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炳江
一
習慣早起的張馳,把不足十五平方米出租屋里的事,能做的全部做了,終于熬到了七點半。開學了,工地得八點才允許動工。為此,張馳的合作伙伴李師傅,還被裝潢公司的趙總訓斥了一頓。
張馳拽緊門上鏈環(huán),鎖好門,把摩托車推到院門前。鐵皮焊成的院門上,只有一個四寸見方的洞口,那個洞口是為方便院子里人出入時,撥動門閂而留的。院子里住著六戶人家,其中五戶是陪讀,唯有張馳因為與房東老太的女婿是朋友,才得以租住進來。院子很安靜,平時基本上沒有外人進來,張馳對這樣的環(huán)境很滿意,一住就是五年。
一縷陽光,準確從鐵門上那個洞口,溜進院子,最后停在井臺邊一個洗衣服姑娘手臂上。姑娘細嫩的皮膚,便晶瑩明亮起來。
張馳拔開門閂,拉動院門,響聲驚動了垃圾桶里的一只老鼠。老鼠跳出垃圾桶,逃了幾步,就倚在水池旁的下水道口,瞪起兩只小眼睛,盯著張馳。
張馳打開院門,推著摩托車,準備出去時,洗衣服的姑娘抬頭瞅了一眼。那是一張精致的蘋果臉,鮮艷的果面上,鑲嵌著一雙烏黑的大眼睛,大眼睛里散發(fā)著一絲收不攏的笑,那笑慌慌的,亂亂的,與那張青春靚麗的臉龐極不配稱。張馳心中突然涌起一種莫名其妙的痛,車龍頭一個沒把穩(wěn),碰到院門上,鐵皮門“哐當”一聲響,彈了回來,卡住摩托車前輪子。
那只老鼠鉆進下水道,估計沒感覺到危險,又鉆了出來,繼續(xù)鼓凸著兩眼。洗衣姑娘站起身,跺了跺腳,老鼠只把頭縮了一下,沒有逃跑的意思。姑娘重重又跺了一腳,長長的頭發(fā),如馬尾般蕩了起來,老鼠嚇得一個踉蹌,跌進下水道里。姑娘跨上兩步,控住院門。
張馳向姑娘笑了笑,表示感謝,把摩托車推出院門。
二
“二表哥,大舅搬到大表哥家去住了。”
“知道了,我馬上回去。謝謝三老表?!?/p>
掛了電話,張馳從三尺高的跳板上蹦了下來。跳板另一頭的李師傅,把鐵抺子上的找平膩子,均勻地抹到墻上,再用鋁合金條子,上下刮平后,方始轉過臉來問:“出什么事了,看你一驚一乍的?!?/p>
“我爸到我大哥家去住了?!?/p>
“老人家愛去哪個兒子家住,就去誰家住。孝心非得讓你頂在頭上呀?”
“我大哥脾氣溫和,人又軟弱,小時候常常被我老爸打罵,都打怕了。分家后,好不容易過了幾年舒心日子。電話是我小老表打來的,肯定是瞧見我大哥過的不順了,才告訴我的。我得回去把老爸還叫回到我家去住?!?/p>
“那你是該回去一趟,回去就明天再回來吧,在家陪陪夫人。嘿嘿,活我會抓緊的?!?/p>
“瞧你那壞笑樣,你不想回家陪老婆呀。小王干活毛手毛腳,別讓他上高,注意安全?!?/p>
“知道了,你鼻梁上還有毫膩子,把工作服翻過來再揩揩,別丟了帥哥形象,嘿嘿?!?/p>
張馳騎車進村,遇見叔叔嬸嬸輩,只按按喇叭,開口笑笑,算是打了招呼,一路不停頓,直接到了大哥家門口。
大哥坐在門檻上,望著巷中路。一只花公雞,追逐一只大頭寶蜻蜓,撞到他的腿上,他口中輕輕“噓”了一聲,眼睛卻緊跟著張馳的車輪子轉動。直到張馳在自家門前停下摩托車,面上方始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笑容。屁股離開門檻兩三寸,看了父親一眼,又坐了下去。
四間磚瓦結構的房子左前方,有棵高大的大葉楊,張馳的父親在樹蔭下,低著頭,細心修理著鋤頭騎馬楔。發(fā)黃的樹葉一片接一片飄落,偶爾有一片落在他的白發(fā)上,依依不肯離去,可當他舉起手時,從巷子口趕來的疾風,又把落葉吹得無影無蹤。一條打著石膏帶,顯得特別臃腫的小腿,在秋陽照射下,白得刺眼。望見張馳停了摩托車,老頭子下意識地把傷腿往凳子下縮了縮。張馳鼻子一酸,抬頭向樹上的喜鵲窩望了望,暗暗吸了一口氣,故作輕松地說:“老爸,我回來了。”
張馳父親瞄了一眼張馳臉上還沒揩干凈的膩子,手腕一顫,用力不勻,笨重的柴刀,把即將完工的騎馬楔,砍作兩半。老頭子試了試,已經不能再用,這才開口說:“不刮風,不下雨的,你跑回來干什么?”
“你和霞子鬧矛盾,都離家出走了,我能不回來嗎?”張馳蹲下身子,摸了摸父親的傷腿。
“到你大哥家來,這算是我的錯。小二子,是我孫子吧,我怎么抱抱都不讓抱。這不能又說我錯了吧?”
“你要抱孫子沒錯,只是你腿摔傷了,自己走路都不周全,還怎么抱孫子。是我讓霞子不讓你抱的?!睆堮Y拾起鋤柄和鋤刃,扔到大哥腳旁。
“你……”,老頭子漲紅了臉,說不出話來。
“老爸,你把腿傷養(yǎng)好了,再抱孫子不遲呀?!?/p>
“我一輩子腿好不了,是不是一輩子不讓我抱孫子了?”老頭子賭氣地說。
張馳瞪了父親一眼,轉身對大哥說:“大哥,我今天不走了,你把老爸的東西收拾一下,我?guī)湍隳玫轿壹胰??!?/p>
張馳到了自家門口,一條毛色黑中泛亮的大黑狗躥了出來,圍著張馳直打轉。等張馳停好摩托車,放下東西后,就趴下身子,爬到張馳腳旁,兩條前腿伸直,腦袋伏在腿上,眼睛似閉非閉。張馳扣起二指,在黑狗的腦門正中,輕輕彈了兩下,大黑狗這才跳起來,頭動尾巴搖地率先進了屋。
嶄新的蚊帳里,小二子臉蛋兒白里透紅,嘟著小嘴,握著兩只粉嫩的拳頭,香香甜甜地睡著,那細細的呼吸聲,在張馳聽來,不啻天籟之音。小二子出世快一年了,張馳這還是第四次見到兒子。張馳不由自主地俯下身子,伸出雙手,想抱抱兒子。手伸到半途,瞧著自己那雙粗糙的大手,又看看細皮嫩肉的兒子,張馳皺皺眉頭,嘴角翹了翹,用衣袖在嘴上抹了一把,兩手撐住床沿,俯下身體,在兒子額頭上輕輕親了一口。
張馳心滿意足站立起來,一轉身,幾乎與妻子汪霞鼻尖碰鼻尖,汪霞眼睛眉梢都是笑。張馳一把抱住汪霞腰,壓低聲音說:“看你輕手輕腳的,嚇了我一跳??上胛伊??”
汪霞指指二子,又指指外面,張馳明白汪霞的意思,又使勁抱了抱,才不甘心地松開了手。汪霞拉著張馳出了臥室,到了堂屋才說:“惹爸爸生氣,是我不好。你若不回來,我打算得空去找大姐來勸勸?!?/p>
張馳捉住汪霞雙手,輕輕摩挲:“老頭子也不容易,你不要和他計較。這個家兩個老人,一個奶伢子,都要你照應。老婆大人,你辛苦了!”
“就會哄我,你什么時候回縣城去?”
“明天?!?/p>
“現在快吃飯了,你去把耕田機收拾一下,下午把望窯沖的兩塊地犁好,我準備栽大油菜。中午吃紅燒魚?!?/p>
“遵命?!?/p>
張馳常年在外打工,犁田耙地不是很道行,開溝整墑更費勁。忙了一下午,淌了一身汗,最后還是在大哥的幫助下,才把五畝地整好。張馳到家,妻子已經把飯菜端上桌子,洗澡水也已備好。吃好洗好后,躺到床上,汪霞緊緊摟著張馳說:“我打聽了,我們的存錢夠首付了,在縣城買套房子,小二子以后能上個好點的幼兒園,我也好照顧你吃喝?!?/p>
“房子一定要買的,只是老頭子有腿傷,老娘身體不好,都要你照顧。小二子還沒一歲,上幼兒園還早哩,買房子,還是過兩年再說吧?!?/p>
“今天下午,爸爸流露出要去跟老三過的意思,最好把媽也帶去,那樣,我們就不需要再守著這幾畝田了?!?/p>
“大丫頭在南京讀大學,一直都是老三照應在。雖說老三為我們付出不少,可老三條件好,如果老頭子真能離得開這幾間老屋,去跟老三過,村里人自然也沒什么閑話可講,我更是求之不得?!?/p>
汪霞不再說話,雙手用力把張馳摟向自己。
三
張馳是搞裝潢的,主要從事室內外油漆類裝修。裝潢這個行業(yè),由于需要配套施工,自然而然就生成了一些大大小小團隊。張馳他們也有個比較穩(wěn)定的團隊,虛掛在龍騰裝潢公司名下,聽命于趙總。張馳他們這個裝修團隊,薪資一直釆取“慣鍋分鐵”的分配方式,就是利潤按工均分。由于張馳技術全面,有擔當,順理成章就成了這個裝修團隊的領頭人。
東苑人家小區(qū)里的一幢四層別墅,開工不久,就下起了連陰雨。內墻干燥慢,為確保質量,不能連續(xù)施工,外墻干脆停工。合同約定完工日期是十二月二十號,工期一天天逼近,張馳他們干著急,沒有辦法。
秋雨連綿,下到第三天,張馳忍不住,穿著雨衣到別墅仔細檢查一遍。墻面未干透,頂部找平厚的地方,還掛著水珠。家具上用手一摸,濕漉漉的。張馳明白,這種情況即使馬上天睛,也得兩天后才能動工。張馳搖搖頭,撥通李師傅電話:“李師傅,我剛到別墅來看了一下,三天內別墅絕對不能動工,你讓小王他們耐心等等。另外你催一下保潔,把嘉禾學府苑5號樓的衛(wèi)生打掃干凈,天一晴,我們就要去了尾?!?/p>
“明白,老大辛苦了,你也別著急?!?/p>
李師傅善于處人,交游面寬,張馳裝修團隊的活大都是他聯系的。最難得的是,他對張馳特別信任,張馳交代的事,不問緣由,全部照做。張馳對李師傅兼管的賬務也非常放心,從不細問。
掛了電話,張馳舒了一口氣,回到出租屋里,脫下雨衣,立在門前,數了會兒屋檐的雨滴。秋雨“唰唰”不停止,綿密的雨絲織起層層簾幕,一直連接到天際邊。張馳伸手在雨幕中攪了攪,回身打開那臺老式電腦,搜了部叫《血色湘西》的電視劇,把音量調低,耐下性子,盤腿坐在床上,認真觀看起來。
看了不到十分鐘,西邊鄰居王姨,打了把綠顏色的布雨傘,在門前停了下來。屋檐滴水,打在雨傘上,如同無數雙小手敲打琴鍵,發(fā)出任性的曲調。王姨把雨傘使勁抖了抖,站到門檻前,扶著門框,探頭向電腦屏幕上張望。張馳忙下床說:“王姨買菜去呀?”
“嗯,電腦上還能看電視劇呀?”
“當然能看了,王姨,你順便也幫我?guī)c菜回來吧?!?/p>
“平時難得見到一回你在家燒吃的,還是自己燒吃,干凈衛(wèi)生些。今天準備自己做飯了?”
“嗯,平時干活忙,自己做飯時間來不及,只能吃盒飯。下雨天不能干活,在家吃,省得出門?!?/p>
“你想吃什么菜?”
“隨便”,張馳掏出一張50元鈔票,遞到王姨手中。王姨接過鈔票,后退一步,又使勁抖了抖雨傘,走到東邊,叫了聲:“小燕子,買菜去了。”
“哎,來了,早就在等你了?!甭曇羧玟镐溉忝烂?,沁人心扉,甜如浸蜜。然后是鎖門聲,再然后是嘰嘰喳喳的說笑聲和關閉院門聲。
一集電視劇還沒看完,王姨和小燕子一起進了屋。小燕子就是那個在井臺邊洗衣服的姑娘,開學后才和弟弟妹妹搬進這個院子的??赡苁锹纷呒绷?,小燕子蘋果般的臉上更加紅潤,配以烏黑的長發(fā),愈發(fā)明艷動人。小燕子進屋后,就笑盈盈地站在門邊,一句話不說。
張馳向小燕子微微笑了笑,接過王姨遞來的包裝袋。打看一看,見是一條約半斤重的鯽魚,一只咸鴨腿,還有一團絞好的肉沫子,忙說:“王姨,我只會燒一鍋熟,這個怎么燒呀?”
王姨指指小燕子說:“你的菜都是小燕子買的,我怕影響孫子讀書,兩年多沒看過電視劇了,小燕子照顧弟弟妹妹讀書,也不能看電視,你就一個人住,看電視不影響別人。我和小燕子商量,我們就在你家看電視,我可以給你做做飯,小燕子給你炒炒菜,看電視的電費我們出。”
“王姨,說什么電費呀,我和你做鄰居也有兩年多時間了,我怎樣過日子,你是知道的。能吃上現成飯,當然好了,只是怕麻煩你們?!?/p>
“不麻煩,小燕子,你回去拿個凳子過來,我們一邊擇菜,一邊看電視?!?/p>
中午,張馳吃了小燕子做的肉丸子和咸鴨鯽魚湯,還沒吃好,就跑到王姨家,把小燕子著實夸獎一番。下午,王姨和小燕子來看電視時,張馳冒雨去買了兩包多味瓜子。
天晴之后,張馳裝修隊為了突擊工期,嚴格了上下班時間。為了方便,張馳在放硬幣盒子里,擱了200塊錢,留了把出租屋的鑰匙給王姨。王姨不會開電腦,經張馳同意,又把鑰匙轉給了小燕子。張馳的出租屋里,就一張床,一個衣櫥,一個煤氣灶,另外就是一些干活工具了,鑰匙留給誰,張馳并不在意。倒是小燕子有了鑰匙之后,不僅飯菜花樣天天翻新,而且屋里也收拾得井井有條。張馳心生感激,不時買點水果,以表感謝。
四
經過三個多月的努力,張馳他們不僅別墅的活,保質保量按時完工了,而且順帶做好了幾戶精裝修。其中兩戶已經結賬,一戶進入收尾階段,還有兩戶只等梯子跳板等工具撤出來,就能動工。別墅完工當晚,張馳他們六個人在大排檔聚了一次,第二天又放了一天假。第三天張馳帶兩個人到盛世豪庭小區(qū)三號樓收尾,李師傅帶兩個人,把別墅里的梯子跳板往天山國際小區(qū)運,準備開工。
張馳的保護只做到一半,李師傅打來電話:“老大,告訴你個不好的消息,小王搬工具不小心,把別墅一樓的樓梯扶手,劃了個半尺多長的溝痕?!?/p>
“一樓樓梯扶手,我套的是琥珀色,這個色好修補。而且我還留了一點面漆,就是防止磕磕碰碰的,明天我去修?!?/p>
“老大,我知道你能修好,也對家主黃先生解釋了,黃先生卻把我們裝潢公司的趙總喊來了??巯挛覀円蝗f塊錢擔保不說,還說要追究我們耽誤工期的責任。我好話說盡,也還是被趙總訓了個狗血噴頭。老大,怎么辦?”
“當然要先把人家的樓梯扶手修好,其他的事以后再說。”
“明天上午九點,黃先生來開門。老大,你到時從家里直接去別墅吧?!?/p>
“好,今天上午我這里防護能做好,你通知方師傅下午來噴墻面乳膠漆,明天上午你來找補一下。再噴一遍,我們就可以把工具撤走了?!?/p>
“明白。”
五
第二天的時間過得特別慢,臨近八點鐘,張馳正看時間,聽得外面小燕子“噢唔”一聲,聲音異常。張馳跑到門外,見小燕子歪倒在地。地面沖下水溝濺起的污水,沾的她一身都是,一只小號塑料桶扔在一旁。小燕子一只手弱弱的撐在地上,睜大著一雙失神的眼睛,口角歪斜,長長的辮子拖在下水溝里,身體搖搖欲倒。張馳聽小燕子呼吸雖然急促,倘算有力,估計是沖下水溝時,不慎滑倒了,躺一躺應該沒什么大礙,伸手就把小燕子抱進了屋里。
小燕子家的出租屋,分里外兩間,里間是小燕子和妹妹合睡的一張大床,外間是小燕子弟弟睡的一張小床。張馳把小燕子放到外間單人床上,見辮子又濕又臟,怕弄濕她弟弟的床單,惹她那倍受父母寵愛的弟弟不高興,回來又會搶白小燕子一頓,就一手牽著辮梢,不讓辮子拖到床上,一手伸向搭在鐵絲上的毛巾。
毛巾還沒拿到手中,小燕子突然牙關咬得“咯咯”作響,嘴唇由紅變紫,由紫變?yōu)?。白沫不斷從口中涌出,繼而手腳伸直,開始抖動。抖動的強度越來越大,把床板打得“砰砰”直響。張馳大驚失色,甩開辮子,連躍三步,逃到門外。
逃出門后,張馳聽到小燕子“唔唔唔”的低吼聲,猛然想起老爸以前說過,村里有個“豬頭瘋”,犯病時就會發(fā)出“唔唔”聲。后來在塘埂上犯病,一頭栽進水里,淹死了?,F在小燕子如果從床上摔下來,摔出個好歹來,那自己就有沒法推卸的責任。想到這,張馳壯著膽子又進了屋。小燕子的辮梢還在滴水,張馳不敢再碰,離得遠遠的,只伸直左手,扶著小燕子肩頭,不讓她摔下床來。
大約過了七八分鐘,小燕子不再痙攣,嘴唇也漸漸變紅。睜開眼睛后,那雙大眼睛由渾濁,慢慢明亮起來。嘴角的白沬還在,張馳取毛巾時,才發(fā)覺自己全身已被汗水浸透。等小燕子自己把嘴上的白沫揩干凈,張馳將毛巾重新掛好,斜睨著小燕子年輕漂亮的臉龐,想想她剛剛犯病時的情景。想走不能走,想安慰又無話可說。正左右為難時,小燕子說話了:“張師傅,剛才我犯病,有沒有被別人看見?”
此時小燕子不是關心自己的病情,而是擔心犯病時的樣子是否被別人看見,這種心情張馳從來沒有體驗過,也不可能體驗過。張馳心頭如遭重錘打擊,眼睛立時蒙上一層水霧,即刻果斷地說:“沒人看見?!?/p>
說完見小燕子依然用期待的眼神,看著自己。張馳破天荒地并起三根指頭,舉以眉齊,發(fā)誓道:“我張馳如果亂嚼舌根,天打五雷轟!”
小燕子臉上終于有了一個帶著歉意的笑容,張馳心中刺痛,一顆豆大的淚珠,再也忍耐不住,重重滴了下來。張馳快步走到屋外。
電話鈴響,是李師傅打來的:“老大,盛世豪庭三號樓,墻面乳膠漆貌似連續(xù)噴過兩遍了?!?/p>
“不可能連著噴兩遍,仔細找補,哪來的那么多廢話!”
“老大,你……”
張馳掛了電話,趕到別墅,別墅主人黃先生見張馳進門,看了看手表說:“說好九點到,還遲了十分鐘,你這種態(tài)度,我很不高興?!?/p>
張馳說了句“對不起”后,任憑黃先生高一句低一句數落,再也不吱聲,換上工作服,埋頭干起活來。黃先生盯著張馳給樓梯扶手刮磨、上色,看張馳一副胸有成竹的樣子,緊繃的肥臉上,開始綻放出一片花瓣來,背著手在屋內東瞧西望,倒是不再來干擾張馳干活。
臨近下班時間,張馳完成了樓梯扶手修補的基礎程序,剛舒了口氣,李師傅又打來電話:“老大,盛世豪庭三號樓墻面我找補結束了,但我就是覺得兩遍乳膠漆都噴過了,你最好下午來看看?!?/p>
“李師傅,我先前態(tài)度不好,你別放在心上,下午一點鐘,你在盛世豪庭等我?!?/p>
“老大,我知道修補那個樓梯扶手,讓人心煩。下午我等你,老大,你辛苦了?!?/p>
回到出租屋中,吃著可口的飯菜,小燕子犯病的情景,又浮上張馳心頭。勉強吃過飯,碗一放,張馳就到王姨家,對王姨說:“小燕子照顧弟弟妹妹上學,還打掃院內衛(wèi)生,我看她挺忙的,老是麻煩她為我弄吃的,我心里很過意不去。王姨,你看能不能這樣,你幫我做做飯,菜就不燒了。我干活回來,順便帶點鹵菜,也能對付著吃?!?/p>
王姨打量了一下張馳,說:“你是不是煩我們在你家看電視了?”
張馳趕忙說:“怎么會煩呢?就是心里太過意不去了?!?/p>
王姨說:“小燕子看看電視,聽聽歌曲,我看她挺開心的。你要真過意不去,小燕子喜歡吃零嘴,在家又舍不得吃,你見空買點回來。安心干你的活,其他你就不用管了?!?/p>
張馳只好說:“王姨,那你就替我謝謝小燕子吧。”回到屋中,往床上一躺,小燕子犯病的樣子,不由自主地,又出現在腦海里。張馳一時想不出妥善的處理辦法,又不敢張揚,只能悶在心里,獨自思量。
下午張馳到了盛世豪庭三號樓,李師傅早就等在哪里,墻面乍一看,似認認真真噴了一道乳膠漆,仔細看可以分辨出是毛毛糙糙噴了兩遍。張馳瞧瞧一遍沒噴的陽臺,瞅瞅墻上找補的痕跡,最后狠狠地踢了一腳乳膠漆空桶,對李師傅說:“給方師傅打電話,讓他半小時內到這里,否則他今年的工錢,三年后再結算?!?/p>
“老大……”,李師傅見張馳鐵青著臉,咽下想說的話,只用疑惑的眼神瞟了張馳一眼,撥通電話說:“方總,盛世豪庭三號樓,我一再告訴你,乳膠漆不能兩遍連噴,你不僅兩遍連噴了,還把陽臺噴忘了。老大很生氣,讓你半小時內到這里,我和他一起在這等你?!?/p>
二十分鐘剛出頭,方師傅干活的褲子沒換,就跑來了。張馳不等他喘息均勻,開口就訓:“你噴了兩遍,卻胡扯說噴一遍。還專業(yè)噴乳膠漆的,省工就是這樣省的?你十八歲呀!”
方師傅尷尬得手足無措,把目光投向李師傅求援。李師傅悄悄拉了一下張馳衣角,努努嘴。張馳這才向方師傅掃了一眼,見方師傅兩鬢斑白,耳朵上還沾著灰色的乳膠漆,知道自己的話說重了,即放緩語氣說:“陽臺一遍沒噴,這墻上又找補成這樣,乳膠漆還噴光了。方師傅,你說怎么辦?”
方師傅如逢大赦,忙說:“乳膠漆我想辦法,絕不讓家主受一點損失,找補的痕跡,我讓徒弟來磨平。今天就算干到八點,也一定完工,保證不耽誤你們撤工具。”
張馳不再說話,轉身向外走去,剛到門外,就聽方師傅說:“你們老大不對勁呀,沒見他發(fā)過這么大的火……”
六
別墅樓梯扶手修補好后,張馳休息了一天。上午到縣醫(yī)院咨詢了癲癇病有關事項,結合在百度上了解的情況,張馳經過慎重考慮,決定下午和小燕子好好談談。吃過飯后,張馳在硬幣盒里留了張紙條:小燕子,下午兩點半,我在筆峰塔下等你,有個事要和你商量一下,不見不散。
張馳兩點鐘就到了筆峰塔下,深冬的寒風剝光了梧桐的盛裝,也為松柏披上了蒼翠。張馳站在筆峰塔的臺階上,呆呆望著這生機與凋零并存的季節(jié),半晌才長長地嘆了口氣。在心中把所要講的話,又溫習一遍,生怕一言不慎,傷了小燕子的自尊。
兩點十分,小燕子上穿藍色羽絨服,下穿發(fā)白的牛仔褲,圍著粉紅色圍巾,腳穿半高跟皮鞋,裊裊婷婷地沿著石板路走了上來。張馳迎上前去,半開玩笑地說:“美女赴約也這樣準時呀?”
小燕子愣了一下,環(huán)顧左右沒人,才幽幽地說:“我是病人,一輩子的病人?!?/p>
張馳忙說:“你的病雖然難治,但也不是不能治療,我到縣醫(yī)院咨詢過了?!?/p>
“我也知道可以治療,但我家情況不允許,我姐妹三人,弟弟妹妹在讀高中,又加上我這個只能吃閑飯的,全靠我父母在街上擺個雜貨攤維持,我勉強上到初中就輟學了。年初我也請專家開藥的,那藥很貴,一個月得花350塊錢,才吃兩個月,家人就把我藥斷了,怨只怨我命苦?!?/p>
“你也別灰心,我可以去和你父母講清道理,我相信你父母一定也是關心你的。那藥我先買來給你用,等你家條件好了,再還我。只是你一定要對自己有信心。那藥叫什么名字,待會我去藥店買。”
“那藥要到滁州才能買到,回去我拿藥盒子給你看。我做夢都想像個正常人一樣活著,用你的錢買藥,只怕這份情,我一輩子都還不清。”
“那年我初戀失敗,到九華山上出家當和尚,和尚沒當成,身無分文,在青陽,一個不愿留姓名的人,給了我50塊錢,幫我渡過了難關。那人的恩情,我想還也無處還,如果能對你治病有點幫助,就算是我還那人恩吧?!?/p>
小燕子點點頭,不再吱聲,挽著張馳的手臂,向前走去。這時張馳手機鈴響,張馳借機掙脫小燕子的手,掏出電話,電話里傳來李師傅聲音:“老大,告訴你個好消息,你修的樓梯扶手,黃先生夸獎你了,還帶他的朋友來看了。他朋友看到二樓的聚酯白漆,更是贊不絕口,決定把他那套房子讓我們裝潢,全部漆聚酯白?!?/p>
“李師傅,這是個好消息,你辛苦了。那一萬塊工錢結了嗎?”
“老大,那房子在滁州市里,我以路遠,人員難配備,工具不方便運送推辭。黃先生就以我們延誤工期為由,將那一萬塊錢,扣著不給。他朋友倒拍著胸口保證,說我們只要把他家的活干好了,那一萬塊錢就落在他頭上。這是他們商量好的,老大,怎么辦?”
“有活當然得干,再說那一萬塊錢值四十個工呢?肯定得要回來。我去滁州開工,什么時候去?”
“明天就要去備材料,我把號碼發(fā)給你,老大,辛苦你了?!?/p>
第二天張馳在滁州備好材料,給小燕子買了兩個月量的“癲癇靈”。小燕子接過藥盒時,嘴角動了動,就想哭。張馳刮了她鼻子一下說:“人家交代了,笑口常開,這藥才有效。”小燕子立即擦干眼淚,沖張馳露出笑臉。自此,小燕子對張馳的照顧愈發(fā)無微不至。
七
把滁州的活干完,又逢下了一場雪,張馳他們裝修隊放假回家過年了,只留張馳和李師傅收收尾子。尾子收得差不多時,李師傅把張馳叫到他的出租屋屋里,就著一碟花生米和一鍋豬肉燉大白菜,倆人面對面,邊喝酒邊聊天。
三杯酒下肚,李師傅放下一次性塑料杯子說:“老大,有一件事情,我始終想不明白。你在修樓梯扶手期間,對人的態(tài)度和平時判若兩人,讓我感覺都不認識你了。那天方師傅被你訓得目瞪口呆,人家可比你還大兩歲。我記得我們合作的第一年,我為了在你面前顯擺技術,釘眼顏色沒調正,就涮漆了,結果返工。你一個釘眼一個釘眼地挖,整整弄了一個星期,才弄好,你也沒說一句難過話。我知道,我們合作五年來,一直都仰仗你的技術,才能苦來幾個養(yǎng)家糊口錢。老大,如果你想多拿點紅利,或者不想帶我混了,你就直說,我絕無二話?!?/p>
“李師傅,你怎么會有這種想法呢?說技術,我比你是好些,但處人我可是比你差遠了。沒有你在外應酬,我們幾個早散伙了。你的作用比我大,別亂想,喝酒?!?/p>
“酒不急著喝,這個問題弄得我好幾晚都沒睡安穩(wěn),你不會讓我年也過不好吧?”
張馳見李師傅口氣中流露出想散伙的味道,只好硬著頭皮說:“那次發(fā)脾氣是有原因,可我向人家發(fā)誓不對別人亂嚼舌根的?!?/p>
李師傅“騰”地一下,站了起來,凳子帶倒了,也不扶起。瞪著張馳,雙手幾乎是拍打著桌面:“誰不知道你張總一言九鼎,說你會發(fā)誓,鬼才信呢?”
“我是對小燕子發(fā)誓的?!?/p>
“啊!老大,你……”
“你胡想什么呢?小燕子有癲癇病,就是豬頭瘋,有次犯病被我撞見了。你想想一個剛剛二十歲,正值青春年華的小姑娘,得了那個怪病,一輩子看不到希望,便是你我,恐怕也會失去活著的信心。一想起小燕子犯病的樣子,我就受不了,許多人站著說話不腰疼,臨到自己頭上試試!”
“老大,我誤會你了,我敬你一杯?!?/p>
李師傅扶好凳子,重新坐下,等張馳喝了一口酒,才說道:“別墅的一萬塊錢,黃先生給了,但沒有給我,給我們裝潢公司的趙總了。趙總說我們翅膀硬了,要控制控制。把那一萬塊錢留作明年的保證金了,只要我們明年好好跟他干,到年一分不會少。趙總扣了我們一萬塊錢,也有表示,給了我們兩家活,明年正月里就可以開工,這事我答應了。今年通過大家商討,你我的紅利上調了一點,加在一起按百分之五算是兩萬塊錢,我那一萬算作保證金了?!崩顜煾嫡f完,取出一萬塊錢,推到張馳面前。
張馳點出5000,把剩下的5000推了回去。李師傅想了想,抽出1000,放到張馳面前,一臉認真地說:“這1000塊錢給小燕子,算是你違背誓言,給她的補償吧?!?/p>
張馳也取出1000塊錢,和李師傅的1000塊錢放在一起說:“小燕子每月買藥得350塊錢,至少得連續(xù)服藥三年,才能把病情抑制住。收了你1000塊錢,最少能讓她堅定三個月的生活信心。李師傅,我敬你一杯?!?/p>
“干!”
“干!”
臨回家過年,張馳去了趟滁州藥店,買回了夠服三個月的“癲癇靈”,連同1000塊錢,放進衣櫥。在硬幣盒里,留了張紙條:小燕子,我回家過年了,藥在衣櫥里,那1000塊錢,也是留給你買藥的。希望你按時服藥,希望你健康。
八
過年吃的、用的,汪霞都準備妥妥當當,根本不用張馳操心。汪霞做事麻利,加上老娘打打下手,張馳成了甩手掌柜,真有點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味道。老頭子腿傷已經好了,見空就抱著二子人前人后轉悠,高興起來就用鋼針一樣的胡子扎扎二子粉嫩的小臉。有時扎重了,二子哇哇哭叫,汪霞就翻起了白眼。二子哭狠了,汪霞就會從老頭子懷里奪走二子,也把老頭子氣得翻白眼。張馳本打算找機會把父親和汪霞叫到一起,把二子的事講開,只是春節(jié)拜年和同行間的互動,扯得張馳沒天沒夜的,一拖就拖過了正月十五。
十五一過,春節(jié)就算過完了,在李師傅的再三催促下,張馳只好離開家,重新回到出租屋里。屋里收拾得干干凈凈,連沾滿油漆的工作服都洗了,這一切顯然是小燕子回家過年前弄的。衣櫥里的“癲癇靈”還利下兩個月劑量,1000塊錢整整齊齊壓在藥盒下面。硬幣盒里有張小燕子的留言條:張大哥,我一定按時服藥,絕不讓你失望,祝你春節(jié)快樂。明年見,燕子??戳T留言條,張馳笑了笑,到工地上轉了一圈回來,打開酷狗音樂盒,跟著音樂,輕聲哼哼起來。
正月十八,小燕子和弟弟妹妹也回來了,她的弟弟妹妹一到就被同學約出去玩了。小燕子等弟弟妹妹走后,在屋中收拾一會兒,走到張馳門前說:“張師傅,你過來一下,我有件禮物送給你。”
開過年活少,干半天歇半天,張馳正在電腦上玩斗地主游戲,聽到小燕子招呼,應了聲“就來”。等一局打完,張馳趿著拖鞋進了小燕子家,見小燕子坐在里間床上,就說:“你又不知道我喜歡什么,還送我禮物?拿出來讓我瞧瞧是什么好東西?!?/p>
小燕子從一個包裝袋里,取出一件淺醬紫色、帶幾何圖案的羊毛衫,抖開來,在張馳身上比畫了一下說:“正合適?!比缓筮f到張馳手里。
張馳接在手中說:“是不是過年收到大把壓歲錢了?你可不能挪用弟弟妹妹的生活費?!?/p>
“這是我媽給我買過年衣服的錢,我只買了件牛仔褲。”
張馳瞅瞅小燕子半新的藍色羽絨服,掏出500塊錢說:“我過年手氣不錯,打麻將贏了幾百塊錢,也給你買件衣服吧。羊毛衫這個禮物,我就收下了。”
小燕子接過500塊錢,塞到墊被下面說:“這是你的伙食費,我替你保管。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嗎?”
“今天是什么日子?”
“今天是情人節(jié)?!?/p>
“情人節(jié)和我沒關系,我這年齡早把情人節(jié)忘了?!?/p>
“我還有一件禮物送給你?!?/p>
“別亂花錢,有這件羊毛衫就夠了?!?/p>
小燕子低下頭,復又仰起來,臉上飛起一片紅暈,用蚊子般的聲音說:“我把我送給你?!?/p>
張馳想都沒想,隨口答道:“我上有老,下有小,你再讓我添張嘴吃飯,你想累死我呀?”
小燕子臉更紅了,兩手絞起衣襟,低下頭,但聲音異常清楚的說:“我是說把身體送給你!”
張馳大吃一驚,故作輕松地屈起指關節(jié),在小燕子頭上敲了一下說:“一個年把你都過傻了,我回去斗地主了?!闭f完快步走回自己屋里,掩上門,把羊毛衫扔進衣櫥里,再把斗地主的聲音調大,一驚一乍,裝作非常投入地玩起游戲來。
九
進入二月份,王姨換媳婦來督促孫子沖刺高考,王姨回家后,小燕子依舊來給張馳洗衣做飯,看電視,聽歌曲。張馳見小燕子和平常一樣,加上活越來越緊,忙無歇時,漸漸的就把情人節(jié)的事忘了。時間不知不覺過了兩個月,一個陽光稀薄的上午,張馳在調色時,發(fā)覺檸檬黃色精還差一點點,就回出租屋里來取。
張馳打開門,剛找出檸檬黃色精,就聽得外面“砰”的一聲,有人摔倒。趕忙出門一看,見小燕子摔倒在地,身上沾滿塵土,從口中流出的血,把胸前衣服染紅了一片。
張馳抱起小燕子,放到她的床上,顧不得小燕子強直、陣攣,用抽紙不停地擦著小燕子口中流出的血水和白沬。小燕子摔斷了一顆門牙,緊咬的牙關,現出一個明顯的黑洞。張馳心中疼痛,不忍細看。待小燕子痙攣過后,進入恢復期時,到門外找到那顆斷牙,放進衣服口袋里,重新回到小燕子子床前,拿過一個塑料凳子,坐了下來。
小燕子臉色由白漸漸紅潤,散亂的眼神也慢慢凝聚。張馳見小燕子神志清醒了,擦凈小燕子嘴角的血跡,用責備的語調說:“你不是說吃藥后,每次發(fā)病都能預先感覺到,都會早早躺到床上去等,今天怎么了?”
小燕子倔強地昂起頭,用近乎理直氣壯的聲音說:“我情人節(jié)過后,就沒吃藥了?!?/p>
張馳站起身來,生氣地說:“我給你準備的藥和錢,夠你用半年的,你為什么不吃藥?”
小燕子依然昂著頭說:“連你都看不起我,我吃藥有什么用?”
“你把病治好了,自然會有喜歡你的人。我可從來沒有看不起你!”
“我不管別人,我只要你,今天你離開這個房間,明天你就到香河里去撈我!”
張馳看著小燕子毅然決然的眼神,涌出口的“你”字變得少氣無力起來。小燕子雙手抱住張馳脖子,張馳挺了兩挺,終于不敢用力掙脫。小燕子插上房門,把自己脫得一絲不掛,在身下墊了塊雪白的毛巾,睜大雙眼,看著張馳。
張馳緩緩脫了衣服,伏在小燕子身上,見小燕子一直睜大著雙眼,即說:“把眼睛閉上吧?!?/p>
小燕子努力擠出一絲笑容說:“這是我第一次,我要看著你拿走?!?/p>
小燕子痛苦夾雜著幸福的呻吟聲,伴著白色毛巾的朵朵桃花盛開,激起了張馳的原始本性。張馳失去思想能力,只知奮力馳騁,最后一聲悶哼,跌伏在小燕子身上。
張馳長吁一口氣,剛剛滿足地閉上眼睛,耳邊就聽得小燕子說:“我是個正常女人吧?”
張馳如遭電擊,揮手就想扇自己一個耳光,睜眼看到小燕子含羞的笑臉,手到中途,一個轉折,變成撫摸,落在小燕子臉上。痛心疾首,羞恥悔恨,只能化作一次重重點頭。
小燕子見張馳點頭,臉上露出更加燦爛的笑容。
張馳在小燕子臉上溫柔地親了一口說:“我回來拿東西的,他們還在等我。”
小燕子也在張馳臉上親了一口說:“你去忙吧,我躺會再起來。”
張馳飛快地穿好衣服,走到屋外。陽光穿過樹隙,如千萬支利箭射向張馳心窩,一掠而過的飛機轟鳴聲,又似滾滾驚雷在張馳頭頂炸響。張馳鉆進屋里,關上門,左右開弓,狠狠抽了自己兩個嘴巴。盯著屋頂發(fā)了一會呆,掏出手機發(fā)了一條短信:老蒯,如在和縣干活,我要到你那混幾天,別問原因,收到即刻回復。
兩分鐘不到,老蒯就回了條短信:到和縣打我電話,我去接你。
張馳正把被子往蛇皮袋里塞,電話鈴響,張馳把手機舉到耳邊。手機里傳來弟弟的聲音:“二哥,老爸到我這一個星期了,他想回去,又抹不開面子,希望你來接?!?/p>
“我一萬年都是他兒子,我的家就是他的家,接什么接!”張馳也被自己的語氣嚇了一跳,把手機放到屁股后面,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重新舉起手機說:“老三,你先把老爸送回去吧,我這幾天太忙了,過幾天回去看他。”
掛了電話,張馳又撥通李師傅手機:“李師傅,尚苑的顏色里,還少點檸檬黃,你到油漆店拿點,加進去就行了。老蒯在和縣遇到個難題,我去幫忙幾天,這里一切就指望你了?!?/p>
“老大,早去早回?!?/p>
張馳收拾好行李,環(huán)顧一下屋子,猶豫一下,又給小燕子留了張紙條:小燕子,我到和縣去幫朋友幾天忙,記得一定要按時服藥。
張馳在和縣一待就是一個月,把李師傅急得火氣一天比一天大,就差對張馳罵娘了。張馳無奈,只好硬著頭皮回到出租屋。張馳剛放下行李,就被李師傅接到工地上。中午回來,小燕子早已把飯菜做好,留給小燕子那把鑰匙,壓在紙條上。張馳拿起紙條,輕聲讀道:“張大哥,我家二子馬上要高考了,我媽來換我照顧她。終于把你盼回來,可我卻要回去了。等高考結束,我還會來照顧我家老三,那時我一定天天給你燒好吃的。鑰匙暫時還給你,等我回來時再給我。我下午兩點半走,希望你能到車站來送送我,想你的燕子。”
讀完小燕子的留言,張馳轉身出了門,到南苑菜市場旁邊的安居中介房屋租賃櫥窗前,仔細看了看。到超市將水果和零食整整買了一大包,另外買了只可愛的玩具熊,又到銀行取了2000塊錢,順著拉鏈,塞進玩具熊的棉花里。
下午,張馳早早就到了汽車站外面拐角的地方,直到兩點二十五分,才匆匆趕到客車前。小燕子身穿全套黑色衣服,正站在車門前,東張西望??匆姀堮Y來到,一下子就撲進張馳懷里。張馳在小燕子耳邊低聲說:“車站熟人多,車子馬上要開了,你先上車,我把東西遞給你。小熊里有點錢,回去買件漂亮衣服,姑娘家的,別穿一身黑?!?/p>
小燕子戀戀不舍地上了車,汽車一聲喇叭響,張馳目送小燕子遠去。五月的風,吹到張馳臉上,柔柔的,暖暖的,張馳仰天長長吐了氣,念了句:綠蔭不減來時路,空留燕語四五聲。跨上摩托車,去往工地。
十
傍晚時分,張馳回到出租屋,正把東西打包,突然想起了什么,從床下掏出一個精致的小木盒,打開后,里面是一顆斷牙,斷牙上仿佛血跡猶存。張馳把斷牙托在手中瞧了瞧,又放到鼻子下聞了聞。放下小木盒,張馳慢慢在屋里轉了幾圈,然后坐到床上發(fā)了會呆,拿起手機編了一條短信:燕子,一定要按時吃藥,我希望你健康,我希望你快樂。短信編好后,張馳猶豫了一下,還是發(fā)了出去。
張馳的短信剛發(fā)出去,就收到小燕子的短信:張大哥,我已安全到家。告訴你一個好消息,有一位黃先生,資助我去銅仁進行三年的康復治療。手續(xù)已經辦好,這兩天就可以去了。
張馳正努力想著怎樣回復才恰當,小燕子的第二條短信,又到了:張大哥,你不需要自責,也不需要躲避我。我對你只有感激,永遠永遠也不會破壞你家庭的。從今以后,我安心治病,你安心過日子,各自爭取屬于自己的明天吧??释w翔的小燕子。
張馳把小燕子的短信連續(xù)看了三遍,長長舒了一口氣,開始收拾鍋碗,準備做晚飯。李師傅打來電話:“老大,趙總要我們給一套舊家具翻新。這活是黃先生朋友家的。”
“小燕子進康復中心治療,是不是黃先生幫忙的?”
“是,沒經你同意,我……”
“舊家具翻新的活在哪?”
“南京?!?/p>
“黃先生介紹的活,在天邊我也去做!”
“是我們一起去做!”
“你在家等我,見面后,我倆再好好商量一下?!?/p>
掛了電話,張馳鎖好門,騎上摩托車,打開車燈,沿著椒陵大道,向前馳去。
(責任編輯 徐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