器官等待中心

周銳

器官等待中心的主任看起來二十幾歲，但他對我說他已經一百零五歲了。他二十幾歲的時候遭遇了一場車禍，使他的臉上幾乎沒留下什么像樣的部分。他要修復他的臉，醫(yī)生告訴他，會有一些好心人將自己的五官捐給他的，但他要耐心等待。于是他來到這個等待中心，讓人家把他冰凍起來。這樣，他就能一直保持他二十幾歲時的狀態(tài)了。

“我在這里等待了八十年。”主任說，“第三十二年我等到了別人捐給我嘴唇，它們比原來的厚，因為來自非洲。第四十六年我等到了鼻子，是一位希臘朋友捐的，希臘人的鼻子可是世界上最挺的鼻子呢。耳朵是一對老夫妻的，他們一人捐給我一只，所以我是在第五十五年和第七十一年分別等到這兩只耳朵的。你瞧，左耳朵上還有個耳環(huán)，是那老太太故意留給我作紀念的。直到第八十年，等來了下巴，所有的零件這才齊全了，他們就幫我安裝到一起?！?/p>

這位等待者終于等到了他要的器官，最后還當上了器官等待中心的主任，他愿意為新的等待者熱情服務。

我不是等待者，我身上里里外外的零件全都棒棒的。我很愿意當“被等待者”，我想來看看都有些什么人在這里等待著，等待著什么。

主任讓我穿上可以適應冥王星那種超寒環(huán)境的抗低溫服，帶我降到深深的地下。

我們沿著靜極了的走廊朝前走，聽見照明燈的燈絲發(fā)出烤羊肉串般的噼噼啪啪聲，我們的腳下好像每走一步都能把地板踩出一個洞似的。主任說：“不用怕聲音太響，不會把他們吵醒的?！?/p>

走廊兩邊是透明的冰室，等待者們各自安睡，但不說夢話，也不打呼嚕。

我問主任：“他們會做夢嗎？要是什么夢都不做，就這樣多少年多少月地干等著，不是很無聊嗎？”

主任提醒我：“你瞧瞧他們耳朵上。”

我仔細看時，發(fā)現(xiàn)等待者都戴著耳機。

主任介紹說：“我們提供各種夢節(jié)目，讓等待者入睡前自由選擇。有人選了幾百部搞笑電視劇;有人選了全球旅游;有人在夢里很耐心地讀大學，現(xiàn)在已經讀了幾十個學位。這位胖太太選了全套健身運動，在夢里認真鍛煉，她看見自己練成了魔鬼身材……”

我發(fā)現(xiàn)有一位先生沒戴耳機，問：“他不喜歡做夢嗎？”

“不，他做著他‘自產自銷’的夢，因為他無法使用我們的耳機?！敝魅握f，“他是一位音樂家，但他的耳膜壞了。他寫出曲子，指揮樂隊來演奏，卻只看見他們吹著喑啞的喇叭，彈著無聲的鋼琴，敲著無動于衷的鼓……”

“我知道了，”我點點頭，“這很殘酷，音樂家聽不見音樂。那么，把我的耳膜捐給音樂家吧，讓音樂和音樂家永遠在一起吧?！?/p>

主任連忙替音樂家向我致謝，并得寸進尺地說：“您不打算再捐點別的什么嗎？”

我還沒來得及表示，主任已經拉我來到另一間冰室跟前。

躺在這里的這個人，我不清楚他是什么皮膚的人，各種顏色他身上都有。主任說：“他是個畫家，有時候找不到紙就畫在自己身上。他想等別人捐給他一只眼睛。”

“他的眼睛有問題嗎？”

“不，他的眼睛好好的，他希望別人捐給他一只有問題的眼睛?！?/p>

“怎么回事？”

“一只有問題的眼睛，能把太陽看成藍的，把月亮看成綠的，把雪人兒看成胭脂色，這樣他就能畫出一個新奇有趣的世界了?！?/p>

我拍了一下手，說：“太巧了，我正好有這樣一只眼睛。他不用等待了，我可以立刻換給他，因為我不想當畫家，不想畫藍太陽、綠月亮和胭脂色的雪人?！?/p>

接著我又答應把我的舌頭捐給一位廚師。他的舌頭得了一種使他不能繼續(xù)當廚師的病，叫“味盲”，胡椒面在他嘴里成了橙汁粉，并且再也嘗不出醬油和醋的區(qū)別。

再往前走，又看到一位，不但面容丑陋，肢體也是殘缺的，他的兩個巴掌上竟然沒有一根手指頭。

主任介紹說：“這人是個小偷，一個老想改行的小偷。他發(fā)誓再也不偷了，他的決心很大，一刀剁掉了一根手指頭。就這樣他發(fā)了十次誓……他相信，如果有人愿意捐給他十根手指頭，他肯定會用它們干好事?！?/p>

“但是我不相信?！蔽艺f。雖然我以后捐出手指的時候自己已經不需要用手了，可是不能讓我干干凈凈的手指頭被別人“弄臟”。

主任告訴我，他們中心有預覽設備，可以看到捐獻后的使用情形。

那好，我們就來預覽一下吧。

于是主任立刻進行虛擬安裝，將我的耳膜、色盲眼、舌頭、手指分配給各位等待者。

從屏幕上看到：

音樂家指揮樂隊的姿勢像擠奶，音樂就像牛奶一樣流淌出來，將他浸泡著，飄蕩著……

畫家睜一眼閉一眼，睜著的自然是那只“有問題”的眼睛，他畫出了新奇有趣的太陽、月亮和雪人。

廚師一邊炒菜一邊品嘗，而讓我們“品嘗”他那甜酸苦辣的表情。

沒想到小偷真的改了行，他當了郵遞員。以前他的動作是從里往外掏，現(xiàn)在改成從外往里塞。

預覽過后，我正式簽署了捐獻意愿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