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海
她的眼睛睜開了。
這并不表示她已經醒了。她的身體像被看不見的大石頭壓著一般,或者,不如說,她的身體本身就像石頭,總之,她無法動彈。更無法理解這一切,為什么會這樣?;蛟S就像爸爸說的,她是特別的。而爸爸把這“特別”歸因于媽媽———因為你媽特別,所以你也特別??伤杏X媽媽是水,媽媽的歌聲如水,笑容如水,還有汗水,更多的,是淚水……如果媽媽因為這些而顯得特別,那她也應該是水,而不是“石頭”……
讓她睜開眼的,是窗外的聲音。
那聲音很奇怪,有鼓聲,號聲,間或還有哭聲,都扭曲著,變形著,都像怪獸發(fā)出的聲音。她懷疑自己睡著的時候被送入了一個怪獸的世界。她想捂住自己的耳朵,可她無法動彈,身體僵硬著,甚至,她感覺自己的體溫正在消散。
聽了一會兒她才明白,這個小區(qū)里又死人了。
今天是她的生日。九歲了!昨天睡前,媽媽告訴她,寶貝明天就滿九歲了,很快就要成為兩位數(shù)年齡的大人了!媽媽的聲音總是那么甜蜜。那聲音表明,媽媽對“很快”“明天”“未來”總是充滿期待。
可她早就明白,這甜蜜是最沒有用的,不堪一擊。
果然,在她生日這天,有人死了,就在她的窗外。
她的眼睛一直看著白色的墻壁,白色的天花板。媽媽在她臥室的天花板上貼滿了黃色的星星,還有一片彎彎的月亮。媽媽說這樣她每天都可以睡在星空下。寶貝做個好夢,晚安。媽媽每天都這樣甜蜜地祝福她??伤龓缀趺刻煲雇矶荚谧鲐瑝?。她看不見月亮和星星,她的眼睛總是盯著空茫的白色,那白色不停地放大,放大,無邊無沿,直到她自己也融化到那白色里,就連她的大腦,也變得一片空白,就像此刻……
突然,媽媽的臉覆蓋住她的視線。
她不知道臥室門是什么時候打開的,也不知道媽媽什么時候進來的。
她看著那張面孔,四目相對,可她沒有任何表情。媽媽問,寶貝醒了?是不是被外面的聲音吵醒了?她依然沒有回應。媽媽掀開她的被子,把她抱起來,一邊快步往另一間臥室走,一邊說,快,我們躲遠一點,那邊的噪音小一些。
她被放進了媽媽的被窩里。那里面還有一點媽媽的體溫,她感覺到了,那一瞬間,她的身體終于動了一下,側過來,面朝媽媽,縮成一團??伤亩溥€留在自己的臥室里,她依然可以清晰地聽到那些怪獸發(fā)出的聲音。
媽媽蹲在床邊,用手撫摸著她的頭發(fā),問,是不是還覺得吵?那媽媽把房門關上,你再睡會兒,待會兒媽媽來叫你。
她想喊,媽媽別走!可她的喉嚨像被鎖住了,牙齒也是,嘴唇也是。只有舌頭在喉嚨和牙齒跟嘴唇之間奇怪地蠕動了幾下。
媽媽關上門的瞬間,她聽到爸爸問,怎么?又睡了?醒了就讓她起來吧。媽媽說,孩子昨天晚上睡得太晚,又受了委屈,哭著睡的。讓她睡個懶覺吧,反正今天是周末……媽媽的話還沒說完,爸爸就提高聲音打斷了她,她哪天不睡懶覺?你就慣著她吧,看把她慣成什么樣子了。
外面突然沒有了聲音。
她最怕這樣的突然安靜??諝忾_始結冰。她感覺到臥室的門被凍得發(fā)抖,發(fā)出嘎吱嘎吱的聲音,門縫周圍長出尖銳的冰凌,所有的冰尖都指向她,寒氣瞬間向她撲來,裹在她身上的薄棉被和她的身體幾乎同時變成堅冰……
可她知道,這冰很快就會被摧毀,被狂風和烈火摧毀。她期待那狂風和烈火,同時,也更加懼怕。她的心開始狂跳。
她還是個孩子!短暫的停頓過后,媽媽的聲音提高了一個八度。周末多睡一會兒怎么就是慣她了?你這個大人都還有睡懶覺的時候,怎么對自己的孩子這么苛刻?
誒,她已經醒了讓她起床怎么就是苛刻呢?你這完全是不講道理嘛。不要一大早就跟我吵架好不好!爸爸的聲音比之前低了下去,卻增加了毋庸置疑的強硬。
她不明白,為什么只要說到她,他們兩個人就要吵架。
她想消失。她消失了,不存在了,爸爸媽媽是不是就不用吵架了?她屏住了呼吸,如果一直不呼吸,是不是就可以消失了?可她的心跳得更加厲害。終于,她被自己的心跳打敗了,張開嘴,急促地喘息,像是在跟她的心臟道歉。
意外的,媽媽沒有繼續(xù)提高音量,她語氣緩和了很多,說,誰跟你吵架了?我就是想跟你說,對孩子耐心一點,她作業(yè)不會寫,肯定是有原因的,你那一巴掌打得也太重了,孩子昨天夜里睡著了都還在哭。你不能再打她了。等她起來,你要跟她道歉,保證以后不再打她。就算是要打,象征性地在屁股上,小腿上拍兩下,嚇唬嚇唬她就行了。你怎么能打她的臉呢?
媽媽在說什么?她昨天挨打了嗎?她怎么想不起來?她把臉在被子上蹭了蹭,左臉有點火辣辣的感覺。也許真的挨打了?可為什么她一點也想不起來?她用力地想。媽媽昨天沒有回來吃晚飯,她跟爸爸在公司吃過飯一起回了家,爸爸打開電視,讓她自己進房間寫作業(yè)。她坐在自己的小書桌前,寫完了生字,然后打開數(shù)學題,寫完了計算題,可是到應用題時,她再也寫不下去了?!靶∶鞯哪棠瘫刃∶鞯陌职执?5歲,小明的爸爸比小明大30歲,問,小明的奶奶比小明大多少歲?”小明的奶奶比小明大多少歲,為什么要問她呢?她想不明白,這跟她有什么關系。她看見一只很小很小且透明著,幾乎看不見的蟲子,從習題書的側縫里爬出來,在光滑的紙上快速移動,很快就爬到了書頁的中間。它那么小,用什么在爬呢?難道它也有手有腳么?她用手輕輕擋住小蟲的去路,希望它爬到自己的手上來,好看個仔細。那蟲子卻慌不擇路地調頭爬向書的頂端,從邊沿處掉了下去。她忙把書豎起來,想找到那個小蟲,背后卻傳來爸爸的吼聲,又在玩?再不好好寫作業(yè),小心我打死你!她先是驚得背后發(fā)涼,僵硬,重新坐得端正的同時扭頭去看。臥室門被推開一條縫,爸爸的臉從門縫里伸進來,眼睛瞪著她,充滿殺氣。她嚇得縮起了肩膀,低頭去看習題書,眼前的字卻都動了起來,它們一個個爭前恐后地離開了書紙,扭動著,變大,長出了牙齒,頭發(fā),每一顆牙齒和每一根頭發(fā)都像尖刺……她聽到腦子里嗡的一聲,好像有十萬只蒼蠅突然在那里復活,拼命尋找著出口,想從她腦子里飛出來……
后面的事情,她都不記得。
不知過去了多久,等她從回憶里回來時,世界突然變得好安靜。
門被輕輕推開,媽媽躡手躡腳地進來,走到床邊,幫她壓壓前后的被子,擁著她問,寶貝醒了嗎?唉,那些吹吹打打的人終于走了。八點多了,我們起床好不好?
媽媽把她的衣服搭配好,放在床上,讓她自己穿。她渾身酸痛,沒有力氣,穿得很慢。爸爸在外面客廳接電話,聲音里聽得出來,是好消息,因為,他吐出的字,一個比一個歡快。接完電話,他走進來,站在床尾看著她,對媽媽說,你趕快幫她穿吧,這么慢,要穿到什么時候?老徐說今天請我們去他表弟家的魚塘釣魚。
媽媽一邊動手幫她穿衣服一邊問,不是說好今天我們帶燦兒去科技館嗎?怎么又變了?
爸爸說,天氣這么好,去戶外活動活動對她有好處,科技館又不會關門,以后再去。
她一直低著頭,不敢看爸爸。
她抬起頭的時候,爸爸已經出去了,在外面喊,動作都快點兒吧,都快九點了,我先吃了啊,再不吃一會兒都涼了。
媽媽笑著在她耳邊低聲說,才八點半,你爸爸就是愛夸張。燦兒,科技館我們下個禮拜再去啊,春天出去走走也蠻好的,現(xiàn)在油菜花開了,爸爸去釣魚,媽媽帶你去抓蝴蝶。
她摸摸媽媽的臉說,不要抓蝴蝶。
為什么呀?抓回來,我們做蝴蝶標本,多好玩……
她突然就哭了起來。
媽媽一邊幫她穿皮鞋,扣上鞋帶,一邊安慰她,好了好了,我們不抓蝴蝶,燦兒別哭,今天是你生日,我們要開開心心的,好不好?
爸爸手里拿著個吃掉一半的煮雞蛋,笑著看著已經站在地上的她說,哎呀,我們燦兒今天被媽媽打扮得這么漂亮啊。
媽媽牽著她的手往洗手間走,說,我們燦兒哪天不漂亮啊?
爸爸說,漂亮有什么用?要好好學習才行啊。
媽媽一邊幫她擠好牙膏,讓她自己刷牙,一邊對跟到洗手間門口來的爸爸說,你這個人真是的,剛才說孩子漂亮的是你,轉頭又這么說,會不會聊天???
爸爸哈哈大笑兩聲,轉身離開。
她刷完牙,媽媽幫她梳頭,扎一個簡單的馬尾,把一個粉色的蝴蝶結發(fā)夾夾在她的頭發(fā)上。她伸手扯了下來。為什么不戴?媽媽疑惑地看著鏡子里的她,多好看呀,跟你今天的衣服也很搭。不要不要!她把發(fā)夾扔在地上。唉,媽媽嘆口氣,彎腰撿起發(fā)夾裝進了自己的口袋說,真沒辦法,跟你爸一樣的犟脾氣。
媽媽給她洗臉的時候,她躲閃了一下,媽媽問怎么了?俯身仔細看她的臉,突然扯著她轉身沖出了洗手間,地動山搖一般地吼叫起來,姓黃的,你是不是個人啦?你看看燦兒的臉上,四個清清楚楚的手指印!昨天我回來見燦兒兩只眼睛紅腫著,半邊臉也是紅的,我就知道她挨打了,問她怎么了她還保護你,說沒事。你,你怎么能這么打自己的女兒?你……
媽媽的火總是來得很突然的。她知道,這火也會很快熄滅,她的眼淚會把它澆滅。果然,媽媽的哭聲代替了吼聲。可是,這哭聲似乎比吼聲對爸爸更有作用,他放下筷子過來幫媽媽擦眼淚,還抱了抱媽媽,說,我不是著急嗎?她寫作業(yè)總是磨磨蹭蹭的,你著急的時候不是也打過她?你打就行,我打就不行?你這是搞特權嘛。
媽媽推開他說,我打,那是有輕重的,拍拍屁股而已,你怎么能打臉?還下手這么狠?不是你親生的呀?
爸爸又哈哈大笑起來,誰說不是我親生的?跟我長得一模一樣。
媽媽擦干眼淚,把她攬到懷里說,你跟孩子道歉,而且保證以后不再打她,不然就離婚,這日子沒法過,哪兒有這樣當爸爸的?
好好好,我道歉,我道歉還不行嗎?爸爸嬉皮笑臉的樣子她見多了,那是他心情好的時候的標配。他坐到餐桌邊,一只手穩(wěn)穩(wěn)地放在餐桌上,笑吟吟地看著她說,燦兒,爸爸對不起啊,昨天一著急,打得太重了,爸爸保證,以后你只要聽話,爸爸絕不再打你……
喂!媽媽激動地幾乎要沖到爸爸面前,指著他的鼻子說,你這叫什么道歉?絕對不能再打她,沒有條件。
好的好的,爸爸保證再也不打燦兒。爸爸滑稽地舉起了雙手,看著她說,不過,爸爸保留打你的權利。
媽媽伸手捂住了她的耳朵,可是已經來不及了,她清清楚楚地聽到了那句話,“爸爸保留打你的權利”。她看見一根繩索突然吊掛在她的面前,與此同時,那些飛出她腦子的蒼蠅又重新飛了回來,將她團團圍住。她忽然很想變成一只蒼蠅,和它們一起飛……
媽媽一邊拉著她回洗手間一邊沖爸爸喊,你沒有打她的權力,你只有愛她的權力。
爸爸語氣輕快地回應媽媽,打是親罵是愛呀。
媽媽一邊輕輕地給她洗臉,一邊說,不可理喻。
媽媽給她擦香香的時候,她仰頭看著媽媽問,什么是不可理喻?
就是跟不講道理的人無話可說,不要理他。媽媽的聲音很溫柔,甚至,在這樣的時刻,依然保留著甜蜜??蛇@甜蜜是沒有用的。就像她的漂亮也是沒有用的一樣。
請爸爸去釣魚的老徐是爸爸的生意伙伴,她見過幾次。第一次是在家里,那時候她還很小,四歲多吧,是冬天。老徐在她家吃晚飯,跟爸爸兩個人喝酒聊天到深夜。爸爸讓媽媽加了好幾次菜都吃光了,冰箱里能吃的菜都已經做完了,最后只剩下一盤花生米,老徐還沒有要走的意思。她不知道老徐什么時候走的,因為她躺在媽媽懷里睡著了??墒撬估镩_始發(fā)燒,第二天沒有去幼兒園,媽媽不得不請假在家照顧她。她喜歡這樣的日子,媽媽可以不用上班,在家陪著她。可是媽媽似乎不喜歡,因為她聽到媽媽事后跟爸爸抱怨過,說這個老徐屁股太沉了,一坐下就不起來,以后你別叫他到家里來吃飯了,要吃你們到外面去吃。爸爸為這事跟媽媽發(fā)了好大個脾氣,說媽媽不喜歡他的朋友就是不支持他的工作。我為什么呀?難道不是為這個家?爸爸說,不是重要的客人我會請到家里來?我陪他喝酒聊天到那么晚還要送他走,我不累嗎?你做這一點事都要抱怨?你也太不賢惠了。媽媽沒理他。哦,那大概就是不可理喻。后來又發(fā)生了一件事,讓她開始害怕這個老徐。那是她剛上學不久,放學了被保姆接到爸爸公司,在那里寫作業(yè),老徐來了,在隔壁爸爸辦公室里很激動地大聲說話。一只蒼蠅不知從哪里飛了進來,在她周圍嗡嗡亂飛。自從在小區(qū)“滅四害”的宣傳畫上看到那只被放大好多倍的蒼蠅圖片,看到那毫毛畢現(xiàn)的腿,還有那陰森可怖的復眼,她對蒼蠅的厭惡里就多了幾分恐懼。她大聲喊叫著“蒼蠅蒼蠅”往爸爸身邊跑。老徐不知何時已經走了,爸爸正在打電話,見她大喊大叫著往這邊跑,先是伸手制止,見她仍然徑直沖了過來,抬腿就是一腳,把她踢得飛了起來,撞向墻邊的紅木沙發(fā)。她的背正砸在硬邦邦的沙發(fā)扶手上。先是腹痛,緊接著是背痛,那痛就像兩把利劍,分別從前后擊穿她的身體,可她卻無暇去感受,因為她的心臟怦怦狂跳著,就像身體已經不存在了,只剩下了一顆心臟……只是,那心臟上長了兩只眼睛,全都驚恐地看著仍在打電話的爸爸……
是的,老徐是個不祥的預兆,每次他出現(xiàn),她都會倒霉。
她一邊吃著媽媽為她盛來的熱粥,一邊止不住地瑟瑟發(fā)抖。
燦兒冷嗎?在她身邊坐下的媽媽摸了摸她的手說,哎喲,怎么這么冰涼???媽媽溫柔地拿起她的左手,讓她握著飯碗說,快,抱著它暖一暖。
她扭頭看了媽媽一眼。媽媽給了她一個燦爛的笑臉。
媽媽,你沒看出來嗎?老徐是個不祥的預兆,燦兒不能見到老徐……
不,媽媽當然不會這么想,因為媽媽還不知道那天的事情。媽媽給她洗澡的時候,看到她身上青一塊紫一塊的,總是關切地問她怎么弄的?她都說不知道。她為什么要那么說呢?她也不知道。也許,太復雜了,她說不清楚。也許,她明白,說了也沒有用。而且,說了,媽媽就不是那個溫柔的媽媽了,她的火會很大,大得好像都可以把這個家燒毀了……可是,那火很快就滅了,會被她的眼淚澆滅……就像今天這樣。
來接他們的車是一輛小面包,車上已經坐了七八個人,其中有三個年齡比她大不了幾歲的小孩。坐在最前排的老徐跟她爸爸一一介紹,那里面有他的老婆,表弟的老婆,表弟的兩個雙胞胎兒子,另一個女孩是表弟親戚家的孩子,還有那孩子的媽媽。
幾個大人都夸她漂亮。她討厭別人說她漂亮。今天早上爸爸剛剛說過,漂亮有什么用呢?夸她漂亮,就等于在說她沒用。她生氣地撅著嘴,把頭埋在媽媽的懷里。爸爸讓她叫人,她閉上眼睛裝睡。爸爸怒了,說她被慣壞了,一點都不懂禮貌。她媽媽連忙打圓場,說這孩子昨天沒睡好,身體可能有點不舒服。
老徐沙啞著嗓子說,不要緊,可能有點認生,這有什么關系,一會兒到了地方,讓她跟幾個孩子撒丫子玩起來就好了。
那幾個孩子都是相互熟悉的,見她打扮得像個小公主似的上來了,原本好奇地看著她,不知是她生氣的樣子讓他們不喜歡,還是大人們的話讓他們對她失去了興趣,那兩個男孩和一個女孩又像她上車之前那樣,擠到一起嘻嘻哈哈地玩鬧去了。
爸爸跟老徐他們幾個大人也熱鬧地說著話,只有媽媽在跟她說話。媽媽把她攬在懷里,一會兒摸摸她的手,一會兒摸摸她的額頭,說,嗯,好多了,沒有剛才那么冷了。媽媽不停地用手指著窗外,告訴她正經過什么地方,這個大樓是哪個單位,那個公園叫什么名字……她卻什么也聽不進去,甚至,媽媽的話就像噪音,讓她感到頭痛起來,因為,她要很費勁地才能隔著媽媽的聲音去收集到老徐跟爸爸他們在說什么。跟他們在說什么相比,媽媽說的這些有什么重要呢?他們說的那些,或許關乎生死……她的生死……她感到自己的小腹和背,突然刺痛起來。
車到魚塘的時候已近正午,她的小臉在陽光下卻顯得異常的蒼白。
老徐的老婆先下了車,伸出雙手想抱她下去,手剛碰到她的胳膊,就被她打了回去。甚至,她還下意識地抬手拍了拍剛被那女人碰到的地方。
老徐的老婆打趣地嚷起來,哎喲,你個小公主,你還嫌棄老子?告訴你,阿姨我干凈得很。
一群人都哈哈大笑起來。
她爸爸忙跟人家解釋,她從小就這樣,她媽媽帶她去做過檢查,專家說是孤獨癥。
她聽不懂爸爸在說什么??伤滥怯谒圆皇呛迷?。她警惕地看著他們,緊緊跟在媽媽身邊,寸步不離。
老徐遠遠地看著她說,這孩子臉色怎么這么蒼白?是不是有點暈車???
她爸爸笑道,沒那么嬌氣,她就是皮膚像我,我們家的人都白。
她媽媽牽起她的手說,是啊,夏天的時候我都不好意思跟他們父女倆出去散步,襯得我像個非洲人。
老徐笑道,你說得也太夸張了,黃總是真白,你也不黑。
老徐總是叫她爸爸“黃總”,她爸爸似乎也特別享受被人這么稱呼。她叫“爸爸”的時候,從沒見爸爸有過那么享受的表情,大多都會讓爸爸不耐煩,皺起眉頭,最嚴重的當然就是那次,把她一腳踢飛……這讓她覺得“爸爸”并不是一個好稱呼。也許,她以后應該試著改改稱呼,也叫他“黃總”?她很想讓他高興。可她對這個一點信心也沒有。
守塘工人的房子里,已經有人在準備午飯。老徐的表弟說吃過午飯再去釣魚。爸爸去廚房看了看,說這飯好還早著呢,先釣起來。他們三個人拿上釣魚的工具出發(fā)了,媽媽們則在房子前面的空地上準備下午燒烤的工具。那三個孩子早就跟著大人們跑到魚塘中間的堤埂上去玩了。遺憾的是,魚塘四周都是麥田,只有星星點點的菜花散落其中,并沒有大片的油菜花田。好在空氣清新,麥苗綠油油的,看著很舒服,而且,爸爸和老徐他們還有那三個孩子都走了,她跟在忙碌的媽媽身邊走來走去,倒覺得慢慢安下心來。
擺弄好燒烤的物件后,老徐的老婆提議她們四個女人來斗地主。她媽媽笑說,你們三個斗吧,我?guī)畠哼^去看他們釣魚。說著,也不等她們回話就拉上她往魚塘那邊走。她不想過去,身體就變得特別沉。媽媽似乎感覺到了,停下來問她,燦兒不想看他們釣魚?她點點頭。那好吧,我們去麥田那邊玩。她又點點頭。那燦兒把這個蝴蝶結戴上。媽媽說著從上衣口袋里掏出那個粉色的發(fā)夾。她看著媽媽,沒有說話。媽媽似乎明白了她目光的含義,說,不抓蝴蝶。她笑了起來,往媽媽身邊靠近一步。
吃午飯的時候,爸爸他們還一條魚都沒有釣上來。爸爸一邊喝酒一邊對老徐的表弟說,你把魚都喂飽了,這也太難釣了。知道我們今天要來釣魚,你應該餓它們兩天。老徐的老婆說,餓兩天還不餓死了?難釣才好玩,那樣釣到了魚才更有成就感。她爸爸一邊跟老徐他們碰杯一邊說,那倒也是。
午飯有新鮮的地皮菜炒雞蛋,媽媽知道她愛吃,給她盛了半碗米飯,幾乎把三分之一的地皮菜炒雞蛋都趕到她碗里,拌了拌才遞給她。早上沒吃什么,剛才跟著媽媽在田野里走了差不多半個小時,這會兒她臉色紅潤了一些,肚子也覺得餓了。爸爸難得見她吃飯這么香,高興起來,指點著餐桌上的盤子說,燦兒別光吃那一個菜,你看你這么瘦,這肉,這青菜,都要吃一點。說著就要把紅燒肉往她碗里夾。她本能地伸手護住了自己的碗。爸爸的手尷尬地舉在半空。媽媽見狀忙出來解圍說,急什么,讓她先把碗里的吃完。她爸爸把紅燒肉送進了自己的嘴里,臉色卻不大好看,剛要開口說話,老徐的老婆已經不耐煩地開始數(shù)落他,你們男人就是愛瞎指揮。孩子愛吃什么就讓她吃什么,你喜歡吃的孩子不見得喜歡。她爸爸的臉色一下子就緩和了。她看了媽媽一眼,媽媽沖她笑了一下。媽媽為什么總是笑?這有什么好笑的呢?為什么媽媽說話爸爸就不愛聽,老徐的老婆說話,爸爸就聽了呢?她腦海里甚至閃過一個念頭,要是老徐的老婆是她媽媽就好了……
媽媽看看左右,忽然發(fā)現(xiàn)了什么似的對她說,哥哥姐姐他們都到外面去吃飯了,燦兒想不想也出去吃?她其實也沒有想不想的,只是覺得,離開這個飯桌,也許更好些。
房子外面的雨陽棚下有張黃色的方桌,很舊了,那三個孩子占著三個方向,還有一個空位,她卻并沒有過去,而是走到離門不遠的棚子邊下就站住了。那里也沒有太陽,她站在那里吃飯,看著他們。屋子里說話的聲音卻依然聽得很清楚。
老徐說,孩子就要跟孩子玩。小黃你們就應該多帶她出來玩。
老徐沒有叫爸爸“黃總”,她的心莫名地緊張起來。
果然,她爸爸說,她媽媽不在我一個人弄不住她。你們不知道,有一回她把我們一大家人嚇得半死。我弟弟的孩子過生日,她媽出差了,我一個人帶她去吃酒席,結果,飯吃到一半她不見了,幾十個人把酒店上上下下里里外外都找遍了也找不到她。你們猜她在哪兒?她藏在我們吃飯的那個桌子下面,怎么喊她都不答應,我們差一點兒就要報警了。
老徐的老婆說,那你這個當爸爸的有責任呀,你帶她出去,她躲到桌子底下你都不知道,你還能怪她?
她媽媽卻嚷嚷起來,姓黃的,這事兒我怎么不知道?。?/p>
爸爸說,你知道了要干嗎?又沒什么事兒。
媽媽說,孩子為什么要躲起來,你問過她嗎?
爸爸說,能為什么呀?頑皮搗蛋呀。哎呀你放心,沒讓你女兒受委屈,那么多人在呢,見她從桌子底下爬出來,大家高興還來不及,我連一句重話都沒有說她好吧。
什么叫我的女兒?她難道不是你的女兒?沒用的媽媽呀,聲音里已經有了哭腔。
爸爸說,你又來了,總是這么挑字眼兒有意思嗎?就因為你總是這樣,我才不能跟你講。
這些話她是很熟悉的?!安灰嬖V媽媽!”“不能告訴媽媽!”那次她被踢飛到沙發(fā)上,躺在那里一動也不敢動,一動也動不了。爸爸打完電話,看見她臉色蒼白,額頭上都是汗,似乎意識到了什么,一句話不說,向她走來。她想尖叫,可是喉嚨像被鎖住了,只有心狂跳著,快要炸了。她以為爸爸又要打她,爸爸卻蹲下去,把她抱在懷里……爸爸哭了!她還沒有哭,可是,爸爸哭了。他說,爸爸在打一個很重要的電話,你不該這時候過來打擾爸爸。她沒有說話。心跳慢慢平緩了下來。爸爸很少這樣溫和地抱著她。她的心里有一絲滿足,甚至喜悅。糟糕的是,身體醒了過來,痛,醒了過來,她抱住爸爸的脖子,也開始哭,太痛了,痛到忍受不了。爸爸坐到沙發(fā)上,把她抱在懷里,給她擦眼淚,開始講他小時候,生活有多苦,爸爸有多不容易才有了今天的公司和事業(yè),做生意很難的,現(xiàn)在又遇到難題了,到處都是虎狼,都想從爸爸這里挖一塊肉,爸爸太不容易了……七歲的她真的覺得自己錯了,她不應該怕蒼蠅,不應該去向爸爸求助,不應該去打擾爸爸……這時候,爸爸就說,今天的事可不能告訴媽媽,媽媽會很生氣,跟爸爸吵,你希望看到爸爸媽媽吵架嗎?她搖頭。她不停地搖頭,拼命地搖頭……然后,她好像就忘記了有這件事。就像昨天晚上,媽媽問她是不是哭過?怎么眼睛都是紅腫的?這半邊臉怎么也是紅的?她說沒事。真的,只要忘記了就沒事了……那天躲在桌子底下的事,爸爸也說不能告訴媽媽,可是,為什么他自己又講出來了呢?
小姐姐忽然跑過來問她,你吃的這是什么?
地皮菜。
好吃嗎?
她點點頭。
我嘗嘗?
她用筷子夾起一片,喂給小姐姐。小姐姐吃了,笑著吐一下舌頭說,好奇怪。
她疑惑地看著她,為什么奇怪?
像蟲子。
她剛想說話,忽聽爸爸在房子里夸張地喊起來,哎喲我的寶貝,你跟小朋友說話了!她的頭像被什么東西給重重地敲了一下,瞬間怔忪在那里。小姐姐拉拉她的袖子問她怎么了。她手上的飯碗掉在了地上。
小姐姐嚇得跑開了。
后來發(fā)生了什么她都不記得了。她醒來的時候躺在面包車后排的座位上,透過車窗能感覺到陽光已經沒有那么強烈了。
坐在身邊的媽媽對她微笑著,問,寶貝醒了?口渴了吧,先喝點水。
是她喜歡喝的橙汁。
見她喝得急切,媽媽叮囑著,慢點慢點,又沒人跟你搶。
喝完橙汁,她感覺身體有了一點活力,從座位上下來。媽媽還坐在那里。她站在媽媽身邊,依偎在她身上。媽媽一只手攬著她,一只手用紙巾幫她擦嘴,說,太好了,這一覺睡了兩三個小時,算是把昨天欠的瞌睡補回來了。大自然就是好啊。
我怎么睡著了?她抱住媽媽的脖子問。
是啊,你怎么睡著了?你站在外面吃飯,突然就睡著了,飯碗都掉在了地上。媽媽說著又笑了起來,肯定是困得唄!再加上太陽曬得人懶洋洋的,又吃飽了,可不就容易睡著了。
原來是這樣??!她想,原來是睡著了,所以她什么也不記得了。
我們下去看看吧?媽媽握住她的手說,你爸爸他們釣了好多魚呢!幾個小朋友也在釣魚,你想不想去試試?
她跟著媽媽下了車,工人房這里一個人都沒有,大家全都散落在魚塘那邊。老徐的老婆最先看見她們,揮手沖她們打招呼,燦兒醒了?燦兒媽媽快來釣魚呀,這會兒魚都餓了,好釣得很。
媽媽回應著。低頭看看她說,燦兒,我們跑過去好不好?
她說不跑。
哦,好吧。媽媽的聲音里有些無奈,卻也充滿寬容,陪著她慢慢走。
她不是不想跑,而是沒力氣。她不明白為什么她沒有力氣。為什么別人都那么生龍活虎的,而她總是沒有力氣。
走下一道緩坡,她們來到了魚塘邊。這是她今天第一次來到魚塘邊。老徐的表弟在最近的魚塘邊陪那三個孩子釣魚,他正把一條掛在鉤上掙扎的魚取下來,見她們過來,沖她說,來來來,跟哥哥姐姐們一起釣魚,這兒還給你留了個小魚桿。她緊緊靠在媽媽身上,像是生怕那人突然伸手把她從媽媽身邊帶走。媽媽俯身問她,媽媽跟你一起釣好不好?她點點頭。她握住魚竿,媽媽在老徐表弟的幫助下給魚鉤掛上了一只紅色的蚯蚓。那生銹的魚鉤刺穿蚯蚓的身體時,它還在扭動。媽媽把魚鉤拋進魚塘的同時,她松開了手,魚竿差一點掉進了水里,幸虧老徐的表弟眼疾腳快,踩住了。媽媽呵呵笑了起來,說,寶貝,我扔的是魚餌,你不能扔啊,你扔了魚竿我們還怎么釣魚呢?旁邊的三個孩子咯咯地仰頭大笑起來。小姐姐指指身后的小桶說,阿姨,我釣了兩條了。哎喲,這么能干呀!她媽媽彎下腰看了看,沖小姐姐伸出了大拇指。
她湊到媽媽耳邊問,為什么用那個釣魚?
哪個?哦,你是說蚯蚓嗎?那個叫蚯蚓,小魚最喜歡吃蚯蚓,所以用蚯蚓當魚餌呀。
她九歲了,難道她還不知道那是蚯蚓嗎?她不明白為什么媽媽總是跟她說她已經知道的,卻無法告訴她她想知道的。可她還有很多個為什么想問媽媽,為什么要用鉤子去刺穿蚯蚓的身體?為什么一定要用魚鉤釣魚?為什么要讓蚯蚓和魚都那么痛?為什么不用漁網?為什么你們釣魚的時候那么高興?……可是她不想問了,因為,她越來越覺得媽媽聽不懂她想說什么。為什么別人總是聽不懂她的話?她也聽不懂別人的話。以前,她覺得至少還有媽媽可以聽懂她,可是現(xiàn)在,連對媽媽,她也已經沒有信心再說什么了。
就像中午吃飯那會兒,爸爸那么突然地高喊一聲:哎喲我的寶貝,你跟小朋友說話了!好像她原本是個啞巴,她不會說話一樣。她一直都有說話呀!只要她想說、需要說的時候。嘴巴難道不是長在她的身上嗎?也許,在爸爸的眼里,她就是個啞巴,是個笨蛋,是個傻瓜……那她就應該要像個啞巴,像個笨蛋,像個傻瓜。
就像她會忘掉那些巴掌、那些腹痛和背痛一樣,她一定也可以忘記自己會說話,忘記自己有頭腦會思考有想法,忘記,忘記……是的,她會忘記。她一定能做到。
爸爸在遠處熱切地呼喚她們,燦兒,快來,看爸爸釣了多少魚。她被爸爸如此親密而熱切地呼喚著,頓時忘了剛才的想法,拉著媽媽往爸爸那邊走。她的腿上有了更多的力氣,很想跑起來,卻還是不行,只是盡可能走得快了一些。
哇!爸爸身后的小桶幾乎快要裝滿了呢。媽媽驚呼著,爸爸好能干呀!像夸剛才的那個小姐姐一樣。
燦兒,過來,爸爸教你釣魚。剛把一條活魚扔進水桶的爸爸,從一個小鐵盒里取出一條紅色的蚯蚓……她往后退了兩步。爸爸一臉掃興地看著她說,你要像人家那幾個哥哥姐姐多好。你看看人家……這有什么好怕的?
媽媽拉著她的手說,算了,她不想釣別勉強她。每個人怕的東西都不一樣,你這么大個人還怕打針呢。
她仰頭看著媽媽,笑了。太陽正在落下去,燦爛的余暉似乎都集中在了媽媽的臉上。
爸爸卻說,你就慣著她吧,看她將來怎么辦。
太陽突然一下掉進了黑洞里,霞光失色,她的大腦一片空白,不,是黑暗?!翱此龑碓趺崔k”“漂亮有什么用”……除了她之外,所有人都那么能干,有用,只有她,是沒用的……
她看見媽媽的嘴巴在動,卻聽不見她在說什么。爸爸求饒似的跟媽媽拱了拱手,站起來,把椅子讓給了媽媽,讓媽媽去釣魚。媽媽對爸爸做了個慣常的“這次放過你”的表情,笑吟吟地坐了下去,沖她招手。
她站在那里無法動彈。
爸爸蹲下去,仔細數(shù)著他的成果,沖老徐他們幾個人喊,問他們釣了多少條,根據(jù)他們報出的數(shù)字排著順序,爸爸排在了第二名。他得意地看了她一眼問,怎么樣?爸爸還不錯吧?說完,并不期待她的回應似的,低頭又去看魚。是的,她的回應一點也重要。也許,他認為她根本不懂回應。
突然地,她看見爸爸從水桶里捧出一條小魚,小心翼翼地往堤埂下走了兩步,幾乎把腰彎到了水面上,輕輕地把小魚放回了水塘里。
媽媽問爸爸,你這是在干什么?為什么把魚放回去了?
她也有同樣的疑惑,好奇。
這條太小了,還沒長大,先放生吧。
媽媽溫柔地看了爸爸一眼,轉頭對她說,燦兒,你爸爸好善良啊。
她想,是啊,我的爸爸原來這么善良啊!他對一條小魚都可以如此體貼,如此愛惜,如此呵護?。?/p>
先放生吧,先放生吧,先放生吧……我的爸爸好善良啊,好善良啊,好善良啊……這些話像被空氣卡住了,一直在她的耳邊反復播放,直到她感覺耳朵火辣辣地疼起來,就像被什么摑了一掌。不知是她的鼻子出了問題,還是空氣因為這句話的阻滯攪拌忽然變得腥臭難聞,像是魚鉤的鐵銹氣味和蚯蚓的血、魚的血混合變質的氣味。
她彎腰嘔吐起來,剛剛喝下的那杯黃色的橙汁,噴射在那一桶魚的身上。
媽媽扔下魚竿過來照顧她,輕輕地撫摸著她的背,責備自己說,哎呀都怪媽媽,你剛睡醒不該給你喝涼的,這是傷了胃了。
爸爸一邊說著不要緊的,一會兒給她喝點熱水暖暖就好了,一邊皺著眉頭看他的魚桶,說,不行,得趕緊換水。他提著魚桶下到塘邊,把魚一條條拿出來洗干凈,把臟水潑在岸坡上,又打了一桶干凈的水,再把魚一條條放進去。
她一面厭惡著魚的氣味,一面卻幻想著自己變成了一條魚,正被爸爸小心翼翼地捧在手上,輕輕地放回魚塘……
她又嘔吐起來。
從那天開始,整整二十年,她再也沒有吃過魚。除了因為只要看到魚,甚至聞到魚的氣味她都會翻江倒海般的嘔吐,大概還有個原因———
她怎么可以吃自己。
責任編輯閻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