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山（組詩）

育邦

莫高窟

羊群、駱駝和白云在移動

我們也在移動，有時低飛

像蜻蜓一樣，毫無章法

世事流轉(zhuǎn)，佛陀依然沉睡

那些陰影里儲存著有限的真理

如同錯覺，瞬間存在

道士塔下，時光辯駁者

失去靜默的權(quán)利

陌生的塵土孕育著花朵

冒出一縷青煙

為了最后一滴眼淚

我們穿過墳塋

在八月的流沙上

靜靜地寫經(jīng)

過陽關(guān)

黑暗籠罩之下

萬物謙卑

寂靜的種子汲取大地的汁液

在黎明前，閃現(xiàn)微光

酸雨洗刷著墓志銘

那些愛慕已經(jīng)逝去

包含我們?nèi)康那啻?，我們所有的死?/p>

我們駐足，聆聽死者的呼吸

我們從干涸的綠洲深處

聽到嬰兒的啼哭

你滿身白霜，肩負(fù)雄鷹

從遠(yuǎn)方歸來，從死亡中來

塵埃漫天如春天暴動的花朵

你騎馬歸去，踏進(jìn)永恒的死亡之河

最后一個匈奴

失我焉支山，令我婦女無顏色。

失我祁連山，使我六畜不蕃息。

——《匈奴歌》

孩子

你沒有經(jīng)歷過童年

就成為戀愛中的男子

初吻如黑色戈壁一樣寒冷

洞穿了原初的純真

嘴巴遽然枯萎

紅柳花兒開放

你躍上馬背

在祁連山下疾馳

反抗祖先們由來已久的夢想

狙擊虛偽的時光

天與地從來都不簡單

在這里，他們的法則依然殘酷

祁連山如可汗一般

大聲說話

大漠如大海般轟鳴

席卷牛羊、權(quán)杖和鮮花

你口銜一枝黑玫瑰

站在漫天黃沙中

山上的積雪開始融化

家園正在建設(shè)

塵埃飛舞

你安頓自己簡樸的心靈

孩子

你是最后一個匈奴

在黑暗到來之前

請你張開弓

孩子

你是最后一個匈奴

在死亡抵達(dá)之前

請你張開嘴

涼州詞

群山如馬

奔跑，嘶鳴

長城成為廢墟

低矮平庸，不絕如縷

塑造著它的子孫

秋天站在關(guān)外

遲疑中

埋葬春天的玫瑰

深夜沽酒，挑燈看劍

葡萄酒的弧光里

安駐著我們的青春

馳向黑夜的少女

引領(lǐng)征戰(zhàn)者迅速成長

為了男人的榮耀

鮮血與死亡——

海嘯時沸騰的海水

將憂郁的雙眼淹沒

孤雁悲鳴

教導(dǎo)我們走向憂傷

我們在道德地圖上一再潰敗

天空已衰老，閃電已陳腐

小丑們照著鏡子

而在鏡子深處

交媾后絕望的陰影

分蘗出毀滅之花

我們來過這個世界

因羞愧而落下的那一滴淚水

匯入星辰，匯入流動的銀河

潔凈的雙手

在黑水中閃爍著光芒

是的，我們來過

請別問為什么

無題

——聞臧仁波切廟中短修

當(dāng)盛大的夏日來臨

我就跑到廟里去修行

掃地焚香

吃齋誦經(jīng)

直到有一天

把自己煉成一只蝸牛

角上硝煙四起

浮云遮斷歸途

一只塵世之腳

輕輕踩過來

立即把我碾碎

忘山

空氣中充盈著迷離腐敗的味道

是死神在翩翩起舞

忘山，大海緘默

忘水，萬物寂靜

我們種下憂郁之花

你什么都不明白，你什么都不知道

我們遲疑地走向世界的中心

在那里，死神正等著吞噬我們

過光福寺

跨過古寺橋，就踏進(jìn)光福寺

太湖之水吞沒我殘破的皮囊

一場春雨將形而上的幽靈吸收殆盡

當(dāng)我們登上舍利塔

田野、群山、湖水都在向下墜落

肉身依附于梅花

緩緩上升

湮滅在時代的棉花糖中

石經(jīng)幢

諸佛站在高高的石經(jīng)幢上

面目漫漶

茫然地空對八方

他們目睹桃花凋謝，世界墜落

他們清凈無為，從不說話

羞赧化為塵垢

燦爛成為云煙

雨季來臨

大運(yùn)河的河水

從下塘河回溯

漫過人聲鼎沸的街面

漫過祖先們的靈位

佛陀便在云朵間

拈花，微笑

臥龍崗

戴勝迅疾掠過的側(cè)影中

碑文無窮無盡

向低垂的天空延伸

我們頭暈，肉身消融

在塵土飛揚(yáng)的地平線上

被不可磨滅者所吞噬

那個智慧的人

躺在永恒的祭壇之上

用托盤獻(xiàn)上自己的心臟

我們意淫，禿鷲一般

噬食著他的遺產(chǎn)

借以交換的

是不可逆轉(zhuǎn)的生活與死亡

畫像石中居住著我們的祖先

他們的肉體沉入黑暗的地心

靈魂不斷上升，并在植物中復(fù)活

神祇的使者帶來大海的訊息

花朵秘密書寫著淚水

六月在歌唱，叩擊監(jiān)獄的鐵壁

在空曠龐大的暮色下

輕輕回蕩，永不停歇

夜訪鳩摩羅什寺

我從西方來

我從喧囂中來

夜雨滴落在梧桐樹葉上

在漢語中，我安下一座隱秘的家

薪火只能摧毀我們的形骸

舌頭終將化為舍利

我們成為自己的供奉人

供奉舌，供奉語言

不可言說的

皆密封于塔，深埋于地

無所住心者

在塔下徘徊

與神靈書

我奮力攀爬，登上礫石與積雨云鋪成的山頂

你依然永恒，四處張望，無所事事

我與世界爭論，你不屑一顧

我與塵土作戰(zhàn)，你是站臺上冷漠的看客

你沒有靈魂，輕浮地在云朵和飛行器中穿行

我從絕望中攫取，重建一個憂傷卻激蕩生命存在的盛大時光

我如此卑微，且來路不明

你高貴，卻不懂得死亡

我在黎明前慟哭，長歌招魂

你享受祭獻(xiàn)，不知羞恥

作為偶像，你坍塌在虛偽的神殿和虛無的時光中

我的花朵將在黑暗中盛開，如同節(jié)日，釋放拘禁日久的絢爛

我認(rèn)出了我的一位父親

我從樹上走下來

我認(rèn)出了我的一位父親

他陰郁，沉默

口中吐出一朵渾濁的云

我從花中走出來

我認(rèn)出了我的一位父親

他污穢不堪，滿嘴淤泥

腳踩一片清澈的湖水

我從石頭里走出來

我認(rèn)出了我的一位父親

他純潔得呀，讓我們羞愧

全身赤裸，雙手長滿了古老的苔蘚

我從人群中走出來

我認(rèn)出了我的一位父親

他戴著面具與枷鎖

正在表演那出永恒的儺戲

我從火苗中走出來

我認(rèn)出了我的一位父親

他提著一桶水

是的，他要澆滅我

鄰座的孩子

麻醉劑開辟的綠洲無邊無際

廢墟上開滿了邪惡的花朵

我們手捧污穢的水

供奉著雪

我們吞食黑暗

飼養(yǎng)著死亡

投身于漫漫長夜

這永恒的事業(yè)

哦，鄰座的孩子偷聽到大人們制作橡皮泥的配方

如果我死了

請把死亡的權(quán)柄轉(zhuǎn)移到他的手中

在飛升的風(fēng)雪中

為他加冕

世界也會慷慨地

給他七天時間

責(zé)任編輯 李倩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