遮掩起來,讓我們少挨了許多脆響的栗殼子。

      菌子分多種,像石鼓菌、樅樹菌、茶樹菌、牛肝菌、青頭菌、樟把菌,等等。最好?的還是雁鵝菌,它呈黑色,展現(xiàn)裙子般的皺褶,紋路清晰,質(zhì)地細膩爽滑。遺憾的是,雁鵝菌很難撿到,它像躲藏在大山里的嬌嫩的妹子,一般人很難看到它。聽說,它必定要在雁鵝飛過的地方才會出現(xiàn)。我們哪里又曉得雁鵝從何處飛過呢?它們從空中翩翩飛過時,我們并沒有注意,再說,也沒有在地上留下絲毫痕跡。唯有等到雁鵝菌陡然長出來,我們才明白,這里曾經(jīng)是雁鵝的飛過之地。如果誰撿到了雁鵝菌,那是要在大家眼前炫耀一番的,并且,絕對不允許別人伸手去摸,似乎是件易碎的寶物。撿菌人不無驕傲地望著籃子里的雁鵝菌,又抬頭看看大家,臉上充滿著得意之色,儼然是個了不起的英雄。

      像那種長在牛屎上的菌子,朵朵細如肉色的扣子,我們絕對不會撿的,想想都感到惡心。還有種紅色的菌子,長得十分奇特,呈圓柱形,十多厘米高,像一條條狗雞巴,我們也是不會撿的,其形狀就讓人感到不太舒服,我們稱之為狗雞巴菌。而且,我們認為這兩種菌子都有毒,?了會鬧死人的??吹剿鼈?,我們甚至不敢走近,生怕沾染了某種毒素?,F(xiàn)在回想起來,我們后悔死了,像那種圓柱形的淡紅色菌子,學(xué)名叫竹蓀,其營養(yǎng)價值極高,聽說還出口日本,價格昂貴。

      去山上撿菌子,我們都提著竹篾籃子,唯有茹妹子比較特別,籃子是彩色的。其實,這并不奇怪。她這種籃子,是用井下廢棄的炮線織成的,有紅、黃、白三種,織出來的籃子自然好看。當然,像我們伢子不適合提這種籃子,怕別人笑話。茹妹子提這種籃子很適合,當她在山上穿梭時,籃子像只花蝴蝶在樹林里飛來飛去。

      2

      雷公山上的樹林或灌木叢,以及溝溝坎坎,對于我們來說,似乎已無秘密可言。我們就像醫(yī)術(shù)高明的醫(yī)生,手持手術(shù)刀,可以游刃有余地在它身上來回游走。

      而世界上的事情,恰恰又跟我們的經(jīng)驗相違背。我們絕對沒有料到,雷公山上竟然還有個隱秘的山洞,這不能不說,是我們少年時代的一個重大疏忽。這主要是因為山洞極富隱蔽性,我們實在難以發(fā)現(xiàn)。洞口被一蓬蓬茂密的雜草跟藤蔓所掩蓋,像張巨大的幕布把它擋住了,所以,誰也無法發(fā)現(xiàn)它的存在。

      那天,我們決心要撿到雁鵝菌送給茹妹子。因此,大家擴大了尋找范圍,盡量不要走在一堆,這樣發(fā)現(xiàn)的可能性很大。誰料我們尋著找著,居然都走到了大山背后的山腰上,碰在了一起。

      碰到一起不足為奇,我們猛地看到了一個中年男人,像賊一樣走動著。他既不像藥農(nóng)手持小鋤,更不像獵人握有火銃。他戴著眼鏡,蓬頭垢面,藍色的工作服既發(fā)白又稀爛,袖口跟衣擺吊著毛須。胡子拉碴的,像葳蕤的茅草長在下巴上。眼睛亮得可怕,腳上沾著泥沙,簡直像個野人。

      我們都嚇一大跳,驚訝得說不出話來,鼓大著懼怕的眼睛,怔怔地望著對方,像撞到了山鬼。我們在這座山上玩耍多年,也沒有碰到過這種怪事。除了農(nóng)村的放牛伢子,或手握小鋤頭的藥農(nóng),我們幾乎連個獵人都沒有碰到過,因為這座大山,還不具備讓大野物生存的條件。

      看來,那個戴眼鏡的男人也嚇壞了,渾身起跑,像打秋擺子,雙眼恐懼地望著我們,然后,又飛快地朝旁邊看了一眼,似乎旁邊茂密的雜草里藏有寶物。此刻,他已經(jīng)做好了逃跑的架勢,只要我們有所動作,他就會像野兔般逃走。

      我們不知如何面對這種場合。

      此刻,我們提著籃子,籃子里有些菌子,似乎在等待著這個買主挑選。在這個撿菌子的季節(jié),我們收獲了大量的菌子,家里吃不了這么多,因此,菌子還有兩個去向,一是把它們曬干,以便收藏。二是拿到小鎮(zhèn)上賣掉,以貼補家用。我們從小就很懂事,曉得為家里做些小小的貢獻。

      這個默默對峙的局面,大約持續(xù)了一兩分鐘吧。這時,雜草叢里突然傳出細把戲的哭聲,聲音細得像只哭泣的小貓,在樹林里無形地穿梭。這讓我們感到更加驚訝,怎么?難道雜草叢里還有個細把戲嗎?他把細把戲藏在雜草里,難道不怕毒蛇傷害嗎?我們面面相覷,又由此推測,雜草里面應(yīng)該還藏有一個女人。

      這種罕見的僵局,最終還是由這個男人打破了,可能是細把戲的哭聲,讓他再也不能夠沉默了吧。他驚慌地掃了我們一眼,就飛速地扒開蓬蓬雜草,像蛇一樣鉆了進去。

      我們這才恍然,雜草里面原來還有個洞穴。

      我們?nèi)匀幌翊懒艘话阏驹谠?,似是進退兩難。

      還是四寶最先清醒過來,大叫,快跑。

      我們拔開雙腿,拼命地朝山下跑去,籃子里的菌子,像一頂頂降落傘跳落在草地上,我們也顧不得這么多了。

      我們把菌子送回家里,喝口茶水,又三三兩兩走出屋門,驚魂未定地聚集在那棵古老的樟樹下,樟樹散發(fā)出淡淡的香氣,一點也沒有沖淡我們驚恐的心理。我們似乎都有議論這件怪事的意思。我們把在山上受到的驚恐,死死地壓在心里,沒有告訴父母或兄弟姐妹,好像這只是我們自己的事情,并不需要別人曉得或探討,而且,這是一個絕對不能公布于世的大秘密。

      伙伴們的眼里仍然閃爍著驚嚇的目光,似乎那個陌生男人還站在跟前。然后,他們再轉(zhuǎn)移目光盯著我,目光里的意思我很明白,央求我出個對策。其實,我又有什么卵對策呢?我也仍然處于驚慌的情緒之中。再者,老子又不是聰明蓋世的諸葛亮,一個計謀接著一個計謀。其實,我們已經(jīng)猜測到了,這個戴眼鏡的男人,肯定是個逃犯,或是牛鬼蛇神,不然,是不可能藏在山洞里的,更何況,還有個我們尚未看見的細把戲。如果只有他一個人躲藏在山上,還能夠艱難地生存下來,若有個細把戲,那這個日子就有些難過了。

      我們不曉得他的名字,暫定叫他眼鏡先生。

      四寶手里玩著兩粒彩色玻璃彈子,似乎玻璃彈子能夠幫助他打開智慧之門,他見周圍只有幾只雞鴨無聊地望著我們,便小聲地說,哎,我們還是報告派出所吧?或者,告訴造反派吧?說不定,我們能夠立大功嘞。四寶瞇小的眼睛發(fā)亮,仿佛已經(jīng)得到了別人的獎賞。

      我正猶豫著,茹妹子伸手把頭發(fā)撩了一下,說,絕對不能告訴他們,如果眼鏡先生被抓走了,那個細把戲就遭孽了嘞。茹妹子的這番話,我還是很理解她的,她爸爸是個走資派。

      其實吧,我們五個伙伴的組成,在那個荒誕的年代來說,還是比較奇特的,也是比較罕見的。除了茹妹子爸爸有問題,我、四寶、大嘴巴,還有小腦殼,我們的父母都沒有問題,如果換了別的人,是絕對不可能跟茹妹子玩耍的,我們卻奇妙地玩耍在一起。而且,我們四個人甚至不怕別人說閑話,我們爸爸都是走窯人,怕個卵。我們都看不慣造反派打人,他們把人家打得喊娘叫爺?shù)?,也太沒有良心了。況且,我們父母對于造反派的兇暴行為,也很反感,他們只是人微言輕,極其無奈罷了。

      贊成去報告的唯有四寶一人,其他人都說,暫時還是不要報告吧,先摸清情況再說吧。個個像電影里老練的作戰(zhàn)參謀長。

      我眼睛死死地盯著四寶,擔(dān)心他會透露消息,就說,四寶,我們這些伙伴,關(guān)系都是很好的,你還是聽聽大家的意見吧,先不要去報告。

      伙伴們的眼睛也盯著四寶,四寶一看,好像擔(dān)心我們會打他樣的,一只手抓緊彩色玻璃彈子,警惕地后退幾步,睜大眼睛,竟然威脅說,你們要做什么?你們想堵住我的嘴巴嗎?你們難道看到壞人也不去報告嗎?

      我恨不得想抓把牛屎堵住四寶的嘴巴,或者,狠狠打他一餐,卻又擔(dān)心把他逼到絕路上,反而壞了大事,就不輕不重地提醒說,四寶,你大概還記得吧,前年你舅舅打傷了別人,派出所來追捕他,是哪個打掩護讓他逃走的?

      四寶一聽,把彩色玻璃彈子放進口袋里,栽下腦殼不說話了。

      四寶舅舅為女人的事情,一氣之下,打斷了情敵的兩根肋骨,于慌亂中,嚇得不知從哪個方向逃跑。當時,我們在山腳下撞油(一種游戲),看到他舅舅慌里慌張跑過來,我們明白,他肯定又在外面生孽了(吵事),便立即提醒說,四寶舅舅,趕緊往山上跑,他們肯定抓不到你的。四寶舅舅一怔,飛速地朝山上跑去,至今也不見回來。四寶舅舅早就沒有讀書了,四處閑逛吵事,看到乖態(tài)妹子,就像一坨膠水粘了上去。他娘爺打也打了,罵也罵了,卻硬是管不住,也就隨他混日子去罷。派出所的人追來的時候,問我們看到四寶舅舅沒有,我們面不改色地說,看見了嘞。派出所的人急忙問,往哪里走了?我們朝馬路上一指,是往那邊走的。

      當時,四寶也跟我們玩耍,見此情景,嚇得說不出話來,臉上像涂了一層白粉。事后,我還嘲諷說,四寶,你娘賣腸子的,自己舅舅要逃跑,你都不曉得打掩護,還要靠我們打掩護嗎?你真沒有卵用嘞。

      眼下,四寶雖然沒有表態(tài),我們心里卻明白,他肯定不會去告發(fā)的,他若告發(fā),那就會失去我們這些伙伴,他就會把自己孤立起來的。

      據(jù)我們猜測,山上那個男人很可能不是壞人。當然,在造反派眼里,他肯定是個壞人,不然,躲藏在山洞里做什么呢?難道想做個白毛男嗎?

      3

      我們雖然害怕再次接觸那個男人,而那個神秘的男人,還有那個暫時沒有看到的細把戲,無疑勾起了我們對這個世界的好奇心。我們要把這個秘密徹底打探清楚,再從長計議。再說吧,以我們當年強烈的好奇心,也不會輕易忽略這個神秘者。

      我們決定上山,弄清楚那個男人的身份,不然,山上竟然藏著兩個人(是否有第三個人暫且不知),連我們都搞不明白,這豈不是對我們心智的侮辱嗎?我們早已把這座大山看成是自己的天地,而這個天地一旦出現(xiàn)陌生人,我們就務(wù)必要把他搞清楚。

      ——這似乎是我們不容置疑的天職。

      山洞的位置很隱蔽,處于山背面,況且,深藏在山凹里,那里又沒有小路,四周布滿了灌木叢,且藤蔓纏繞,極其潮濕,是這座山的盲區(qū)。而且,陰森森的,似乎陽光都不能照進來,讓人生出一種恐怖感。我們覺得很奇怪,像這樣隱蔽的山洞,眼鏡先生又是怎么找到的呢?是不是某個藥農(nóng)透露給他的呢?我們發(fā)現(xiàn)它,也是出于偶然,如果不是為了尋找雁鵝菌,我們是絕對不會走到這個地方來的。

      當我們走到山凹邊時,心里又有說不出的懼怕,這種懼怕,是一絲一絲涌上來的,然后,占據(jù)了我們的全身。別看我們幾乎天天在山上玩耍,真的要去尋找那個神秘的眼鏡先生,恐懼就無端地滋生出來了,好像周圍的樹林或灌木叢里,都暗藏著許多危險,殺機四伏。再說,眼鏡先生若看到我們發(fā)現(xiàn)了他的秘密,繼而做出極端的行為,或者傷及了我們,又如何是好呢?望著腳下山凹里那些密度極高的灌木叢,以及無數(shù)古里古怪的藤蔓,我們猶豫不定。

      我掃視著害怕的伙伴們,明白只有我勇敢地站出來,才能挽救這支膽怯的部隊,如果往山下撤退,我將無地自容。

      我終于鼓起勇氣,說,跟我來吧。

      就這樣,我們走下這個充滿詭秘色彩的山凹,小心地摸索著,憑著自己的記憶,終于來到了洞口。

      誰料眼鏡先生像特務(wù)樣的,已經(jīng)預(yù)感到我們會來似的,早已站在洞口深長的茅草中,像魔鬼般半隱半現(xiàn)。他消瘦的臉上,竟然有種凜然的神色,似乎并不顧及那個細把戲的安危。他似乎預(yù)料到,自己必定會被我們告發(fā),說不定在附近的密林里,已經(jīng)潛伏著手持武器的家伙。

      我?guī)ьI(lǐng)著伙伴們,一步一顫走到距離他十多米的地方站定,默默地看著他,好像在跟一個逃跑的狼狽不堪的日本翻譯官對峙。他的確很像電影里的日本翻譯官,細眼睛,鏡片朝外面鼓著,只差一頂黃軍帽了。

      眼鏡先生撥開茅草走出來,無奈地說,你們?nèi)ジ姘l(fā)也好,免得細把戲在洞里受罪。

      我像個談判的首領(lǐng),嚴肅地告訴他,我們并沒有告發(fā)。

      眼鏡先生不相信地掃我們一眼,又朝周邊茂密的灌木叢以及樹林中掃了掃,這才放心地點點頭,說,那我就太感謝你們了。

      說罷,眼鏡先生轉(zhuǎn)身鉆進洞里,好像既然沒有了危險,就再也不齒我們樣的。誰知沒過多久,眼鏡先生抱著細把戲走出來,笑著說,你們看,這個小家伙長得蠻乖態(tài)吧?還是個帶把的呢。

      細把戲大約一歲半,大眼睛,長頭發(fā),皮膚雪白,笑笑的,一只手頻頻地搖晃著,好像在檢閱部隊。

      眼鏡先生說,叫哥哥姐姐。

      細把戲說,哥哥,姐姐。

      茹妹子問,他叫什么?

      眼鏡先生說,叫小寶。

      我們都笑了起來。

      我對四寶說,四寶,這是你弟弟嘞。

      我又介紹我們的人,他聽罷,一一點頭。

      我問,你姓什么?

      他猶豫一下,說,你們干脆就叫我眼鏡先生吧。

      他既然不愿意說姓名,總有他的道理吧。

      我們一齊喊道,眼鏡先生。

      頓時,緊張的氣氛終于輕松下來,那些詭秘的氛圍也漸漸消失了。

      茹妹子摘朵野花,插在小寶腦殼上,我們都噼噼啪啪地拍起手來。

      我問眼鏡先生,這是你的崽嗎?

      他點點頭,忽然,又搖搖頭。

      這個動作極其含糊,讓我們弄不明白,你干脆搖頭,或點頭,何必態(tài)度如此不詳呢?

      我有點惱火,問道,哎,這到底是不是你的崽?

      這次,他沒有點頭,勉為其難地說,不是。

      不是嗎?我們睜大眼睛,像第一次看到他似的,怔怔地望著他。既然不是你的崽,你為什么帶他到山里來受罪呢?你又拿什么喂養(yǎng)他呢?我們忽然覺得,這個男人好像是人販子,要把小寶賣到云南四川去吧。在那個時候,我們只曉得在這片土地上,云南四川是最遙遠的,因為我們爸媽罵我們時,開口就說,你娘賣腸子的,老子把你丟到云南四川去。

      我們不由警惕起來,如果他是人販子,那么,我們就要阻止他的罪惡行動,把小寶解救出來,送到他的親人懷里。

      為了不打草驚蛇,我們表面上還是對他比較友好,甚至還從家里拿食物來送給他,讓他放松對我們的警惕性,更重要的是,我們是看在小寶的面子上,擔(dān)心他小小的生命被饑餓擊垮。其實吧,這個時候,我們完全有理由報告給派出所,讓他們來抓捕他,把小寶解救出來。我們又有些猶豫,如果不是人販子呢?如果是牛鬼蛇神呢?那不是把他送進了牢房嗎?

      我們這些伙伴,唯有茹妹子爸爸有問題,她爸爸被造反派批斗得很惱火。我跟四寶大嘴巴以及小腦殼的父母都沒有問題,我們爸爸不是采煤工,就是掘進工。像他們這種下苦力的人,統(tǒng)稱為窯牯佬。每天下班回來,眼睛周邊都是黑色的,像一只只移動的大熊貓。當然,我們爸爸還是看透了世事的,不參加造反派組織,也不批斗人,更不打人,即使是搞隆重的大游行,也只是應(yīng)付而已。他們下班回家的第一件事情,就是下象棋,下得天昏地暗,連?飯都要催他們。因此,他們獲取了逍遙派的稱號。雖然茹妹子爸爸有問題,我們卻從來沒有看不起她,更沒有甩開她,我們還是像以前那樣,把她看成是好朋友。為此,茹妹子很感激,她仍然可以在這個遭人歧視的年代,能夠感受到伙伴們的溫暖,不至于孤獨,也不至于那樣壓抑。

      茹妹子故意表現(xiàn)得比較自然,簡直像個小媽媽,把小寶抱在懷里,哦哦地哄著他,只差沒有給他喂奶了,或是拿著枯干的棕黑色松果逗他玩耍,小寶發(fā)出咯咯咯快樂的笑聲。

      在心理上,我們跟眼鏡先生保持著距離,而在表面上,又似乎在默默幫助他。這可能是警惕的心理在作怪吧,萬一他是個壞人呢?那我們豈不是在包庇他嗎?

      我們雖然都很困難,還是盡力地從屋里偷點東西送去,不至于讓小寶挨餓。再說吧,小寶又有什么罪過呢?更重要的是,我們想隱藏著這個秘密。

      我們送些什么東西呢?比如,幾塊餅干啦,比如,一撮粉面或面條啦,比如,一把紅薯片啦,比如,一小筒米啦,比如,三五條小干魚啦,比如,一小塊臘肉啦,比如,壇子菜啦。當然,還有油鹽之類。

      那天,大嘴巴居然還送來一小塊固體醬油,這連我們都是第一次看到。他說是他哥哥從江蘇帶回來的。不可否認的是,我們送得最多的還是蔬菜。我們屋里都種了菜,偷偷地從菜地扯幾蔸蔬菜,父母是根本搞不清楚的。蔬菜的種類很多,有空心菜啦,有毛白菜啦,還有辣椒茄子絲瓜南瓜,等等。

      按說,小寶是要呷奶水的,或呷奶粉,問題是,我們到哪里去弄奶水跟奶粉呢?我認為,最好的辦法,是叫那些有奶水的女人來輪流喂小寶,把他養(yǎng)得像頭胖豬。只是這樣一來,豈不是把他們暴露了嗎?

      其實吧,在我們這些伙伴中,唯有茹妹子娘是喂奶的最佳人選。她娘生了兩個女,茹妹子是老二,現(xiàn)在,她娘的大屁股一拱,又給她生下一個小弟弟。她那個弟弟真是滋潤得很,每天抱著他娘那對豐滿的雪奶子,呱嘰呱嘰地呷得極其歡實,簡直像豬吃潲。而且,她娘的奶水很充足,衣襟上經(jīng)常打濕一片,像每天變幻著不同的地圖,真是太可惜了。如果拿這些用奶水構(gòu)成的地圖去喂小寶,那就太高級了。我想,怎么才能叫她娘到山上來喂小寶呢?

      當然,我們還給眼鏡先生送些菌子,這對于我們來說,算是順水人情,我們幾乎天天在山上撿菌子,要供給他?是不缺貨的。仔細想起來,我們還沒有送過雁鵝菌給他,因為雁鵝菌實在是太難撿到了。

      4

      我發(fā)動伙伴們撿雁鵝菌,我說,誰撿到了,就送給眼鏡先生吧,讓他們也嘗嘗雁鵝菌的味道。大家都點頭同意。

      我們四個伢子尋找了半天,卻一無所獲。

      那天下午,茹妹子竟然撿到了一蓬雁鵝菌,她娘的腳,起碼有半斤八兩。茹妹子高興得要死,好像撿到了一坨金子。我們問她是在哪里撿到的,她說就在那片草叢里。因為我們平時無論誰撿到了雁鵝菌,都要去看看那個長出雁鵝菌的地方,議論一番,嘖嘖一番,意猶未盡,仿佛希望那里再生出雁鵝菌來。茹妹子卻應(yīng)付似的指了指那個撿到雁鵝菌的地方,并沒有帶我們走近去看看的意思,而且,她似乎忘記了要送給眼鏡先生,甚至還想悄悄地溜走。她好像有點擔(dān)心,擔(dān)心什么呢?哦,擔(dān)心我們逼她把雁鵝菌送給眼鏡先生。她卻萬萬沒有料到,不幸被我碰見了。

      我擋住她,試探性地問道,茹妹子,雁鵝菌還是送給眼鏡先生吧,他還有個細把戲,蠻可憐的。

      茹妹子聽罷,臉皮像菌子一樣的皺起來,立即蹲下去,雙手趕緊捂住彩色籃子,似乎怕我搶走,那副樣子很舍不得,栽下腦殼不吱聲。她頭發(fā)上,沾著半枯半青的一葉茅草,褲腳上也沾著零碎的茅草,茅草透明得像蟬蟲的翅葉。

      誰都曉得,茹妹子爸爸被造反派打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了,現(xiàn)在大約快要死了,在床上已經(jīng)躺了大半年。到醫(yī)院去吧,醫(yī)生都不敢接收,說造反派有規(guī)定,凡是牛鬼蛇神一律不準收治。茹妹子爸爸是副礦長,抓安全生產(chǎn),得罪了不少人,有些人不遵守規(guī)章制度,因此,頻頻出現(xiàn)安全事故的苗頭,這自然會遭到她爸爸的批評,所以,運動一來,他爸爸甚至比劉礦長還要被先抓出來。現(xiàn)在,這個快要死的人,卻向家人提出兩個比較奇怪的要求。一是每天要看看那個嫩崽,當然,這根本就不是個問題,嫩崽不是天天在屋里嗎?二是偏偏要?雁鵝菌,似乎曉得這是個撿菌子的季節(jié),也似乎明白雁鵝菌很有營養(yǎng),是難以撿到的。所以,在碰到眼鏡先生之前,我們所撿到的雁鵝菌,出于同情,都送給了茹妹子,以滿足她爸爸最后的心愿。再說吧,這個要求也并不是高不可攀,只要有菌子出現(xiàn)的季節(jié),還是有可能撿到的。

      這個時候,我可能是同情眼鏡先生吧,便勸茹妹子,你爸爸?過很多的雁鵝菌了,我們撿到的不是都送給你了嗎?眼鏡先生他們肯定還沒有?過,再說,他們更需要補補身子。

      ——我們不知是從哪里聽到的,說雁鵝菌比其它菌子更富有營養(yǎng)。

      茹妹子聽我這樣一說,居然嚶嚶地哭起來,傷心地說,三毛,你好沒有良心嘞,我爸爸都快死了嘞。她說這個話是富有意味的,因為我們雙方父母笑過我們是一對子,好像從小就給我們定了親。我爸媽還時常偷偷地去看她爸爸,連屋里的一只老母雞都殺掉了,燉一罐雞湯送去。

      我一時慌了,說,你哭什么卵呢?我只是說說罷了。再說,你爸爸?過很多了,我們不是都把雁鵝菌送給你了嗎?

      茹妹子哭了很久,像臺制造淚水的機器,簡直沒有停止的跡象,我感覺周邊的樹葉都被她的淚水浸透了,一滴滴透明地往下掉落,有粒螞蟻被淚水浸泡著,做著無畏的掙扎。暫且不說雙方父母笑過我們是一對子,平時呢,我覺得她還是蠻可愛的,一旦笑起來,臉上就露出兩個小酒窩,眼睛瞇瞇的,很迷人?,F(xiàn)在,我覺得她簡直太討厭了,小酒窩也不見了,像死了娘爺樣的。她娘賣腸子的,像不懂事的月里毛毛,你難道把伙伴們送給你的雁鵝菌都忘記了嗎?

      我的脾氣像炸藥樣爆炸開來,憤憤地說,哎呀,你給就給啰,你不給就走啰。說罷,我對其他伙伴說,走,我們?nèi)煅泫Z菌吧。

      我剛說完,準備起步走了,茹妹子突然變了個人,板起小臉,從彩色籃子里把那蓬雁鵝菌拿出來,像捧花朵樣的小心地擺在地上,然后,提起籃子,一轉(zhuǎn)身,就飛快地跑下山了。

      我終于取得了勝利。

      當然,這個勝利不大也不小。面對茹妹子的雁鵝菌,我還是有種強奪惡要的感覺。我把雁鵝菌穩(wěn)穩(wěn)地撿起來,放進自己籃子里,快步走到洞口,輕輕地學(xué)了幾聲鳥叫,眼鏡先生一下子就走了出來。

      這是我們跟眼鏡先生之間的暗號,這個暗號,讓我們的聯(lián)系具有了某種隱秘性,提防別人發(fā)覺這個洞穴。

      我把雁鵝菌遞到眼鏡先生手里,特別強調(diào)說,這是雁鵝菌嘞,很難撿到的嘞,也是很有營養(yǎng)的嘞,你打湯?吧。我沒有說這是從茹妹子手中強要過來的,擔(dān)心會引起他的反感。

      眼鏡先生很感動,臉上的肌肉一跳一跳,望一眼手里的雁鵝菌,又看我一下,說聲謝謝,連忙轉(zhuǎn)身鉆進洞里,并沒有叫我進去的意思。

      那真是撿菌子的季節(jié),天氣一下子雨,又一下子晴,埋在草地里的菌子,它不想出來都做不到。第二天上午,雨后天晴,我們在山上撿菌子,突然,從山腳下走來一幫人,他們排著隊,怕有三十來人吧,有男有女。他們穿著整齊的軍裝,手臂上戴著紅袖筒,個個掮起長槍,唱著歌曲,逶迤地朝山上走來。

      這是我最先發(fā)現(xiàn)的。

      我想,這些人莫不是來抓眼鏡先生的吧?如果把他抓去,小寶呢?我懷疑是誰泄了密,不然,為什么來這么多持槍的人呢?我絲毫不敢怠慢,瘋狂地跑起來,要把這個不好的消息告訴伙伴們。我找了一氣,只找到了茹妹子跟大嘴巴,對他們說了這個壞消息,四寶跟小腦殼卻不知走到哪個屁眼里去了。如果他們不知這個消息,很有可能被他們抓住,然后,供出那個秘密的山洞。我焦急地打發(fā)茹妹子跟大嘴巴,叫他們立即分頭去找四寶他們,我自己則去觀察那個隊伍的去向。

      隊伍的確是朝山上走來了。他們卻沒有抓捕人的絲毫跡象,如果抓人,他們應(yīng)該要分散開來,就像我們撿菌子一樣,去發(fā)現(xiàn)跟捕捉目標。這些人卻沒有,繼續(xù)在樹林里穿梭前進。我躲在不遠的樹林里,緊張地觀察他們的去向。他們好像心里早已有個目標,心無旁騖地行走著。

      我漸漸地放下心來。

      終于,這支隊伍在朝南的山腰上停下來,那里有塊開闊地。

      這時,只見三個人掮起靶子離開隊伍,向前面走去,把靶子插在泥土里。哦,我終于明白了,他們是來練習(xí)打靶的。那么,我怎么沒有發(fā)現(xiàn)他們帶來的靶子呢?哦,可能是我心里太緊張的緣故吧?

      那些男女站成一排,一個中年男人喊報數(shù)。中年男人的眉毛既黑又粗,有股殺氣。他說了說打靶的注意事項,然后,打靶開始了。

      我當然不敢走出來觀看,以免引起他們的注意,如果他們進行盤問呢?我的伙伴們也沒有人走出來觀看,他們也許明白,我們的現(xiàn)身,肯定會引起他們的懷疑——雖然,我們的確是來撿菌子的。

      其實吧,我們是最喜歡看打靶的,它太刺激了,砰砰不斷的槍聲,簡直讓我們熱血沸騰。以前,我們只要聽到有打靶的消息,就要推開一切瑣事,跑去看打靶。我卻還是有所懷疑,他們以前打靶,都放在三公里外的二工區(qū)背后,這次為什么突然到這座山上打靶了呢?這里離他們的路程更遠,他們舍近求遠的目的何在?我覺得,這是個很大的疑點。他們是不是聽到了什么風(fēng)聲,借口打靶到山上來探試呢?總之,我心里忐忑不安。如果他們突然分頭尋找,甚至找到山背面,那么,很可能就會有大麻煩了。

      我相信,伙伴們都躲藏在樹林中,悄悄地窺視打靶,可能也在分析打靶背后真正的目的吧??傊?,我為這樣的伙伴感到驕傲。

      我已無心觀看誰的中靶率高了,誰又打得精彩。我密切注視著他們的一舉一動,哪怕是有人走進樹林里屙尿,也會讓我的神經(jīng)猛地繃緊。

      整個上午,山上響起砰砰叭叭的槍聲,我不曉得眼鏡先生是否聽到了槍聲,他又會做何準備?逃跑?還是躲藏在洞里不動?他會預(yù)感到自己束手就擒嗎?清脆的槍聲,不時地驚起那些雀鳥,它們在驚慌地飛竄著,像群惶惶不安的牛鬼蛇神,在等待著命運的處決。

      這些人終于打完了靶,然后,唱著歌曲往山下走去,看來,他們并無其他目的。

      我這才走出來,站在開闊地上,空氣中,似乎還彌漫著硝煙的氣味。緊接著,茹妹子他們也走了出來,說他們其實也都躲藏在附近,雖然不敢走出來,畢竟也想看看打靶。

      我們簡直像逃脫追捕的罪犯,臉上發(fā)出無聲的微笑。

      5

      我們雖然暫時解決了眼鏡先生的生存問題,仍然想解決小寶的奶水問題。這個幼小的生命,萬萬沒有想到,居然讓人帶到山洞里來了,沒有一個嬰孩正常的生活狀態(tài)。他跟著眼鏡先生,簡直像野人,風(fēng)餐露宿,極為可憐。每當我們看見茹妹子娘把灰色的衣服掀開,雪白的奶子塞到崽的嘴巴里時,我們真是羨慕死了,恨不得沖上去,迅速而貪婪地吸幾口奶水含在嘴里,然后,吐進茶杯里,給眼鏡先生送去。雖然茹妹子爸爸也很可憐,而她弟弟比起躲藏在山洞的小寶來,還是要幸福許多吧?那么,我們能有什么手段去獲取她娘的奶水呢?讓小寶也能夠嘗到新鮮的奶汁呢?

      這無疑是個比較棘手的事情。

      所以說,如果我們的救援行動要提高檔次,要做得更完美,暫時還是受到了一點阻礙。

      盡管茹妹子把雁鵝菌留了下來,她卻好幾天不太齒我們,似乎她不害怕孤獨,就像一只雁鵝離開了隊伍?,F(xiàn)在,她每天單獨行動,像獨立游擊隊,提著彩色籃子在山上出沒??磥?,她心里還是很不平衡,不然,怎么會不齒我們呢?我覺得,如果要想在她娘的奶水問題上打主意,她這一關(guān)是必定要過的,不然,根本就沒有理由去說服她娘。再說,她娘那個人,平時為人還不錯,臉上總是帶著笑容,自從男人被打成重傷后,她整天陰著臉,也不跟別人說話,而且,很不耐煩。唯有給崽喂奶時,才能夠看到她的微笑。

      這讓我們很傷腦筋,尤其是看到茹妹子娘的奶子脹起來,她竟然伸手擠著肥碩的奶子,把乳白色奶水滋滋地噴在地上,這更是讓我們捶胸頓足,大嘆不已,可惜了,可惜了嘞。

      大嘴巴說,他娘賣腸子的,老子恨不得沖上去巴它幾口。

      小腦殼說,只有把茹妹子娘一拳打昏,我們才有可能擠她的奶水。

      我問四寶,你能有什么計策嗎?

      四寶搖搖腦殼,并不說話,他好像對于這件事情漠不關(guān)心,這讓我心里不太舒服。

      我羨慕地望著茹妹子娘那兩只雪白的奶子,恨不得剮下一只奶子送到山上去。

      由此可見,我們難道能夠避開茹妹子,直接向她娘索取嗎?

      沒有上山撿菌子時,我們經(jīng)常遠遠地站著,望著坐在屋檐下那個喂奶的女人,默默地說,茹妹子娘呃,你這個奶水豐富的女人,你曉不曉得,山洞里還有個細把戲呢?你曉不曉得,他沒有奶水呷呢?而且,也沒有媽媽嘞,只有個大男人在照顧他嘞?,F(xiàn)在,我們這樣羨慕地看著你,你難道就沒有一點反應(yīng)嗎?沒有一點預(yù)感嗎?你也太不敏感了吧?你男人要?雁鵝菌,我們撿到都送給了茹妹子,你難道不曉得嗎?再說吧,你男人受罪,被造反派打傷了,我們是很同情的,并沒有鄙視或侮辱茹妹子。那么,我們同樣也不要冷落眼鏡先生跟小寶吧?說起來,你們家跟眼鏡先生是惺惺相惜,那就更應(yīng)該暗中相助吧?況且,你又正處在哺育期,奶水很多,你嫩崽又呷不完,何不搞點出來給小寶呷呢?

      總之,我們的感慨發(fā)了許多,卻還是解決不了問題。

      這時候,我姐姐二毛風(fēng)塵仆仆地從省城鬧革命回來了,她是跟著一幫人去的,還說起碼要半個月才回來。我懷疑地問道,二毛,你們?yōu)槭裁吹诎颂炀突貋砹??這時,二毛根本就不像革命小將了,竟然害怕地說,哎呀,三毛你不曉嘞,打惡仗了嘞,真槍真炮嘞,嚇死個人嘞。我無心去聽姐姐說武斗形勢,眼睛像雷達般盯著她手里。姐姐買了兩個綠色的塑料發(fā)夾,很好看。她在烏黑的短發(fā)上夾了一個,簡直像只蝴蝶振翅欲飛。

      看到姐姐的綠色發(fā)夾,我似乎突然得到了某種啟發(fā)。當天下午,我趁二毛沒有注意,偷了一個發(fā)夾放在口袋里,然后,提著竹篾籃子,叫四寶他們上山。我憑感覺,可以準確地推測到,茹妹子就在雷公山上,還在繼續(xù)尋找雁鵝菌,她要盡自己的微薄之力,以滿足她爸爸最后的心愿,這也是可以理解的吧。

      我沒有對伙伴們說發(fā)夾的事情,我覺得這是我的個人行為。

      我對他們說,上次,茹妹子把雁鵝菌送給了眼鏡先生,今天我們要幫她撿到雁鵝菌,還給她吧。

      伙伴們通情達理,沒有任何異議,便分頭在樹林里尋找。一下子,大家的身影像鬼魂樣迅速地不見了。

      我獨自在另一片草地尋找雁鵝菌,此時,我眼里只有雁鵝菌,有它那黑色的傘形,有它那裙子般的皺褶,除此之外,都不在我的法眼之內(nèi)。因而,我放棄了許多其它種類的菌子,這些平平常常的菌子,已經(jīng)對我沒有了任何的誘惑力,我的目標直指雁鵝菌。

      我不曉得哪來的信念,覺得今天一定會撿到雁鵝菌,明天或后天都不行。我眼睛快速地在草地上掃視,我鷺鷥般的雙腿,在樹林里緩慢行走。突然,我在樹林中碰到了茹妹子,她的眼睛盯在草地上,我喊她一聲,她居然沒有齒我,腦殼也不抬一下,似如我不存在。我并不會跟她計較,我想,到時候我會讓她高興的??磥?,她還沒有撿到雁鵝菌,不然,她就會馬上回家。我希望自己或伙伴們早點撿到雁鵝菌,能夠讓山洞里的小寶早點呷上奶水。其實,我并沒有把握將雁鵝菌跟奶水聯(lián)系起來,難道撿到了雁鵝菌,小寶就能夠呷到奶水了嗎?這兩者之間,難道有什么內(nèi)在的聯(lián)系嗎?這時,我仿佛看到小寶站在洞口向我頻頻招手,還似乎聽到他在喊我,三毛哥哥,我也要呷奶嘞,我從娘肚子里出來,還沒有呷過奶嘞。不知怎么了,淚水忽然從我眼里飚了出來。我想,我一定要想辦法給小寶搞到奶水。

      老天突然下起雨來,而且,雷電齊鳴,樹林里立即響起雨打樹葉的聲音,噼噼啪啪像在開機關(guān)槍,急切而迅猛,地上的萬物被大雨打得焦頭爛額。撿菌子的季節(jié),老天就是這樣反復(fù)無常,一點征兆也沒有。其實,太陽光并沒有消失,它也在淋著雨,所以,它的光芒是濕淋淋的,像在哭泣。

      那天,大家都沒有戴斗笠上山,所以,我可以想象得出來,大家趕緊暫時躲在了樹林下面。我卻明白——當然,四寶他們也明白——如果站在樹林下面,打雷閃電是極容易觸電的。這種悲慘的例子,我們曾經(jīng)聽說過不少。

      我想起了那個山洞,那里是躲藏的好地方。我匆匆忙忙朝洞子的方向跑去。在疾速跑動中,我眼睛忽然一亮,哎呀,在前面不遠的草叢中,不是有蓬雁鵝菌嗎?它們也在遭受著雨水的洗禮,傘形菌瓣晶瑩一片,似乎發(fā)出微弱的哀號聲。如果繼續(xù)被雨水沖刷,它們極有被打爛的可能,那么,就沒有看相了。我似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難道我有這么好的運氣嗎?我生怕它突然消失樣的,于是貓著身子,輕輕地走過去,仔細一看,真的是雁鵝菌。它們從草地上伸出來,瓣瓣菌朵飽滿結(jié)實,雨珠在它們上面根本站立不穩(wěn),迅速地往下掉落。它們好像在急切地等待著我的到來,擔(dān)心被雨水打爛。我欣喜而小心地把它們撿進籃子里,避免它們被雨水抽打,拿些枯草遮蓋起來,然后,向洞子跑去。

      跑進洞里,我發(fā)現(xiàn)四寶他們早已躲了進來,卻沒有發(fā)現(xiàn)茹妹子。我很擔(dān)憂,如果她出了什么事情,她娘這輩子就不得清場了。我準備走出洞外尋找,幸喜的是,剛走出洞口時,茹妹子一手提著彩色籃子,一手蓋在腦殼上,匆匆地跑進來。

      我終于放心了。

      我們這是第一次集體性走進洞里,而且,是不請自來,這讓眼鏡先生感到極為驚訝。以往,他從來沒有說過讓我們進洞里來看看。如果有什么事,我們需要學(xué)幾聲鳥叫,他才走出來。對于這個聯(lián)絡(luò)的方式,我們也是理解的。

      我感覺到洞里有點潮濕,空氣似乎不太流動,像一鍋稀漿糊。

      眼鏡先生馬上又釋然了,表情歸于自然,說,這場雨下得太突然了。

      又說,既然你們都來了,那就參觀參觀這個洞子吧。說罷,點燃松子油,領(lǐng)著我們往洞子深處走去。大約走了二十多米遠,洞里突然開闊起來,起碼有三十多米寬,洞頂很高,足有四五米吧。洞壁上燃著松子油,很明亮,像粒透明的星星。

      我們發(fā)現(xiàn),洞里說像宮殿吧,還是有些過分,卻是個理想的暫棲之地。洞壁竟然全部用青石板砌成,地面上也是,顯得極其堅固。我猜測,這肯定不是眼鏡先生獨立完成的,這是個很大的工程,需要許多人力、物力跟時間。有青石板壘起的七八張床鋪,其中的一張床鋪上,墊著金黃色稻草,稻草上鋪有棕色的毯子,小寶就睡在上面。他睡得很香,輕輕的鼻息聲,像曲夢的音樂在洞里回響。他簡直像個童話里的小人,暫時還不曉得涌來了這么多人。床鋪離地面很高,這顯然是為了防潮的緣故。另外,還有石頭壘成的灶臺,上面架著鼎罐、菜鍋,以及碗筷,等等。灶臺腳下,擺放著空心菜、毛白菜、辣椒、菌子、茄子、絲瓜,等等。它們似乎很新鮮,好像洞里能夠保鮮。當然,這都是我們送給他的。令人不可思議的是,床鋪邊還擺著一個木質(zhì)畫架,像個干癟的細把戲默默地站立著。難道他還會畫畫嗎?難道他還有心思畫畫嗎?

      我首先提出疑問,驚訝地說,不曉得這個洞子原先是做什么用的,也不曉得是什么人砌的。

      眼鏡先生指著角落一只壓癟了的軍用水壺,以及幾粒子彈殼,分析說,我認為,這里以前是軍隊的駐地,不然,怎么會有軍用水壺跟子彈殼呢?哦,那里,你們看到了沒有?還有兩只破皮鞋。

      是的,離水壺不遠的地方,的確有兩只破皮鞋,周身沾滿了一層泥土。

      眼鏡先生又說,據(jù)我分析,這應(yīng)該是日本鬼子的駐地。

      日本鬼子?我們輕輕地叫起來,如果不是聽他說,我們哪里曉得這座山曾經(jīng)來過日本鬼子呢?我們突然害怕起來,不由往后退了幾步,似乎那些鬼魂會跳出來嚇唬我們。再說,我們怎么從來也沒有聽大人們說起過呢?難道大人們都沒有記憶力嗎?或者說,大人們都沒有聽說過嗎?那么,眼鏡先生又是怎么曉得這個洞子的呢?

      我又提出這個疑問,你怎么曉得這里有個洞子呢?

      眼鏡先生警惕地看我一眼,嘴唇動了動,欲言又止。

      這時,小寶突然哭起來,聲音在洞里嗡嗡響,像無數(shù)的蜜蜂在歌唱??匆娢覀?,他眨著惺松的眼睛,似乎不認識我們了,膽怯的哭聲更大了。眼鏡先生急忙走過去,抱起他,哦哦地哄著,又拿起一個玻璃瓶子,瓶子上有個奶嘴,伸進小寶嘴里。

      我認為,那應(yīng)該是糖水之類的東西吧。

      望著這個大男人帶著細把戲躲藏在洞里,我們心里都很不好受。像我們爸爸,哪有這般耐心呢?我們小時候,即使抱我們一下,如果不聽話,他們就會打我們的嫩屁股,或者,罵一句,“你哭死”,把我們往床上一丟,走了出去。所以,我們認為,這個男人的耐心,應(yīng)該是萬里挑一的,實屬罕見。

      我?guī)状蜗氚蜒泫Z菌從籃子里拿出來,贈送給他,又很猶豫。

      眼鏡先生說,反正外面下雨,你們也撿不成菌子了,不如讓我來給你們畫張畫吧。說罷,叫我們隨意地站著,他在床鋪邊坐下來,拿起鉛筆,在紙上沙沙地畫起來。我們看著他,有點拘謹。他好像是民間所說的高人,施以法術(shù),就能夠讓我們立即安靜下來。小寶獨自坐在床鋪上,不再吵鬧,睜大眼睛望著我們,時而又嘿嘿地笑起來。

      沒出一刻鐘,眼鏡先生就放下了鉛筆,腦殼左右擺動,朝著那張畫看了看,又拿起鉛筆,刷刷地修改幾下,然后說,畫好了,你們都過來看看吧。

      我們走過去一看,哎呀,真是像死火了。

      這是一幅速寫,寥寥幾筆,就把我們畫得活靈活現(xiàn)。尤其是茹妹子,臉上的兩個小酒窩都畫出來了。四寶矮小,額頭前伸出一小撮頭發(fā),像條曲卷的蚯蚓。我明顯高大些,鼻子挺挺的,有點像外國佬。至于大嘴巴,嘴唇像兩片石磨。小腦殼就不要說了,腦殼簡直像根萵筍。我們一律提著籃子,像在小街上賣菜的小農(nóng)民。接著,我們相互取笑起來,朝著畫上指指點點。

      眼鏡先生說,你們自己決定吧,這張畫應(yīng)該送給誰?

      四寶的嘴巴動了動,似乎想要,我馬上搶先說,我們這里只有一個妹子家,我看還是送給茹妹子吧。

      看我這樣說了,大嘴巴他們都很贊成,四寶盡管有點不太愿意,終究還是點了點頭。我把畫從畫架上取下來,遞到茹妹子手里,她竟然對我笑了笑,把畫折起來,放進口袋里。

      直到我們走出洞子,我還是沒有把雁鵝菌拿出來送給眼鏡先生。那一刻,我覺得自己的心腸很硬。

      也就是這一次,我們對眼鏡先生的警惕性已經(jīng)完全解除了。

      6

      大雨早已停止,樹林里散發(fā)出濃烈的枯葉腐敗的氣息,它像看不見的云霧彌漫在空中。陽光很大,似乎讓雨水一洗,它射出加倍的熱量來,樹林里顯得燥熱,這種燥熱,是最容易催生出菌子的。四寶他們立即鉆入樹叢中,撿菌子去了。

      茹妹子走得慢些,我說,茹妹子,你等我一下。

      茹妹子站住了,似乎是對我提議把畫給她的一種回報。

      我說,這張畫,你千萬不要說是眼鏡先生送的。

      她說,我曉得。說罷,仍然沒有走開,似乎明白我還有話要對她說。

      我從竹篾籃子里把雁鵝菌拿出來,放在她的彩色籃子里,說,你上次把雁鵝菌送給了眼鏡先生,這是我還給你的,你快拿回家,給你爺老倌?吧。

      茹妹子的淚水流了出來,淚珠和著陽光,掉落在潮濕的草地上,叭叭響。

      我說,茹妹子,你的良心太好了,所以,我還要送你一個小禮物。說罷,從口袋里把綠色發(fā)夾拿出來,對她揚了揚,你看,這是什么?

      她抬起頭,眼睛一亮,臉上有了驚喜,兩個小酒窩立即綻放開來,她遲疑一下,就把發(fā)夾接了過去。

      我說,你戴上吧。

      她輕輕地嗯一聲,手里握著發(fā)夾卻沒有動作,似乎是在等待我給她戴上。我懂得她的意思,把籃子放在地上,從她手里拿過發(fā)夾給她戴上去。

      我退后幾步端詳著她,說,茹妹子,你好乖態(tài)嘞。你不相信,回家照照鏡子就曉得了。

      茹妹子羞澀地點了點腦殼,說,我們撿菌子去吧。

      我連忙說,不急。

      茹妹子聽了我的,干脆把籃子放下來。我明白,她今天突然有了三個意外的收獲,心里應(yīng)該是很滿足的了,而且,也敏感到我還有更重要的話要對她說吧。

      我覺得是時候了。

      我說,茹妹子,你說小寶可憐不?

      她說,很可憐。

      我說,他跟你弟弟年紀差不多大,你弟弟的奶水都呷不完,他呢?

      茹妹子似乎懂得了我的意思,望著我說,你就直說吧,我們應(yīng)該怎么做?

      我說,這當然要看你的態(tài)度,你如果愿意幫忙,這個事情就不太難。

      你說,我應(yīng)該怎么做呢?茹妹子眼睛明亮地看著我。

      我說,這肯定需要你哄著你娘,或是叫你娘來給他喂奶,或是叫你娘擠下奶水,我們再送上山來。你說說看,哪個辦法更好呢?

      茹妹子的眼睛轉(zhuǎn)向山下,幾排家屬屋子一覽無余,黑瓦白墻,像一具具黑白棺材。其實,這個景象,是我們最不愿意看到的。除了茹妹子爸爸,我們爸爸都在井下上班,他們是一腳踩在陰間,一腳踩在陽間。窯山曾經(jīng)發(fā)生過多次事故,死者就是躺在這樣的棺材里(因為有的棺材來不及刷上黑漆,白慘慘地跟那些刷過黑漆的棺材擺在一起)。茹妹子好像很容易就找到了她的屋子,并且,似乎在遠遠地跟她娘商量,片刻,才肯定地說,我看還是擠奶水送上山來為好。

      我進一步說,那你又怎么說服你娘呢?你千萬不能說是送給小寶的。而且,這件事情只我們兩個曉得,絕對不能讓四寶他們曉得,多一個人曉得,就多一分危險。這個話是我臨時想出來的,在這以前,我還跟四寶他們商量過,如何把她娘的奶水取出來,而這一刻,我卻覺得,實在沒有必要讓他們曉得。

      茹妹子點點頭,臉上露出一絲嘲諷,望著我說,你把我看成是個蠢人嗎?說罷,從地上挽起彩色籃子,又說一句,哎,你就站在這里等我吧。說罷,小巧的身子像泥鰍般沒入了樹林中。

      說實話,我內(nèi)心里還是有點激動的,我沒有想到的是,世上最難的事情,竟然讓我輕而易舉地攻克了,我不能不佩服自己。我站在草地上,伸出手,在左邊腦殼叭叭地拍三下,右邊腦殼叭叭地拍三下,以此表彰它的聰明。然后我興奮地揚起一腳,把濕淋淋的敗葉踢出一片枯黃,然后,紛紛揚揚地掉落下來。我不再想去撿菌子了,似乎來山上的目的并不是撿菌子,而是賦予了它更大的意義。

      此時,我很想重新跑進洞里,向眼鏡先生報告這個天大的好消息,卻又控制住了這股沖動。我想,等到茹妹子把奶水拿來,再去洞里不遲,給眼鏡先生一個驚喜吧。是的,我不清楚茹妹子是如何去哄她娘的,花言巧語?甜言蜜語?還是口蜜腹劍?我不管這些成語用在這里是否合適,它們還是唰唰地從我腦殼里跳了出來。當然啰,我還是有些擔(dān)憂,茹妹子到底要編造一個怎樣的故事,才能把她娘的奶水截留下來呢?

      我等了很久,也不見茹妹子上山的身影,我不由心急如焚。如果哄騙不成功,那么,我拉攏茹妹子的種種手段,就打了水漂。

      我索性不再往下面想了,越想心里越擔(dān)憂。我的眼睛干脆盯在草地上,一只足有拇指般大小的黑色甲殼蟲,在枯葉上蹣跚而行,像個年邁的老人。我不曉得它要去哪里?它是否要去尋找它的崽女呢?它的崽女是否有奶水呷呢,山上燥熱極了,空氣沉悶,簡直讓人透不過氣來,這正是出菌子的大好時節(jié)。我可以想象得出來,菌子們已經(jīng)在地下憋了很久,現(xiàn)在,它們趁著潮濕悶熱的氣候,簡直像獲得了大赦,迫不及待地從草地上冒出來,迅速地長成一朵朵傘形的菌子。

      這時,遠遠的,我終于看到茹妹子爬上山來,手里挽著的彩色籃子,像一叢花朵在樹林里忽隱忽現(xiàn),肩上居然還挎著一只黃書包。她似乎很警惕,左右盼顧,簡直像個地下交通員。我長長地吁了口氣,心想,她應(yīng)該是成功了。聰明的茹妹子,肯定是用書包做掩護,把金貴的奶水藏之于內(nèi)。

      茹妹子興沖沖地走到我面前,透了透氣,指著書包,我們便匆匆地朝洞里走去。

      眼鏡先生坐在床鋪上,抱著小寶喂水,在哄他。小寶大哭,嘴唇左右移動,不肯呷玻璃瓶子里的水,兩只小手討厭地推開瓶子,像在推開死亡之瓶。很顯然,眼鏡先生驚訝我們的突然到來,居然沒有學(xué)鳥叫,不知我們?yōu)楹斡诌M來了。他有點疑惑,怎么只有兩個人進來呢?

      茹妹子放下籃子,把書包移到胸前,從里面拿出一個罐頭瓶子,罐頭瓶子還貼著商標的,我一看,是橘子罐頭。瓶子里裝有乳白色的奶水。我從眼鏡先生手里拿過玻璃瓶子,取掉奶嘴,把里面的水倒掉,然后,從茹妹子手里拿過罐頭瓶子,小心地把奶水潷進玻璃瓶子,再蓋上奶嘴。我把它遞給眼鏡先生,讓他給小寶喂奶。小寶像從來沒有呷過奶水樣的,呱嘰呱嘰地呷起來,那種貪婪之相,既讓我們感到高興,又讓我們覺得可憐。小寶呷罷奶水,終于難得地笑了起來。他的嘴邊,還殘留著一滴白色的奶水。

      眼鏡先生感激不盡,臉上的肌肉又一跳一跳的,他把小寶放在床上,說,這太麻煩你們了。

      我指著茹妹子,說,這都是她的功勞。

      茹妹子調(diào)皮地說,這都是三毛的計謀嘞。

      眼鏡先生饒有興趣地說,那你說來聽聽,看是什么計謀?

      茹妹子笑了笑,說,你讓三毛說吧。

      我當然不會說。

      我說,眼鏡先生,我可以保證,小寶的奶水從今天開始,再也用不著發(fā)愁了。

      7

      至于茹妹子是如何哄她娘的,她起先并不告訴我,簡直像個特務(wù),嚴守秘密。對于這件事情,我還是有幾分把握的,猜測到她第三次送奶時,肯定就會主動告訴我的,完全用不著我逼她說出來,她那點小心思,我還是曉得的。再說,我當年最喜歡說的一句話就是——事不過三。因此,我斷定到第三次,她就會透露給我的。

      茹妹子每次送奶水上山,都叫我在山腰等著她,千萬不要亂跑,她似乎沒有勇氣獨立完成這個任務(wù),而我是她強大的依靠。至于四寶他們,我總是自然地打發(fā)他們走開,這也符合撿菌子的規(guī)矩——每次到山上,我們便分頭尋找,不必集體行動。

      果然,到第三次送完奶水時,我跟茹妹子沒有立即去撿菌子,而是坐在離洞口很遠的麻石上,籃子放在各自腳邊。四周的樹林以及灌木叢,發(fā)出濕潤的氣息,陽光十分厲害,遭到雨水的洗禮后,它似乎并不甘心受到挫折,竟然火辣辣地刺向這座燥熱的大山。我猜測,茹妹子肯定要對我說她騙取奶水的內(nèi)幕了,因為這個內(nèi)幕在她心里已經(jīng)憋不住了,就像地上的菌子,碰到既雨又睛的季節(jié),就會蓬蓬勃勃從草地上伸出來。

      茹妹子先是默然地望著山下,似乎在回味騙取她娘奶水的過程,稚氣的臉蛋好像成熟了不少,綠色發(fā)夾貼在她的頭發(fā)上,似乎也沒有像蝴蝶般振翅欲飛,好像懂得主人此刻的心思。

      茹妹子側(cè)面看我一眼,嘴唇動了動,終于開口說話了。

      她說,三毛,你不曉得,我是費了好大的勁,才哄住我娘老子的。說罷,又不說了,好像會泄露秘密樣的。

      我提醒說,你繼續(xù)說吧。

      茹妹子想了想,又說,我早已曉得,我娘跟車隊劉隊長的婆娘,兩人關(guān)系最好,簡直似如親姐妹。雖然相隔五里路,平時來往也很勤快。劉隊長婆娘姓彭,我喊彭姨,她倆的年紀一般大。自從劉隊長被抓出來后,我爸爸也開始遭罪了,所以,現(xiàn)在兩家就不再走動了,害怕別人說他們搞秘密串聯(lián),像這種事情,已經(jīng)出過好幾起了。我聽說彭姨也生了個崽,心想,何不哄著我娘,只說是彭姨沒有奶水,細把戲很可憐,我們是不是給她送點奶水去?開始,我娘硬是不答應(yīng),固執(zhí)地說,你爸爸已經(jīng)被搞得七鱗五傷了,劉叔叔也被抓了起來,如果讓造反派曉得我把奶水送給她,那肯定又會遭大罪的。我勸我娘說,以前劉叔叔兩口子對我們家多么好,每次出差都要帶禮物送給我們,不是一段布料,就是香蕉梨子,不是有機玻璃扣子,就是幾坨香皂。有一次,還給姐姐帶了一個在省城買的書包。這些,你難道都忘記了嗎?還有,那回爸爸得肝病,如果不是劉叔叔連夜把爸爸送到省城,爸爸恐怕連命都丟掉了。也是爸爸命苦,哪知又被他們打成了這個樣子。我娘聽著聽著,淚水就潽了出來,她揩著眼淚,說,茹妹子,你把那個罐頭瓶子洗干凈,用來裝奶水吧。又叮囑我說,千萬不要讓別人曉得嘞,這是要掉腦殼的事嘞。我向我娘保證說,娘,你就放心吧,我絕對不會讓別人發(fā)現(xiàn)的。

      茹妹子拍拍黃書包,說,這個書包,還是我娘叫我用來打掩護的,擔(dān)心別人發(fā)現(xiàn)。

      我聽罷,內(nèi)心為之感動,沒有想到,茹妹子竟然這樣聰明,能夠說出如此善良的謊言來。看著身邊這個瘦弱的妹子,我恨不得緊緊地抱她一下。

      如此一來,我跟茹妹子就會少撿一些菌子,因為我們重任在身,撿菌子已經(jīng)成了我們的借口。一開始,四寶他們還沒有發(fā)現(xiàn)我倆收獲較少。后來,我們每次到山腳下會合時,四寶他們就說,哎呀,你兩個怎么只撿了一點點菌子呢?個個眼里都發(fā)出懷疑的光芒。

      我跟茹妹子裝寶,回答說,那是你們的運氣好些。

      四寶他們的懷疑,讓我感到一種危機,如果讓他們曉得了,這個秘密就會擴散開來,萬一透露出去,對于我們都沒有好處。因此,當茹妹子回家拿奶水時,我不再坐在石頭上蠢蠢地等待了,而是在附近努力地撿菌子,等到茹妹子來了,我再分些菌子給她,這樣,就不會引起四寶他們的懷疑了。茹妹子很贊同我的這種措施,說,三毛,你以后肯定是個大計謀家。

      那天,茹妹子下山去取奶水時,我照樣在附近樹林里撿菌子,我自以為,這種做法是天衣無縫的,不會引起任何人懷疑。我卻不清楚,已經(jīng)有雙賊眼在暗中盯著我了。那天,當我接到茹妹子,把自己籃子里的菌子,揀些放到她籃子里時,四寶突然從樹林里沖出來,說,你們這是做什么?

      茹妹子很緊張,好像準備逃跑,豆大的汗水從額頭上流下來,一只手警惕地護著肩上的書包。我恨恨地看了她一眼,因為這個動作已經(jīng)暴露了秘密。

      我裝著若無其事地對四寶說,茹妹子撿得少,我分點菌子給她,難道有什么過錯嗎?

      四寶沒有說話,眼睛死死地盯著茹妹子的書包,好像要把秘密從書包里叼出來。他說,哎,你書包里藏了什么鬼東西?說罷,伸手就去扯茹妹子的書包。

      我看形勢不對頭,一把推開四寶,憤怒地說,四寶,你怎么這樣無聊?

      四寶漲紅了臉,言辭鑿鑿地說,我不是無聊,我可以肯定,我發(fā)現(xiàn)了你們的秘密。

      什么秘密?你說。此時,我恨不得把四寶推下山去,讓他在跌跌撞撞的滾動中忘記這一幕。他娘賣腸子的,怎么像個特務(wù)呢?

      四寶又發(fā)瘋似的沖上來,一把緊緊地抓住書包,說,你們的秘密就在書包里。

      我擔(dān)心會驚動更多的人,那么,倒不如告訴四寶算了,現(xiàn)在看來,這個秘密已經(jīng)瞞不住了。

      我終于妥協(xié)了,說,茹妹子,你把書包給他吧。

      茹妹子仍然不松手,我斷然地說,松手。

      茹妹子剛松開手,書包就被四寶搶了過去。他警惕地退后幾步,把書包打開,從里面拿出罐頭瓶子晃了晃,一看是奶水,突然叫了起來,輕輕地哦一聲,說,我曉得了。他把書包還給茹妹子,目光里含有幾分勝利地望著我,又看看茹妹子,臉色卻急驟地變化著,很像這種撿菌子的天氣。我猜測不到,他是否會去告發(fā),其實吧,我早已做好了心理上的準備,只要他敢往山下奔跑,我就要拼命地追趕上去,狠狠地打他一餐,并且,堅決阻止他出賣我們的行為。

      誰知四寶的行為很奇怪,他并沒有逃離的意思,竟然發(fā)瘋地哭起來,哭得極為傷心,像死了爺娘。我腦殼嗡地一響,徹底懵掉了。茹妹子也是不知所措,驚慌地看著四寶。四寶哭著哭著,拿起自己的籃子,突然把籃子里的菌子朝空中一撒,菌子像降落傘紛紛落在草地上。然后,用力地把籃子甩出十多米遠,又痛苦地哭嚎起來。

      四寶的痛哭,讓我們弄不懂他的意思,他不是想去告發(fā)嗎?怎么遲遲不走呢?怎么哭得這般傷心呢?

      我想走過去勸他,四寶忽然張開一只手,說,三毛,你不要過來,你如果過來,你就是豬,就是沒爺無娘的。然后,干脆蹲下來繼續(xù)哭泣。

      我跟茹妹子不敢走開,以防四寶做出意外之事,至于奶水,可以遲點送去。

      四寶的淚水真多,簡直像天上的雨水,嘩嘩地流個不停,他腳下似乎被淚水包圍起來了。

      我實在是忍不住了,走過去,拍拍四寶抖動的肩膀,說,你想說什么,就說出來吧。

      四寶淚眼汪汪,半天沒有說話,突然,又猛吼起來,你們太不相信我啦,你們太不相信我啦——

      哦,我終于弄清楚了四寶的真實想法,一顆懸著心這才落下地來,我嚴肅地說,四寶,你應(yīng)該明白,我跟茹妹子為什么要這樣做。今天,你既然曉得了,我就希望這件事情到你這里打止。

      四寶沒有回答我,淚眼望著樹根,樹根上有一坨蒼老的棕黑色的結(jié)痕。

      8

      我想,四寶應(yīng)該不會說出去的,他會想到他舅舅于慌亂中逃跑時,是我們面不改色替他打的掩護。如果四寶硬要說出去呢?要把這個秘密公布于世呢?我實在是不敢往下想。

      茹妹子哄著她娘把奶水搞來,我以為,小寶的喂養(yǎng)已經(jīng)沒有問題了。每天下午四點左右,無論是下雨還是天晴,茹妹子就比較準時地把奶水送上山來,再由我護送走進洞里。每每這個時候,我跟茹妹子有種神圣感,手里似乎捧著的是小寶的生命。

      誰知這個滋潤小寶的美好日子,并不長久。

      那天,我坐在山上等著茹妹子,沒過多久,只見她匆匆地爬上山來,滿頭大汗,呼呼地出氣不贏,像臺抽風(fēng)機。而且,最讓我感到不妙的是,她肩膀上居然沒有黃書包。

      我意識到大事不好,問道,書包呢?奶水呢?

      茹妹子仍然彎下腰喘氣,像只煮熟的小蝦米,不斷地搖晃著腦殼,小辮子一甩一甩的。

      我沒有急于逼她說話,只是絕望地站立著,似乎像奔赴刑場的罪犯,在等待清脆的槍聲。

      半天,茹妹子才露出焦慮的神色,說,哎呀,我娘老子感冒了嘞,奶水呷不得了嘞,連我弟弟都沒有呷了嘞。

      我不解地問道,你娘感冒了,難道奶水都呷不得了嗎?

      茹妹子點點頭,說,呷不得。

      我焦急地說,你娘怎么就感冒了呢?這個天氣,并不容易感冒,那你弟弟呷什么?

      茹妹子坐在石頭上,一只手捶打著酸痛的雙腿,說,米糊糊。

      我說,那你就從屋里偷點米粉來,讓眼鏡先生煮米糊糊喂小寶吧。又說,唉,你要是有奶水該多好。

      茹妹子橫我一眼,罵道,你這個化生子。

      我嘿嘿地笑起來。

      那幾天,茹妹子娘的感冒沒好的時候,都是她從屋里偷米粉子上山。哪知小寶呷慣了奶水,竟然不齒可米糊糊了,又是哭,又是鬧,像個小孫悟空,在床上翻過來,又翻過去,連續(xù)不斷地打著東瓜滾子。

      眼鏡先生沉著臉,伸手扶了扶眼鏡,發(fā)脾氣說,不齒可就不齒可,餓幾餐就會吃齒可的。罵罷,又不忍心地抱起小寶,哦哦地哄著。

      我說,茹妹子沒有拿奶水來時,小寶齒可什么?

      眼鏡先生說,當時,我抱他走的時候,他屋里還有幾包奶粉,我就順便帶來了,剛剛呷完,就碰到了你們。

      茹妹子說,我老弟起先也不肯?米糊糊,我娘就餓他幾餐,后來,還不是吃?了?

      我雙手無奈地一攤,說,那只有餓小寶了。

      眼鏡先生說,唉,如果外面有奶粉買,我身上還有幾個錢。

      茹妹子忽然說,小寶不齒可米糊糊,看他?爛巴飯不?

      眼鏡先生迷惑地問道,什么是爛巴飯?

      我解釋說,就是比稀飯稍硬點,比干飯又稀點。這樣吧,你再加上一點菌子試試,菌子一定要切碎。

      眼鏡先生?的米,也是我們七湊八湊拿來的。他總是舍不得齒可,好像是要留到某個關(guān)鍵時候。平時,他齒可的是紅薯片蔬菜等食物。這個家伙的膽子比較大,有次還捉到一條毒蛇,燉著給小寶齒可。他對我們說起捉蛇的情景時,真是太驚險了。他說,那條毒蛇差點咬到他的手了。他說,肯定是條毒蛇,三角腦殼。還說,如果是無毒蛇,腦殼就是橢圓形的。他對蛇的知識好像比我們還豐富。他說,他現(xiàn)在不敢隨便走出洞子了,主要是擔(dān)心小寶亂走。那次他出去捉蛇時,回來發(fā)現(xiàn)小寶走出洞子很遠了,如果被陌生人發(fā)現(xiàn),那就不得了。現(xiàn)在,眼鏡先生很少走出洞子,除非小寶睡覺了,才敢走到洞口透透氣。

      石壁里有個小圓孔,一股清澈的山泉水,順著石壁流下來,墻腳下有個方形池子,為蓄水之用,至于這股水從哪里流出去,我們不得而知。眼鏡先生趕緊淘米煮爛巴飯,茹妹子提醒說,要多放些水。說罷,又幫著洗菌子,切菌子,菌子切得像米樣細碎,再放進鍋里。

      灶里的火燃燒起來,把洞里照得更亮,像一面燦爛的旗幟在迎風(fēng)飄蕩。

      小寶哭起來了,很可能是肚子餓了吧。茹妹子很有經(jīng)驗,把小寶騎到肩膀上,在洞里一邊轉(zhuǎn)圈子,一邊說,哦,我們要到縣城去了嘞,哦,我們要到省城去了嘞,哦,我們要到北京去了嘞。

      我們?nèi)炭〔唤?/p>

      茹妹子這一招很顯靈,小寶不僅不哭了,反而大笑起來,嘎嘎嘎,又嘎嘎嘎。又哥哥姐姐地叫起來。

      我們希望爛巴飯快點煮熟,堵住小寶的嘴巴。除了茹妹子在逗小寶,我跟眼鏡先生都沒有說話,眼睛鼓鼓地望著那堆灶火,或給灶里添加柴火。其實,我跟眼鏡先生似乎在擔(dān)憂小寶,他是否會?爛巴飯?

      茹妹子轉(zhuǎn)著圈子,又提醒說,哦,還要放點鹽嘞。

      眼鏡先生便往鍋里放了點鹽。

      爛巴飯終于煮熟了,茹妹子把小寶放在床上,說,還是讓我來喂吧。拿起飯碗,從鍋里舀了一小碗,伸出嘴巴放肆吹,像鼓風(fēng)機,把爛巴飯吹涼了,再喂小寶。我們心里很緊張,生怕小寶不齒可。誰知小寶?得很好,竟然不挑食,似乎比呷奶水還要高興,一邊?,一邊啊啊地叫著,一邊說好?,似乎是對我們的勞動表示贊賞。

      我們終于放下心來。

      喂完小寶,我跟茹妹子才離開。

      那是我們在洞里待得最久的一次。

      茹妹子娘的感冒直到第六天才好,這樣,奶水又可以繼續(xù)提供給小寶了??磥?,四寶并沒有透露秘密,因為大嘴巴跟小腦殼沒有問起過此事。為此,我很感謝四寶,這個捉摸不定的人,畢竟沒有出賣我們。我從屋里拿來五粒彩色玻璃彈子,大方地送給他,以示表彰。四寶居然感到十分迷惑,不明白我的這個舉動,所以,遲遲也不愿意接下玻璃彈子。我說,四寶,你夠朋友。說罷,把玻璃彈子塞到他手里。

      奶水的問題解決了,我們以為沒有什么后顧之憂了,只要眼鏡先生沒有被人發(fā)現(xiàn),那么,基本上就安然無事了。

      沒隔幾天,問題還是出現(xiàn)了,這個問題還是出在小寶身上——他病了。

      當時,我在撿菌子,忽然看到眼鏡先生匆匆忙忙地走來,滿臉焦慮。我對他的突然出現(xiàn)感到極其驚訝,他難道不怕別人看到嗎?他難道不怕小寶走出洞子嗎?

      我說,你怎么出來了?

      眼鏡先生說,小寶病了,一身滾燙。

      我說,你趕緊回去,讓我來解決吧。其實,我一點主意也沒有。

      我立即去找茹妹子他們,幸好他們就在附近的樹林里。我把小寶生病的事情告訴他們,四寶他們都沒有說話,不曉得如何是好。這時,大嘴巴說,我姐姐是護士,她曉得該怎么弄,我曾經(jīng)發(fā)過燒,她卻沒有給我打針。

      四寶說,不打針怎么會好呢?

      大嘴巴說,我姐姐拿冰塊敷在我的額頭上,再拿酒精給我擦全身,還吃了幾片降燒藥,還不是好了嗎?

      我說,要得,這個辦法不錯,如果要去醫(yī)院打針,小寶肯定就會暴露。又說,大嘴巴,這個任務(wù)就交給你了,你要千方百計地把冰塊跟酒精搞出來。

      大嘴巴把籃子放在地上,應(yīng)聲而去。

      我又喊道,大嘴巴,要快快快。

      然后,我們在原地等待。

      我們不曉得大嘴巴是否能夠完成任務(wù),我們都明白,細把戲發(fā)燒如果不及時治療,會產(chǎn)生很可怕的后果。就說去年吧,窯山突然不知刮起了什么妖風(fēng),竟然有七個細把戲發(fā)高燒,因為診斷有誤,治療不及時,他們都得了小兒麻痹癥,成了掰子,走路一拐一拐的,很可憐。

      我們誰也沒有說話,心里都在默默盼望大嘴巴早點出現(xiàn),而且,希望帶來冰塊跟酒精。我又想,如果大嘴巴到醫(yī)院去找他姐姐,那需要走八里路,來回十六里,那不是耽誤時間了嗎?所以,我對大嘴巴是否能夠完成任務(wù),還是打了個大大的疑問號。我們都在想著,四寶把彩色玻璃彈子在草地上打來打去的,打得我心里很煩躁。

      我說,四寶,你不要打彈子了。

      四寶抬起驚疑的目光,向我直射而來。我逼視著他,他這才似乎明白了什么,慢慢地把目光收了回去。

      只是沒有過多久,我們就看到大嘴巴像猴子般爬上山來,這更是引起了我的懷疑,如果他去醫(yī)院找他姐姐,哪里有這么快的呢?我感覺他只是到了自己屋里而已,就像茹妹子從屋里拿奶水的速度。我的心頓時懸了起來,如果沒有酒精跟冰塊,小寶的高燒怎么降下來呢?

      大嘴巴畢竟是護士的弟弟,這個家伙,不僅帶來了一小瓶酒精,還拿來了幾粒降燒藥。他發(fā)現(xiàn)我們眼里閃爍著迷惑之光,急忙解釋說,我如果去醫(yī)院找我姐姐,來回要走這么遠,肯定會耽誤小寶的。我想,有了降燒藥,還有酒精,小寶一定會好起來的。

      無須多說,我們趕緊向洞里走去。

      眼鏡先生感動得渾身起跑,像個沒見過世面的人,手里拿著酒精跟降燒藥,激動地望著我們,竟然忘記給小寶治病了。如果不是我提醒他,他可能就這樣怔怔地看著我們。

      眼鏡先生趕緊給小寶喂藥,又把小寶的衣服脫掉,我摸了摸小寶的身體,哎呀,簡直像堆炭火。眼鏡先生用酒精擦著小寶的四肢跟胸腹。小寶居然非常配合,不聲不響,讓眼鏡先生快速地擦拭著。

      這些措施很有效果,小寶的高燒很快就降下來了,這才讓我們放下心來。

      那天,為了慶賀小寶的身體恢復(fù)正常,我們站成一圈,像擊鼓傳花,把小寶傳來傳去的。我們的笑聲在洞里回響,甚至還感染了那股山泉水,它竟然發(fā)出叮咚叮咚清脆的聲音。

      現(xiàn)在仔細想來,在那樣恐怖的環(huán)境下,我們能夠偷偷地給小寶提供奶水,能夠拿酒精跟降燒藥給小寶治病,也免去了眼鏡先生的后顧之憂,這不能不說是個奇跡吧?

      9

      其實,有個問題我們一直沒有弄清楚,那就是,小寶到底是不是眼鏡先生的崽呢?關(guān)于這一點,眼鏡先生一直不愿意明確告訴我們,忽而點頭肯定,忽而又搖頭否認,態(tài)度極其含糊。我以為他有難言之隱,所以,曾經(jīng)悄悄地問過他,他還是點點頭,或搖搖頭,這讓我真假難辨。對此,雖然我們跟他的關(guān)系比較融洽了,我對他還是有些意見的,我們對你跟小寶這樣關(guān)心,不僅沒有告發(fā),甚至還悄悄地提供食物,讓你們能夠生存下來,你卻連句真心話也不說,這也太不夠義氣了吧?后來,仔細想想,眼鏡先生也不是沒有他的道理。在這樣動蕩的年代,他帶著小寶藏在山洞里,本身就令人生疑,如果他把真實情況告訴我們,估計我們也會感到害怕的,說不定,就會在膽怯心理的驅(qū)使下去告發(fā)他們。

      眼鏡先生除了帶小寶,還給我們各自畫了張畫,這給我們的生活帶來了快樂,我們是第二次讓別人畫在畫上,而且,都不敢讓家人欣賞。眼鏡先生還特別交待,不要給任何人看,更不要說是他畫的。對于這個,我們還是理解他的,他擔(dān)心這些畫會成為牽出他的鐵證。眼鏡先生除了畫我們,還畫了許多菌子——尤其是雁鵝菌——畫得活靈活現(xiàn)。眼鏡先生遺憾地說,如果有顏料,將會更加逼真些。

      撿菌子的季節(jié)快要過去了。

      那天,眼鏡先生給我們畫像,終于說了實話。他邊畫邊說,小寶并不是他的崽,而是他前女友的崽,他們夫妻全部被抓起來了,女的罪名是資產(chǎn)階級小姐,男的罪名是資產(chǎn)階級學(xué)術(shù)權(quán)威。其實,他們夫妻才三十出頭。夫妻倆被抓走的那天,小寶爬在地上哇哇大哭,不曉得這個世界上究竟發(fā)生了什么事情。其實吧,他自己也是造反派準備抓捕的對象,只是他早已得到了消息,就悄悄地逃跑了,并且?guī)狭诵?。他說,如果不帶上小寶,誰敢養(yǎng)活他呢?眼鏡先生動情地說,我非常感謝你們,如果沒有你們,小寶是不可能養(yǎng)得這樣好的。并且說,如果有那么一天,我會把你們的事情告訴小寶爸媽,讓他們不要忘記你們的恩情。

      說著說著,眼鏡先生放下鉛筆,突然雙手捂住臉,嗚嗚地哭了起來,瘦削的肩膀抖動得非常厲害,這讓我們不知所措,又覺得他很可憐。小寶居然沒有哭,或許是被男人的哭泣嚇到了吧,他像看稀奇般的望著眼鏡先生,然后,又祈求地看著我們,似乎要我們?nèi)袼?。按理說,我們都要去安慰他的,我們卻沒有說一句話,默默地望著這個男人。他身上顯示出的那種堅強,似乎忽然崩潰了,像個極其脆弱的人,已無力擔(dān)當這個沉重的包袱。

      我們以為,眼鏡先生帶著小寶藏在山洞里,肯定還會有一段時間的,因為外面的風(fēng)聲仍然很緊,一旦走出去,就很有可能發(fā)生意外。我卻隱隱發(fā)現(xiàn),眼鏡先生似乎有了某種不安,以前的那種鎮(zhèn)定已經(jīng)消失了。這種不安到底來自何處,我并不清楚。我曾經(jīng)跟伙伴們議論過多次,他們也猜不出來,只是覺得眼鏡先生近來的確有點怪異,有時候,對我們好像要齒不齒的,有點故意疏遠我們。我們感到很委屈,伙伴們?nèi)绱诵列量嗫嗟貛椭?,甚至冒險供養(yǎng)你跟小寶,你難道把那點親近感也拋棄了嗎?你已經(jīng)不信任我們了嗎?

      四寶叫我去問問眼鏡先生,看到底是什么原因,我當即否定了他的提議,我說,我即使去問他,他也不會說出來的,不然,為什么連姓名都不愿意告訴我們呢?我又說,他大概是疑心太重了吧,不會相信任何人了,只是偶然碰到我們,他才稍稍相信而已。所以,他到底是哪里人,在哪個單位,姓甚名誰,我們都沒有搞清楚。

      好像白幫了一場。

      盡管如此,我們還是一如既往地幫助他,并不需要任何回報。

      第三天,我們一起上山,山上已經(jīng)沒有菌子可撿了,也就不必提籃子了。我們各自從屋里帶了一些食物,有紅薯片、紅薯粉絲、一筒米、壇子菜、臘肉,等等。我們準備在山洞里舉行一次小小的宴會,慶祝我們跟眼鏡先生以及小寶認識四十天整。另外,茹妹子還把她老弟的玩具也偷出來了,那是一個塑料的淡紅色搖鈴。我們想,小寶一定會很高興的。

      當我們走進山洞時,只見洞里一片漆黑,仿佛世界末日到了。我們嚇得不輕,難道眼鏡先生跟小寶不在了嗎?他們即使要走,也要提前跟我們打個招呼吧?是不是他們睡覺了,把松子油也熄滅了呢?

      我喊一聲,眼睛先生——

      四寶也叫一句,喂,眼鏡先生——

      大嘴巴也喊道,眼鏡先生——

      小腦殼也叫道,眼鏡先生——

      茹妹子尖著嗓子喊,小寶——

      都沒有回答。

      我緊張地說,他們是不是?了有毒的菌子?

      茹妹子斷然地說,不可能。她很勇敢,說,我過去看看吧。

      茹妹子簡直像火眼金晴,摸索著走過去,邊走邊喊,小寶,小寶。她肯定走到了床鋪邊,也沒有摸到人吧,忽然,就聽到她嗚嗚地哭了起來,說,他們走了。

      我們沮喪地走出山洞,掃視著洞子外面的草地,試圖在草地上尋找他們出走的痕跡,盡管我們明白,這是完全徒勞的。

      我們這才仿佛明白,撿菌子的季節(jié)終于過去了。

      10

      大約是一九八二年初秋,有對中年夫妻突然找到我們窯山來了,男的身材高大,穿著咖啡色夾克,黑皮鞋。女的身材苗條,連衣花裙子。在那個年代,這是比較時髦的。夫妻身后還跟著一個小后生,大約十五六歲吧,平頭,一身藍色運動服,白回力球鞋,手里提著一只大皮革黑包。他們先找到了茹妹子,茹妹子在井口邊的礦燈房上班。

      聽說有人找她,茹妹子趕緊洗了洗手,走出礦燈房,驚異地問道,你們來找我的嗎?

      夫妻倆激動地點了點頭,似乎說不出話來。

      茹妹子笑起來,兩個酒窩也綻開了,說,我并不認識你們呀。

      那個男的禮貌地笑了笑,說,你的確不認識我們,只是……

      這時,女人指著身邊的后生,說,你肯定也認不得他了吧?

      茹妹子仔細地看了看那個后生,失望地搖了搖腦殼。

      女人突然嗚嗚地哭起來,摸出手絹擦眼鏡,說,你曾經(jīng)抱過他,還拿你媽媽的奶水喂過他。

      茹妹子一聽,想起了雷公山上的小寶,不由感慨地說,哎呀,沒有想到長這么大了。她看著羞澀的小寶,眼眶淚水閃閃,像兩只晶瑩的礦燈。

      茹妹子立即回礦燈房打電話找我,要我叫上四寶等人。我們這些伙伴,插隊下鄉(xiāng)兩年后,又都招工在窯山的機電車間。我們車間離礦燈房很近,一下子就跟他們見面了,我們一看,并不認識他們。

      茹妹子站在一邊,眼睛紅紅的,沒有說話,像要把這個謎語讓我們來猜。

      那個男的激動地說,那你們當年認識一個眼鏡先生嗎?

      我們說,認識。

      女的說,那你們是否認識一個叫小寶的細把戲呢?

      我們說,認識,他當時還不到兩歲吧?

      夫妻倆立即把后生推到我們跟前,淚流滿面地說,這就是小寶。

      小寶長得很英俊,一米七五的個子,有點靦腆,怯怯地叫了一聲,叔叔們好。

      我們也很激動,似乎又回到了撿菌子的年代,回到了幫助眼鏡先生跟小寶的時候。我指著茹妹子說,小寶,其實,你最應(yīng)該感謝的是茹阿姨。

      小寶嘴巴動了動,說,我很感謝茹阿姨,也很感謝你們。

      我問夫妻倆,哎,眼鏡先生呢?他到底姓什么?

      男人說,姓張,叫張玉國。

      茹妹子問,哎,他這些年過得怎么樣?

      夫妻倆深深地嘆惜說,他已去世多年,最終也沒有成個家。

      我一直有個疑問埋在心里,趁這個機會說了出來,那就是,眼鏡先生怎么曉得雷公山上有個洞子呢?

      那個男的說,張玉林后來告訴我,他于無意中收藏了一張地圖,在這張地圖上,標明了近二十公里內(nèi)的各處標記,比如哪里有條馬路,比如哪里有幾棟農(nóng)舍,比如哪里有小鎮(zhèn),比如哪里有山地,甚至哪里有口水井,哪里有棵大樹,都明確地標出來了,當然,也包括了那個山洞。我告訴你們吧,其實這是日軍進攻前,由潛入中國的特務(wù)制作出來的。

      我們聽罷,驚悚不已,渾身冒出大汗來。

      姜貽斌,湖南邵陽人,著有長篇小說《左鄰右舍》《酒歌》《火鯉魚》,小說集《窯祭》《白雨》《肇事者》《追星家族》《最高獎賞》《黑夜》《子彈殼》等多種。文創(chuàng)一級,湖南省作協(xié)名譽主席。

      責(zé)任編輯 馮祉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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