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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君子王杏

      2019-09-10 07:22:44深秀
      都市 2019年11期
      關鍵詞:學生

      深秀

      2008年,王杏研究生畢業(yè),正好30歲。她進入寧城大學的文學院,如愿以償地成為一名大學老師。那時候,像寧大這樣級別的學校,招聘博士成為主流,碩士進入已十分勉強,王杏差不多是搭上了最后一班船。她慶幸自己學的是影視專業(yè),這方面的博士畢業(yè)生還沒有那么多,學校只能退而求其次,先接納他們碩士。

      王杏是作為廣播電視編導專業(yè)的儲備教師招進來的。據說頭一年寧大剛接受了教育部的評估,文學院被指出專業(yè)設置太單一、太老舊,跟不上時代潮流,專家們建議增加新聞傳播或影視傳媒等新型專業(yè)。次年,廣播電視編導專業(yè)在文學院落地生根。招生之前先需儲備師資,王杏因此便幸運地成為該專業(yè)第一名新進教師。

      2009年9月,第一屆廣播電視編導的學生入校。王杏除了教授廣電編的專業(yè)課,還被安排做了一班的班主任。

      新生報到那天,團委通知09級全體班主任到圖書館一側的小廣場迎新。

      天氣晴好,太陽在連著一周的雨天后重新登臺,精神抖擻的。王杏和住隔壁的卞老師一同從家屬區(qū)出發(fā),走了十多分鐘,就到達了目的地。

      現場已經布置好。一溜桌椅擺放整齊,連成一片的黃色布篷上印著“中國聯(lián)通”的紅色中國結圖標和字樣。從圖書館的墻體上垂下一條又一條標語,每條布的最下方也都是“中國聯(lián)通”。

      讀研究生那會兒,學校每一年的迎新現場總讓王杏莫名激動。陪送孩子的家長的身影,使她不由回想起父親當年千里迢迢送她入學的情景。王杏能從他們的臉上看到同她父母一樣的含辛茹苦。如今當了老師,這份激動竟然沒變。一條“家長們,你們辛苦了”的條幅令王杏熱淚盈眶。

      不得不說,當時的王杏看上去更像學生,不像老師。一名大三女生是她的助手,坐在旁邊。每當有新生前來報到,她首先做的,總是手掌朝王杏,熱情地向來者介紹道:“同學你好,這位是你們的班主任王杏老師?!蓖跣幼⒁獾?,她的話使不少新同學臉上露出驚詫的表情。估計他們起初以為,坐在那里的,同是兩位高年級師姐呢。

      臨近中午,所有人員終于報到完畢。王杏站起來伸展一番身體,緊閉兩下發(fā)澀的雙眼。就在她閉眼的瞬間,感覺胳膊被人輕碰了兩下。扭頭一看,身后站著個一臉笑容的女人。她高高瘦瘦,留酒紅色短發(fā),身著運動套裝,一副清爽干練的模樣。

      “王老師,您好,我是您班上學生鄔寶奇的媽媽?!?/p>

      “您好!”

      “能請您過來一下嗎?”女人向身后的某處指了指。

      王杏跟著她朝綠化區(qū)走去。走到一排千年矮樹旁邊,女人施魔法般從樹叢里拿出一個紙袋,塞到王杏手上:“王老師,我沒料到寶奇的班主任是您這樣一位年輕漂亮的女老師,這是我在香港買的一盒男士皮具,送給您愛人吧?!?/p>

      “不要不要?!蓖跣影鸭埓苹厝ァ?/p>

      “不行,您必須收下。”袋子又被推過來,并且瞬間掛在了王杏的手腕上。王杏沒再堅持,接受了這盒皮具。

      王杏的愛人小林在同城的另一所高校工作。這天也是他們學校的新生開學日,小林沒做班主任,但也忙得團團轉。一位初中同學和一位高中同學,分別托付小林接待他們前來上大學的親戚。兩家都是帶著親友團、開著私家車來的。初中同學這邊的一家,不光有爸爸、媽媽、叔叔、姐姐,還來了八十多歲的爺爺。爺爺在小林面前明確表達了心愿,希望孫子入校后能當上班干部。老人執(zhí)意讓小林帶他們去與小林的師妹小宋見個面。之前,那位初中同學打電話給小林,問他有沒有熟人在他侄子就讀的機械工程學院。小林如實相告,說有個姓宋的師妹在那里做輔導員。這不,人家現在就非得要去找小林的這位師妹。小林抹不下面子,只好答應。約好后,小林帶領這伙人等在小宋回家的路上。他們當然沒有空手,硬塞給小宋一提茶葉。事后初中同學告訴小林,侄子家人在茶葉袋子底部放了個兩千塊的紅包,他有點擔心,宋老師該不會看不見紅包,同袋子一起扔了吧?小林滿口答復同學,他跟小宋說一聲,讓她把紅包拿出來。說完真打算給小宋撥電話。旁觀者清,王杏急忙阻攔住小林,提醒他這個電話不能打,打了不就等于告訴小宋你知道她受賄的事了嗎?小林抓抓腦袋,方意識到王杏說的有道理。

      那位高中同學的親戚的孩子志不在仕途,他們倒沒讓小林找人,但領著參觀一番校園,也把小林累得夠嗆。沒辦法,這位高中同學現在是老家派出所的小頭目,小林現在這么給他面子,還不是怕日后有事有求于人家。

      看著疲倦不堪的小林,王杏打趣道,以后開學前你就把手機關了。小林卻說,你等著瞧吧,你當了班主任,麻煩事在后頭。王杏不以為然。

      晚上,根據學院的統(tǒng)一要求,王杏召集編導一班的全體學生開了第一次班會。開場是王杏的訓話。安全問題是重中之重,王杏講述了《今日說法》中的兩個典型案例,啟發(fā)學生如何進行自我保護。接著談學習問題。她告誡學生,學習沒有一勞永逸的時候,不要覺得高中三年那么累,上了大學終于可以休息休息了。本科畢業(yè)即是天之驕子的時代一去不復返。大家面臨的是一次新的航行。最后,王杏以下面的這樣一段話結束了發(fā)言:同學們,你們十八九歲,純潔而美麗,你們看待世界的眼光也是純美的??扇耸篱g有陽光就有陰影,有白晝就有黑夜,未來的日子,你們難免會遇到陰影和黑夜,難免會看到生活中不純美的部分。希望大家不要為此困擾、憂慮,大學四年,請把美好的東西都帶走,不美好的,就留在身后,讓其腐爛衰敗、自生自滅吧。

      也許是王杏和他們在年齡上差距不大,也許是她說話不枯燥,加上學生們初入校,老師在他們眼里還頗有神秘感,王杏講話的過程中,下面?zhèn)€個全神貫注,亮晶晶的眼神齊刷刷地匯集到講臺上。王杏講完最后一句話,教室里爆發(fā)出一陣熱烈的掌聲。

      隨后,王杏讓學生們依次上臺自我介紹。白天短暫的相見中,王杏只對長相出眾或是特點明顯的幾個學生印象深刻,大部分人在她眼里依然陌生,這其中就包括鄔寶奇。因為他母親的出現以及她送的那一盒皮具,這一次,王杏不由自主對鄔寶奇多了幾分留意。他走上臺時,王杏發(fā)現,他跟他母親樣,身材消瘦,眉眼和母親也很有幾分相似。鄔寶奇的自我介紹很平淡,但有一處亮點:他在高中就入黨了。

      根據學生們在臺上的表現,王杏指定一名叫白瑩瑩的同學作為軍訓期間的臨時召集人。白瑩瑩的高考成績在全班名列第一,方才做自我介紹時大方得體、聲音清亮。

      軍訓結束后,進行了班干部選舉,得票數前十名的同學進入班干部名單。白瑩瑩以自己的能力贏得了大家的認同,得票最多,王杏任命她做了班長。其他班干部的職位,也由王杏根據各人的特長進行了安排。鄔寶奇也入選了,他個高,王杏將體育委員一職委任于他。后來她了解,鄔寶奇進入班委,靠的是人氣。軍訓期間,他整箱整箱買水搬到操場,他的慷慨之舉征服了大家。

      自從做了班主任,王杏就發(fā)現,學校里各種托關系、找人情的現象還是很普遍的。開學后沒多久,她就連續(xù)接到了其他學院教師的幾個電話,都是請托她關照某某學生的。有的是讓安排做班干部,有的是請求推薦黨員時給個名額,還有的是讓把床鋪調到靠窗的位置。對于這些電話,王杏一概采取哼哼哈哈虛以應付的策略。自己也是村里出來的毫無背景的學生,自當班主任第一天起,王杏就在心里立下規(guī)矩:堅持公平正義,對學生一視同仁,堅決不為搞特權的關系戶開方便之門。

      大學教師和學生家長幾乎沒有什么聯(lián)系,更談不上交往。少部分家長在孩子大一入校時來過學校,在報名處和班主任打過一個照面,僅此而已。更多的家長,四年之中,都未曾露過臉,也沒打過電話。

      鄔寶奇的母親張常玉是個例外,她一直與王杏保持著稱得上密切的聯(lián)系。

      張常玉在開學那天往王杏手里塞了一盒皮具之后不久,就往她的電子郵箱里發(fā)了一堆東西。王杏點開一看,主要是她很久以前寫的一些育子心得,和鄔寶奇讀高三時她寫給兒子的信。心得大都是三五句話。信卻每封都很長,里面夾雜著大量偉人艱苦奮斗的勵志故事。雖說那些漏洞百出的語句顯示出張常玉的文化水平并不高,王杏還是強烈地感受到,她是位對孩子特別上心的母親,對兒子的期望值也很高。

      王杏愿意與人交心。為了回報張常玉的信任,她把內心深處對教育事業(yè)的熱愛、對做一個名好教師的雄心,都毫無保留地寫給了她。起初,張常玉的郵件,王杏每封必回,說的也都是心里話。但張常玉逐漸捉襟見肘,原創(chuàng)的文字越來越少,發(fā)過來的大都是從網上復制粘貼的碎片。王杏看看,一笑了之。兩人之間的文字交往也就漸漸偃旗息鼓。

      緊接著,張常玉開始讓鄔寶奇給王杏帶小禮物,一盒月餅、一條絲巾、一套茶壺。有時還會郵寄土特產,地瓜干、柿餅之類。她老這樣,王杏就不好意思起來。有時婆婆做了好菜,就喊鄔寶奇來吃一頓;工會發(fā)了教工餐廳的餐票,碰到鄔寶奇就給他幾張。一來二往,搞得跟鄔寶奇也就比跟別的學生近一些了。

      張常玉在電話中跟王杏說:杏子妹妹,咱們就是好姐妹,要當親戚走動,一輩子都不能斷了。

      王杏把這句話當作張常玉的肺腑之言,記在了心里。

      張常玉經常給王杏打電話。節(jié)日問候自不待言,讓王杏感動的是,每當寒暑假來臨,張常玉都會特意致電:妹妹回老家嗎?回去的話,到了新城給我個電話,我開車送您。

      王杏婆婆家住在S縣下面的東莊,新城是回婆婆家的必經之地。張常玉說,她去過東莊,從新城過去要轉好幾趟車,比較麻煩。

      張常玉還在立春、立夏、立秋、立冬這些節(jié)氣臨近時給王杏打電話。立春之時,她叮囑王杏,天氣容易忽冷忽熱,要當心“倒春寒”,適當多吃大蒜、洋蔥、芹菜等味道濃烈的蔬菜,預防感冒。立夏,她又會提醒,這時節(jié)人的心火旺盛,飲食應清淡為主,以利于五臟六腑的正?;顒印F鋵崗埑S裾f的這些生活常識,百度一下應該都有,問題是王杏哪有功夫關注這些呢。說真的,立春、立夏、立秋、立冬啥意思,她都不甚清楚。至于吃東西,從來不講究,愛吃的吃,不愛吃的不吃??蓮埑S癜言捳f到了王杏的心坎上:妹妹這個歲數,估計也著急要孩子了吧。你先把自己的身體底子打好,將來寶寶才會更健康。

      愛人小林即將離家去外地讀博的那個月,王杏查出有了身孕。公公婆婆此前已趕回老家農忙搶收,小林走后,王杏一個人孤零零留在了家里。要命的是,孕期第40天起,她開始經歷可怕的早孕反應。食道處像是臥伏了一千條毛毛蟲,想吐吐不出來,想咽咽不下去,那種惡心勁兒把她折磨得死去活來。

      課沒法上了,王杏跟單位請了假。

      白瑩瑩帶著一幫同學來看王杏,他們買來了香蕉、蘋果和火龍果。王杏什么都不想吃,看都不愿意看,整個人像個軟布袋,蔫蔫地靠在沙發(fā)上。白瑩瑩走進廚房,開火熬粥。在學生們的鼓勵和陪伴下,王杏把一碗粥都吃了下去。

      自這以后,白瑩瑩每天都約一兩個同學來給王杏做飯,陪她一起吃。王杏聞不得油膩味兒,白瑩瑩就用清水煮菜,王杏吃什么,他們也跟著吃什么,還做出一副吃得很香的表情。這樣的日子持續(xù)了近半個月,直到王杏的公公婆婆從老家返回。

      公公婆婆進了大醫(yī)院如同進了迷宮,整個懷孕期間,陪王杏去做產檢的,也都是白瑩瑩她們。那會兒還沒有網絡預約掛號服務,要想掛到好大夫,必須趕早。白瑩瑩她們,六點半就把出租車叫到王杏家樓下,然后上樓接她,扶著她小心下樓,上車,下車。到了醫(yī)院,她們把王杏帶到等候區(qū),掛號、繳費等跑腿的事她們全包了。臨產前監(jiān)測胎心,平時愛動的寶寶,那天偏偏一點兒聲響都不制造,大夫讓王杏第二天來重做一遍,王杏猶豫,一是自認為沒問題,二是不好意思再浪費學生們半天時間。白瑩瑩她們比王杏還在意,非讓她再來,說檢查確實了才安心。

      王杏的婆婆感慨地說:“杏子,你這個當老師的好幸福,你看你的學生們對你多好。”公公接話道,“那還不是因為她平時對學生們好,人嘛,都是以心換心?!?/p>

      要說對學生,王杏還真感到內心無愧。從心底里,她把他們當學生看,也當弟弟妹妹看。每次放假前,她都會到班上詢問,有無路費不夠的,要是不夠,可以先從我這兒拿。千萬不要圖便宜、坐黑車。趕上中秋節(jié),她要么買點水果要么炒半盆豆角肉絲,端到宿舍,送給沒回家的同學吃。然而這些還不是最重要的。作為班主任,王杏始終堅持公平正義的原則來處理事情。無論是班干部選舉、獎學金評選,還是推黨員、選優(yōu)秀,從來都是拿到班上,讓同學們民主投票。這一條,最讓大家服氣。大二那年教師節(jié),學生們送給王杏一張賀卡,上面是一首摘取古詩名句組成的藏字詩:君問歸期未有期,子晉廟前山月明。王孫莫學多情客,杏花飄雪小桃紅。四句詩開頭的字組合在一起,就是“君子王杏”。

      經歷了漫長的十月懷胎,王杏順利生下一個大胖小子。

      學生們的消息出奇地靈通。當天下午,幾名班干部帶著鮮花和果籃趕來醫(yī)院看望王杏。白瑩瑩還捎給她一個小本子,打開一看,班上每個學生都寫了話在上面。祝小寶寶健康成長。祝王老師做天下最快樂的媽媽。祝王老師青春永駐。老班,我們愛你。老班,快回來給我們上課,我們想您啦……

      一行行或工整或潦草的字跡,如清泉流進王杏心底。她真盼望早點回到教室見到那幫可愛的家伙呢。無奈還要完成“月子”這道程序。

      坐完月子,王杏胖成了圓球。在婆婆的監(jiān)督下,她的月子嚴格按傳統(tǒng)執(zhí)行。一個月沒梳頭,沒洗澡,除了上廁所,沒出過臥室。每天窩著不動,吃的又是大碗大碗的豬蹄子、鯽魚湯,一個月下來,體積差不多比以前大了三分之一。

      月子一出,王杏就迫不及待地要去班上看看。大三就要結束了,考研的同學準備得如何,打算就業(yè)的同學有什么想法,這些都需要了解,必要時還要指導一下。

      為了遮胖,王杏穿了件寬大的雪紡短袖和一條肥腿褲。

      從家屬區(qū)到教學區(qū),走過去只需七八分鐘。王杏舉著遮陽傘,獨自沿人行道走著。走到鍋爐房的大煙囪那里,路旁的一輛灰色汽車里突然躥出個女人,幾步就到了跟前。是張常玉!憑著不俗的記臉能力,王杏立馬認出了來者。

      “杏子妹妹!”張常玉的笑容燦爛無比。

      雖說經常通電話,兩人見面卻還是第二次。

      “您怎么來了?”王杏的臉上也瞬間生出笑來。

      “來看看妹妹呀。你當了媽媽,姐姐怎么著也要當面恭喜一下?!睆埑S裎兆∷氖?。

      因為趕著去教室,王杏沒跟張常玉多聊。張常玉說會在原地等她,還有事要說。

      別過張常玉,王杏去了趟教學樓附近的小賣部,買了幾十支雪糕和冰激凌,帶給學生。

      王杏走進的剎那,教室里響起一陣歡呼,調皮的目光像水一樣漫到她身上。學生們歡迎她的回歸,也被她體胖如熊的模樣嚇到。高興和吃驚,都自然而然地寫在他們臉上。

      雪糕和冰激凌一分下去,大家立即滋滋有聲地吃起來。他們一邊吃,一邊嘻嘻笑看著王杏。

      在講臺上站了一小會兒,王杏便走下臺,像往常一樣,踱著步子在教室里走圈。她的目光輕輕掠過課桌前的每一個身影。王杏同樣驚訝,半年多沒見,學生們的形象也都發(fā)生了巨大變化。一個叫譚明哲的男生,以前總燙著一頭蓬松的卷發(fā),入校那晚他在臺上做完自我介紹,王杏還打趣地問他,同學,你頭上頂的,是頭發(fā)還是帽子?可現在,他竟然剃了個光頭,頭皮亮錚錚的,跟皮球樣;一個叫季丹琳的女生,曾經胖胖乎乎,臉上還布滿痘痘,現在卻瘦成了瓜子臉,痘痘也不見了,活脫脫變作了一個大美女。

      王杏猛然意識到,這群家伙,早已褪去大一新生的青澀和懵懂,長成真正的大姑娘、大小伙子了。也難怪,再有一年,他們就要大學畢業(yè)、跨入社會的洪流之中。

      王杏從教室出來,張常玉果然在原處等著。王杏問她要說什么事,張常玉把王杏拽進她的汽車,說到她家再說。

      車到王杏家樓下,張常玉從后備廂搬出一個紙箱,又拿出一個手提袋。然后把這兩件東西疊在一起,抱起來就往樓梯口方向走。

      王杏攔住她:“張大姐,您這是干什么?您要上去的話,把東西留下?!?/p>

      張常玉霸道地推開王杏的胳膊,說:“妹妹,你就別跟我客氣啦?!?/p>

      “真的不行,您老這么破費,搞得我實在是不好意思。況且我們剛剛簽過了承諾書,不接受家長禮物,你這樣可是會讓我犯紀律錯誤的啊?!?/p>

      “咱是親戚呀,親戚間的禮尚往來單位管不著吧?!睆埑S瘛班徉帷鄙现鴺翘?,一會兒就沒了人影兒,撂下王杏像個小嘍啰似的跟在后面。

      等王杏拖著肥胖的身體氣喘吁吁爬上五樓,張常玉已敲開了她家的門。給她開門的是王杏的婆婆。

      王杏進門時,張常玉已跟她的公公婆婆打完招呼,站在門邊等著了。先前抱著的紙箱和紙袋放在了鞋柜上。

      張常玉指著紙箱對王杏說:“這箱嬰兒奶粉是我從香港買的,荷蘭原裝進口,放心給孩子喝吧?!比缓笥种钢痔岽f,“這是我在韓國給你買的真絲裙,寬松型的,正適合你現在穿?!?/p>

      張常玉是一名導游,經常帶團去港澳臺、韓國、日本等地。

      “不好意思,真的不好意思?!蓖跣泳执俚卣局?/p>

      張常玉拉著王杏,把她按在了沙發(fā)上,倒像王杏是客人,她張常玉是主人。

      婆婆端上一杯茶后,朝公公使了個眼色,兩人便抱著孩子進屋了,客廳里只剩下王杏和張常玉。

      張常玉沒有喝王杏婆婆端上來的茶,而是從隨身的掛包里拿出一個密封式水杯,彈開蓋子,小喝了兩口。然后說道:“杏子妹妹,我這次來,一來是看看你和孩子,二來是有一事相求……”

      王杏安靜地等張常玉說下去。

      “寶奇不是明年就要畢業(yè)找工作了嗎,我想讓他考選調生。他對廣電編專業(yè)毫無興趣,不愿意在這個領域就業(yè),當初選擇這個也是為了圖分數低。但是考選調生有硬性條件,必須是黨員和學生干部。黨員寶奇已經是了,在高中就入了,現在還差學生干部這一項,而且不是普通的學生干部,必須是班長或團支書。想請妹妹幫忙解決?!?/p>

      “這……”王杏一時不知該如何作答。因為,讓鄔寶奇當班長或團支書,簡直是天方夜譚。

      三年來,鄔寶奇的成績一直在班上墊底。當初進校,他的分數就是倒數第三,比正常生差好幾十分。那一年編導專業(yè)錄取線460,一般學生都在460以上,可鄔寶奇和另外三個學生遠沒有達線,鄔寶奇只考了410。他們就是傳說中的“點招生”。大學三年,鄔寶奇不急不躁甘居人后,成績最好時沒進入過前40(全班45人)。除了立定跳遠能比別人多蹦出去半米,他也沒有啥特長。大一時憑著幾箱礦泉水,做上了體育委員,但在第二次選舉中就落下去了,一票都沒得到。他這種情況,如何做得了班長和團支書?況且王杏早就在班上說了,班干部不再換屆。

      張常玉無異于給王杏出了個世紀難題。但她又不好一口拒絕。王杏輕嘆了一口氣,沉默著。

      張常玉的聲音再次響起:“妹妹你也知道,寶奇的才能,不適合創(chuàng)業(yè),也不適合考研,對他來說,最佳出路就是做公務員。倘若這條路走不通,我真擔心他會像社會上的那些落魄青年,為找工作掙扎一生,甚至墮落為無業(yè)游民。唉,現在我不得不承認,寶奇他,不是一個能在逆境中發(fā)奮圖強的孩子??墒墙鉀Q飯碗問題,是寶奇一輩子的大事,也是我最大的心愿。您也做了母親,我相信您能理解我作為母親的心情?!?/p>

      王杏抬起頭,張常玉看她的眼神滿含祈求。

      王杏思索片刻,問道:“非得是班上的班長和團支書嗎,進學生會行不行?”

      張常玉眼睛一亮,連連點頭:“可以啊,可以啊,那更好?!?/p>

      于是王杏答應張常玉,回頭找團委的老師問問,看能不能把寶奇弄進文學院的學生會。

      團委干事舒蕓與王杏同一年進的寧大。前年去市里參加村官閱卷,她倆住賓館同一個屋,彼此言語相投,臥談了大半夜。王杏自認為與舒蕓交情不錯,也許可以把鄔寶奇這個皮球踢給她。

      第二天臨下班,王杏便去舒蕓的辦公室找她。她在門外偷瞧了好幾趟,見別人都走光了才拐進去。辦公室的,下班有個規(guī)律,越是新來的越走的晚。舒云每天都是最后一個離開。

      誰知王杏剛邁進去一條腿,舒蕓桌子上的電話就響了。她只好坐到旁邊的木椅上耐心等著。

      電話漏音嚴重,如同摁了免提,對方的聲音王杏也聽得清清楚楚。打電話的,分明是鄰居卞老師。

      “舒老師,你讓我們班上的劉軍樂進入預備黨員名單,是件好事,但是我要說一下,不能讓他占我們班的名額,絕對不行!”

      舒蕓恭恭敬敬地回答道:“卞老師,您放心,劉軍樂走的是我們團委這邊的名額,您班照常還有兩個名額。”

      “好。那謝謝了。再見。”

      舒蕓舉著電話正要掛,里面卻繼續(xù)傳出卞老師的聲音:“瞧那德行,搞歪門邪道別想搞到老娘頭上?!苯又潜謇蠋熇瞎穆曇簦鞍⊙?,別說了,老婆,你電話都沒掛?!北謇蠋煼炊室馓岣吡艘袅?,“怕什么,就要讓她聽聽。狗腿子!”這之后才是“嘟嘟嘟、嘟嘟嘟”。

      舒蕓慍怒地扣上電話,冷笑著罵了一句:“去!”然后便發(fā)呆地盯著對面的白墻,好像忘記了王杏的存在。

      王杏連忙起身走到她面前,滿臉堆笑地說明了來意。

      舒蕓的頭搖得像撥浪鼓:“不行不行,這個沒法辦。學生會現在沒有空缺,再說進人出人都是有規(guī)則的,也不是我一個人說了算?!?/p>

      “哎呀,舒老師就幫幫忙吧。”王杏盡量低著頭哈著腰。

      “這個確實幫不了?!笔媸|一副“不想多言”的表情。她取過手提包,開始往里裝鑰匙和手機,無聲中已下了逐客令。

      王杏灰頭土臉地出了團委辦公室。走下樓時,突然想起卞老師跟她說過的話:“辦公室那幫孫子,舔上頭、踩下頭,就是衙門里的一幫衙役?!蓖跣酉耄?,只怪自己太天真,還幻想舒蕓會看在與她臥談半宿的份上,送個順水人情。

      一時想不出周全的辦法,鄔寶奇的事,只能拖著。

      愛人小林的爺爺在老家病重,王杏給公公婆婆買了票,匆匆忙忙把他們送上火車。誰知火車一路晚點,等他們到新城已是晚上九點,早已沒有去東莊的汽車。公公想攔出租車,頭幾次,人家嫌遠都不愿意拉。好不容易攔下個愿意載他們的,可司機開口就要四百元,說路不好走,回來還要跑空車,不出這個價他跑不起。四百塊?殺人?。∑牌懦鲎廛囁緳C啐了一口,說:我給你四千吧。

      情急之中,王杏給張常玉打了個電話。她曾多次說要送王杏回東莊,王杏一直沒好意思聯(lián)系,怕給人家添麻煩,但這一次,不得不求助于她。

      電話中,張常玉滿口答應:沒問題,我會把大叔、大姨安全送到家的。妹妹你就放一百個心。

      張常玉趕著夜路把王杏的公公婆婆送回東莊,還帶了一箱蘋果給他們。送到后水都沒喝一口,又連夜往回返。

      王杏婆婆無限感激,第二天打電話給王杏,絮絮叨叨地叮囑:杏子,鄔寶奇媽媽是個大好人,你得還人家的情啊。

      婆婆那天也聽到了張常玉求王杏讓鄔寶奇當班干部的事。雖然王杏口中跟婆婆說您不要管我工作的事,但婆婆的話還是帶著幾分重量落在了王杏的心上。

      王杏靜下心來一想,三年里,也就一個張常玉把我這個小班主任當棵菜,其他的家長,誰露過臉呢,誰打一個問候電話呢。人家張常玉之前也沒求我過什么,這是第一次,能不辦嗎,不辦良心上過得去嗎?過去我一直堅持原則,這回不公平一次,學生們應該會原諒的吧。

      王杏在心中努力說服自己。并且想到,找白瑩瑩談談,讓她以考研為由,辭去班長職務,讓團支書接她的位子,再把空缺出來的團支書一職讓給鄔寶奇。正好白瑩瑩前陣子跟她說,不想再做班干部,要全身心投入考研復習。

      然而,天賜良機,沒等王杏的“黑暗計劃”出爐,學院邱書記的一席話使她的難題迎刃而解。

      周二例會,邱書記憂心忡忡地談起寧大每況愈下的就業(yè)率,敦促班主任要急學校之所急,急家長之所急,努力調動個人的社會關系和人脈資源,幫助學生搭平臺、找路子?!罢f白了,在座的也都是家長或將來要做家長,想想我們的孩子辛辛苦苦讀了四年大學,到頭來連份工作都找不到,那是什么滋味兒?希望大家這時候多動動手指頭,該打的電話打一打,該發(fā)的短信發(fā)一發(fā),算我拜托大家啦。”書記眼含期待地望著在座的每一位職工。末了,又說道,“還有一件事,我在此也提個議,建議各班提高干部輪換頻率,一來可以讓更多學生得到鍛煉,二來,給想考選調生的學生提供機會。”

      書記后面的這句話對王杏無異于雪中送炭。

      當天下午,她便召集學生開會,理直氣壯地宣布:根據邱書記的指示,為了讓更多同學得到鍛煉,為了給預備考選調生的同學提供機會,本學期,我們將再舉行一次班干部選舉。

      學生們的反應,遠沒有王杏想象的那么強烈,許多人都表現出無所謂的態(tài)度。其實到了大四,他們的心理已發(fā)生改變。對于當班干部,早不像大一時那么熱情。別人誰當誰不當,也沒有那么在意。

      王杏趁機發(fā)揮:“為大家就業(yè)考慮,這次我們向有意考選調生的同學傾斜,不再民主選舉。想進班委的同學,請寫書面申請給我。”

      學生們依然表情木然,似乎王杏說的話跟他們沒關系。

      王杏故作鎮(zhèn)定,大聲問道:“大家有意見嗎?”

      “沒有?!睅茁曄∠±幕卮?。

      王杏卷起包匆匆離場,生怕被臺下的幾十雙眼睛看出她的“別有用心”。

      結果很完美。提交申請的只有鄔寶奇和一個叫劉丹琳的女生。絕大部分學生知難而退,大家心里清楚,選調生不是人人都能考的。說實話,如果申請者真超出了兩位,如何讓鄔寶奇當上團支書,王杏還毫無頭緒。就像賭博,我只不過是湊巧贏了。

      季丹琳成績比鄔寶奇好,王杏任命她做了班長,鄔寶奇做團支書,再拉了七八位這次雖然沒寫申請、過去參加過競選演講的學生,填補上其他那些無關緊要的職位。

      張常玉打來電話,千謝萬謝。王杏也沒客氣,明白地告訴她,這件事辦的不容易。言下之意張常玉估計也領會到了,那就是不希望有第二次。

      白瑩瑩每天早上都在三樓的過道里讀書復習。文學院的主樓是一棟四面合圍的復合建筑,自習室人滿為患,寬大的過道便成了許多考研學生的自習場所。他們攜帶著馬扎和水杯,各自占地為王。白瑩瑩搶得了一個角落,那里有一塊暖氣片,冷時可以取暖,人不在時則用一個自行車鎖將馬扎鎖在暖氣管上,既防止馬扎丟失,還可以保護自己的地盤不被人侵占。

      去主樓上課,王杏常會特意去看看白瑩瑩,跟她聊幾句,打打氣,解解壓。白瑩瑩的成績在班上一直名列前茅,每次都是一等獎學金得主,大三下學期還以編導專業(yè)全級第一的成績獲得了國家獎學金。現在她又是這樣刻苦勤奮,在王杏看來,考上重點大學的研究生,是十有八九的事。

      蹊蹺的是,有一個周,王杏三次經過樓道,都沒見白瑩瑩的人影。朝暖氣片處一瞅,馬扎也不見了。

      疑惑中王杏撥通了白瑩瑩的電話。

      白瑩瑩似乎不方便說話,她把聲音壓得極低,說:“王老師,我一會兒給您回電話。”過了半個小時,白瑩瑩打來電話,告訴王杏,她剛才在上公務員考試的培訓課。

      王杏很吃驚,問,你不是考研的嗎,怎么又去上那個課?

      白瑩瑩說,老師,我不考研了。我家里人讓我考公務員和選調生。

      “你怎么回事???你是做公務員的料嗎?”王杏生氣地咆哮起來。

      “對不起啊,老師,讓您失望了?!卑赚摤撘参貌铧c要哭。

      王杏想找白瑩瑩談談。但她幾次見了她都躲著走。她有什么難言之隱呢?王杏決定進行一次家訪。

      白瑩瑩的家,就住在寧大旁邊的小山坡上。說起來她也是個苦命的孩子,母親在生她時大出血去世,父親在她年幼時也病故。瑩瑩跟著爺爺奶奶生活。兩位老人養(yǎng)了一群羊作為生活來源。不是賣羊肉,而是賣羊奶。買主大都是寧大的教職工。準備懷孕要孩子那會兒,王杏還從他們那里拿過半年的奶呢。記得每天下午四五點鐘,白瑩瑩的爺爺白大爺便提著滿籃子花花綠綠的瓶子,來到羊圈邊的空地上,開始擠奶。羊兒們的奶子鼓鼓囊囊,像面粉袋子樣垂在后腿胯下。白大爺的手指短粗,動作卻很輕柔。隨著白大爺雙手的抓握,白色的乳汁一股一股緩慢流進瓶子里。夕陽的光輝把山坡、羊群和白大爺的臉全涂上了淡淡的金色。

      在等奶的過程中,王杏有時會和老人閑聊。每當說起他們的孫女兒白瑩瑩,老人就十分欣慰和自豪。但他的愿望很樸素,就是希望白瑩瑩大學畢業(yè)能找份穩(wěn)定的工作。王杏說,您這個要求太低啦,像瑩瑩這樣能力強的孩子,應該再往前一步,考個名牌大學的研究生。白大爺皺著眉說,名牌大學的研究生?這個咱們可不敢想呢。像咱們這樣的平頭老百姓,能考得取嗎?

      王杏樂了,解釋說,研究生的大門向所有人敞開。只要有本事,北大、清華也是可以考的。

      白大爺說,那就聽您的,讓她考吧。這丫頭要是真考上了,我再養(yǎng)幾只羊,非得把她供出來不可。

      白家的房子是北方常見的紅磚瓦房。屋頂低矮,外面有一圈一人多高的院墻。院子里總是傳出狂野的狗叫聲。白大爺白大娘幾次邀請她進屋坐,因為怕狗,王杏一次也沒進去過。

      跟白瑩瑩通過那個電話之后,王杏心中不安,頭一次敲響了白家的院門。

      寧城是有名的雪窩子,入冬后,一場接一場的雪,向著大地的懷抱洶涌而來,舊雪沒來得及融化,新的雪層又鋪了上來。一腳踩下去,一直淹到小腿肚。

      王杏在厚雪中艱難地拔這雙腳,來到了白家。給她開門的是白瑩瑩的爺爺白大爺。老人穿著厚厚的羽絨服,精神還像以前那般矍鑠。他一見王杏,臉上就露出了喜氣和笑容。

      “果真是你呀,王老師。我昨天做了夢,夢見你來了?!?/p>

      “你大叔這輩子不知道做了多少個靈驗的夢,我老尋思他是神仙托生的?!闭f話的是白大娘,她站在白大爺身后,體態(tài)豐滿,皮膚白皙,舉手投足間流露出大家閨秀的氣質。王杏老猜測,白大娘過去肯定是財主的女兒,她爹被斗倒后她才下嫁給了白大爺。

      白大娘牽住了王杏的手:“王老師,有兩年沒見你了。聽瑩瑩說你當媽媽了,恭喜你。孩子幾個月了?”

      “快六個月了?!?/p>

      “喝我家的羊奶管用吧,一喝就有小寶寶了?!卑状竽镄τ┰谕跣佣呎f。王杏被說得不好意思起來。

      大娘領著王杏朝屋里走去。院子內擺了三四個一人多高的水泥大缸,幾乎占去院子一半的面積。角落里則是雞窩、狗窩、茅房和一棵落光了葉子的不知名的樹。狗窩里忽然躥出一條狗,汪汪叫著朝王杏沖,所幸它脖子上的鐵鏈子每次都把它扯住了。

      屋內的擺設也相當簡陋。灶膛就在堂屋進門處。往里又是一排水泥大缸,跟院子里的那些一模一樣。王杏好奇地朝其中的一口缸內瞥了一眼,里面裝的是玉米,這才明白這些缸原來都是裝糧食用的。堂屋兩側各有一間偏房,分別是白大爺夫婦和白瑩瑩的臥室。老兩口的房間里除了一張火炕,還有一張老式掛衣柜。而瑩瑩的房間,只有一個簡易木架立在床邊,上面掛著瑩瑩平常穿的衣服。還有一些衣物,疊整齊了沿墻碼在床上。

      王杏沒料到白瑩瑩家如此清貧,還以為他們依靠羊奶產業(yè),早奔了小康。

      在炕上落座以后,她問白大爺,瑩瑩為何放棄考研了?

      白大娘先說上了:“還能為啥,窮和病唄。別看我現在還像一個正常人一樣喘著氣,可早就是藥罐子一個了,每個月要花八百多的藥錢。我這樣也就算了,反正一輩子快到頭了。關鍵是我的瑩瑩……”白大娘哽咽了,撩起衣角擦起眼角的淚。

      王杏心中一怔,伸手扶住白大娘的胳膊。

      白大娘接著說:“前陣子,瑩瑩老說胸悶,我讓她爺爺帶她去醫(yī)院一查,也是心臟上的毛病。這個咋辦,她爸爸就是得這個病走的?!?/p>

      “天,不是真的吧?”王杏的驚訝之情難以形容。

      “哎呀,你別把王老師嚇著了,她沒有她爸爸那么嚴重,醫(yī)生說只要平時多注意,不要緊的?!卑状鬆斦f。

      “既然這樣,那還是別考研了。身體要緊?!蓖跣诱f。

      “瑩瑩考慮的倒不是她的身體?!卑状鬆斦f,“我們這房子保不住了,你們寧大已經把這一片都征了,上面下來了人,讓我們年底搬。”

      “給你們多少補償款呢?”

      “沒有補償款,就是補一套80平方米的房子,在市區(qū)。據說那兒的房子現在一萬多一平,有那么個房子留給瑩瑩倒不錯,可是往后我和你大娘沒有收入了,兩個人的低保費加起來也就夠個買藥錢。家里這個情況,瑩瑩就不想再念書了,她想早點找工作掙錢?!?/p>

      王杏說:“其實她如果讀研究生,完全可以掙獎學金養(yǎng)活自己。”

      “我們說不動她啊。算了,王老師,您也別勸她了,她的身體,出遠門我們不放心。還是就在家跟前找個工作吧?!?/p>

      走出白家,眼前一片蒼茫。涼風襲來,爭先恐后往王杏脖子里鉆,她罩上帽子,蹣跚著向山下走去。這次,她走的是與寧大相連的那條路。路的末端和一片空地相連,那里原本也是山體,現在被夷平了。秋天的時候,王杏曾看見兩臺大型挖掘機,張著血盆大口,一口一口掘走山的身軀,將它們的“肉”傾倒進身后的卡車里。

      寧大的地盤正在擴張。從立在路邊的規(guī)劃圖里可以看出,白家的院落和羊圈所在的位置,將會建起兩棟18層高樓。

      五月份,教學樓的過道清靜下來。大四考研的學生已經結束戰(zhàn)斗,而下一屆的考研大戰(zhàn)還沒正式拉開。曾經被割據的領地如今空無一人。

      不幾日,一樓大廳的布告欄上新一年的“考研光榮榜”新鮮出爐。又有不少學生考取211和985名校。王杏掃視著那一排排名字,下意識地想找出“白瑩瑩”三個字。結果當然是枉然。編導一班也考上了四個,可惜白瑩瑩不在其列。

      瑩瑩在年初時報考了教師編,筆試過了,面試卻以3分之差名落孫山。她又報考了這個月底即將進行的公務員,現在正全力以赴地準備著。

      學院一位德高望重的退休教師溫教授兩周前仙逝了,學院要搞一個追思會,邱書記安排王杏做一個關于溫教授生平事跡的專題片。她便帶著兩個大二學生連續(xù)三日去溫教授家采訪他的遺孀。起初,王杏擔心老太太處于悲痛期,不歡迎她們的打攪,哪知情形全非如此,這位和藹可親的老教授,十分樂意將她丈夫如何在教育戰(zhàn)線上奮戰(zhàn)一生的故事講給她們聽,并錄到鏡頭里讓更多的人知道。在她的講述中,王杏得知,溫教授多次拿出自己微薄的工資資助貧困學生,他經常在家給生病的學生煎制中藥,他帶病上課暈倒過三次,他親寫狀詞替遭村霸欺負的學生一家打過官司……溫教授的事跡,讓現場的每一個人都深受感染。

      就在學生們關上攝影機、合起三腳架準備離開時,一個叫羅瑞林的學生,不知天高地厚,突然向溫教授夫人提問道:溫教授的無私奉獻和光明磊落讓我們充滿敬意,請允許我冒昧地問一句,他一生之中有沒有做過一件心生愧疚的事呢?

      烏云立刻浮上溫教授夫人的臉龐。她斬釘截鐵地回答道:沒有!

      離開溫教授家以后,王杏狠狠地瞪了羅瑞林一眼,說,你腦子進水了啊?

      羅瑞林噘著嘴,滿不在乎說:我爸爸當年就是溫教授的學生,他寫的一篇文章被溫教授拿去以他外甥的名字發(fā)表了……老師,我騙你是小狗。

      王杏拍拍羅瑞林的肩膀,說:我相信你。老師也不是圣人,也有犯錯的時候。

      就在學院為溫教授舉行追思會那天,張常玉又來了。王杏從單位回來,她正與王杏的婆婆坐在沙發(fā)上相談甚歡,彼此說著幾乎是同一口音的方言。見王杏過來,婆婆立即拿起茶幾上的一瓶東西給她看,說:“杏子,這是你張大姐給我?guī)У娜景l(fā)劑,外國的呢。你看我這頭發(fā),都白成啥樣了,早該染一染了。”婆婆說著,伸手去摸自己的頭發(fā)。

      王杏對張常玉說:“張姐,你又破費,我們怎么好意思?!?/p>

      張常玉說:“妹妹見外啦,孝敬老人有什么不應該的。大娘和我也算得上老鄉(xiāng),她就像我的母親一樣?!?/p>

      婆婆樂呵呵地站起身,說:“你們聊吧,我做飯去。小張啊,你今天無論如何要留下了吃晚飯。一會兒給你家小子打電話,讓他也來?!?/p>

      王杏的兒子小柱子已經踩著學步車滿地跑了。當著王杏的面,張常玉從手提包里掏出一個紅包,塞到孩子手里。王杏伸手去拿,小柱子踩著車子掉頭就跑。王杏起身欲追,張常玉扯住她的胳膊,說:“孩子滿周歲了,一點小小的心意,你就別客氣了?!?/p>

      “那哪兒行!”王杏掙脫張常玉的手,截住孩子,把紅包硬奪回來。小柱子急了,張嘴哇哇大哭。王杏顧不了許多,拿了紅包就往張常玉的手提包塞,可張常玉的手像鉗子一樣捏住她的手腕,把紅包抓回去重新塞給小柱子。

      “一點小意思。你就別跟姐姐客氣了?!?/p>

      二人跟打架一樣,王杏額頭上都冒出了一層汗。她一邊抽紙巾擦汗,一邊請張常玉坐回沙發(fā),然后提了把椅子,坐到她對面。四目相對,王杏忽然感到幾分莫名的難堪。于是沒話找話地說:“寶奇這一年做班干部做得不錯呢,這次評選優(yōu)秀班干部,他得了二十五票,可惜名額有限,不然他就被選上了?!?/p>

      此話一出,王杏暗暗吃驚。這分明是在討好張常玉呀。其實她知道,鄔寶奇的能力還是不行。有學生告訴她,那二十五票是他靠請吃請喝拉上的。他在男生宿舍宣揚,他母親給了她1000塊做評優(yōu)基金。王杏本來想找鄔寶奇談談,批評一番,現在卻鬼使神差地在張常玉面前裝起蒜來了。王杏捫心自問:我到底怎么了?難道是張常玉送的紅包在作怪嗎?

      張常玉當然沒看出王杏的言不由衷,順勢接話說:“那個評優(yōu)無關緊要。要是省級優(yōu)秀畢業(yè)生,寶奇能評上,那就太好了?!?/p>

      讓鄔寶奇當省級優(yōu)秀畢業(yè)生?王杏以為聽錯了。張常玉接著說:“妹妹,我就直說了啊,我這次來就是為這個省級優(yōu)秀畢業(yè)生來的,你看,寶奇有指望嗎?”

      張常玉的話在王杏聽來無異于天方夜譚。省級優(yōu)秀畢業(yè)生全班只有兩個名額,而且這應該是大學四年份量最重的一個榮譽,尖子生們全都眼巴巴地望著。就算地球倒著轉,也不可能落到鄔寶奇頭上。

      王杏無奈地把視線從她臉上移開。小柱子對紅包失去興趣后已將其扔到地上,王杏的目光落在封面“恭喜發(fā)財”四個燙金大字上,心里忽然生出一種說不出的羞恥感。那一刻,她有種沖動,想撿起紅包,砸到張常玉臉上,狠狠地喊她滾蛋。

      但理智的衛(wèi)士把她摁在椅子上,她的表情依舊風平浪靜。

      張常玉繼續(xù)說道:“是這樣的,妹妹,要是評上省級優(yōu)秀畢業(yè)生,考選調生直接加20分。有了這20分,我們寶奇的成功概率可就大多啦?!?/p>

      考選調生加20分?這個消息王杏還是第一次聽說。

      王杏坦誠地對張常玉說:“既然這個評選這么重要,考選調生的同學肯定都想得到,競爭一定更激烈了。寶奇想拿下它,難度實在太大了。”

      張常玉說:“這個我知道,要是靠選舉寶奇肯定沒指望,所以還請妹妹幫幫忙。”

      王杏長嘆了一口氣,沉默著。張常玉的意思明擺著,讓王杏搞暗箱操作,把鄔寶奇推上去。王杏心想,這簡直是逼我跳懸崖,我怎么可能答應。

      “妹妹,姐姐求求你了。你的大恩大德我們全家人都不會忘記的?!睆埑S窈鋈徽玖似饋?,雙腿彎曲,像是要跟她下跪。

      王杏手足無措地扶住張常玉的雙臂,生怕她真的膝蓋落地。王杏婆婆從廚房瞥見這陣勢,急忙跑了出來,手上還握著菜刀。王杏婆婆打圓場地說:“她張大姐,您坐著吧,坐著吧,您這樣我們杏子可受不起?!?/p>

      張常玉站直了身體,卻沒有坐回沙發(fā)。她雙手捂臉,突然哭了起來:“妹妹,不瞞你說,我的身體最近出了問題……你說,我要是有個三長兩短,怎么放心得下我的寶奇啊”

      王杏和婆婆都驚訝地張大了嘴巴。婆婆連忙問:“咋回事啊,莫不是……”

      張常玉點頭又搖頭。

      張常玉沒留下吃晚飯。情緒平復以后,她連聲跟王杏和她婆婆說了幾遍“對不起”,又給王杏說了句“拜托妹妹”,然后就抓起包告辭了。

      王杏和婆婆都本能地判斷,張常玉得了癌癥,還可能是晚期,不然何至于在她們面前放聲哭泣。

      張常玉走后,王杏婆婆撿起紅包拆開一看,里面是兩張大潤發(fā)超市的購物卡,每張面值1000。

      婆婆勸王杏:“杏子,你就別一根筋了,把那個什么優(yōu)秀生給了那個鄔寶奇得了。你舅舅剛到學校當老師那會兒,原則性也很強,誰找他打通人情都不行,結果呢,同事和領導得罪了一大片,差點在單位混不下去。更可氣的是,那些他拼了勁兒用原則去維護的學生,畢了業(yè)誰還認得他。有的路上遇到了,頭一低,過去了,招呼都懶得跟你舅打。俗話說,鐵打的衙門流水的兵,你還是活絡些辦事。再說這個張常玉,這些年人家對你多好,從人情上說,你也該還她這個情。況且人家都得了癌癥了,咱們怎么也得發(fā)發(fā)善心吧?!?/p>

      婆婆的話并非沒有道理,但王杏還是沒被說動。不光是她無法突破班級的評優(yōu)規(guī)則,她實在是不愿意這么做。她不喜歡不上進的學生,更不欣賞鉆營投機的學生,王杏在心底始終對鄔寶奇喜歡不起來。

      次日早上上班,迎面相遇鄰居卞老師。卞老師是學院的學術超女,為人豪放不羈,經常好意地說一些別人接受不了的大實話。流傳最廣的一個例子是,卞老師有次寬慰一位身材短粗、肚皮高聳的男教師說:沒事兒,我的一個博士同門長得比你還難看。卞教授還敢于抨擊團委那班小官僚,上次在電話中“聲討”舒蕓就是例證。

      但王杏一向喜歡卞老師,她比那種暗中捅刀子的人可愛多了。卞老師也是畢業(yè)班的班主任,文學專業(yè)的。

      王杏問卞老師,省級優(yōu)秀畢業(yè)生怎么評的,欽點還是投票?

      卞老師坦言道:“投一個,點一個?!蓖跣右荒樢苫?,卞老師解釋道,程序上當然是民主投票,但不當眾唱票,她把選票帶回去,先挑出得票最多的那個。另一個名額,她給了她父親的老領導的孫女兒。這個女生在票數上雖沒得第二,但也是前幾名。最后公布結果,學生們也沒什么怨言。卞老師還說,從大一起,她班上每次選班干部、評優(yōu)秀,都是這樣操作的,兼顧公平和人情,學生們也能接受。

      “我的原則是顧大局,但不保證每個人都能滿意。因為總有人不滿意?!?/p>

      王杏不由得豎起大拇指,贊嘆卞老師的高明。

      但卞老師的辦法效仿不了。一來,這是他們的慣常做法,學生們已習以為常。二來,那位老領導的孫女兒起碼是偏優(yōu)秀的,和鄔寶奇差等生的情況全然不同。

      上完第一大節(jié)課,舒蕓來教室找王杏,說鄒書記讓她去他辦公室一趟。王杏收拾了東西,就上三樓去。工作四五年來,這還是她這個小碩士第二次被書記召見。頭一次就是向她下達給溫教授拍專題片的任務。這一次又所為何事?估計又是什么一線體力活兒要派吧。

      王杏推門而進,書記笑臉相迎。王杏屁股剛一挨椅子,書記就發(fā)話了:“小王啊,有這么個事情需要你辦一下。你們班不是有個叫孫丹丹的學生嗎,是我一老戰(zhàn)友的女兒,前陣子,她參加了一個單位的面試,成績和另一個同學并列第一。單位決定根據兩個人大學四年的獎勵得分進行取舍。你把省級優(yōu)秀畢業(yè)生的名額給一個孫丹丹吧。她落實了工作,對提高咱們班的就業(yè)率也有好處啊?!?/p>

      王杏還能說什么呢。工作頭一年,因為一言不慎已經得罪了院長,她不能再得罪書記,否則真的無法在文學院立足了。況且她心里清楚,書記能找她談這件事,是給了天大的面子。不經過她這個小小班主任,事情他照樣可以輕而易舉地辦成。

      學院通知各班報送省優(yōu)秀畢業(yè)生名單的時候,王杏直接把孫丹丹和鄔寶奇報了上去。沒召開班會,事后王杏也沒跟學生們解釋。她感到無顏以對。

      除了省級畢業(yè)生,還有校級畢業(yè)生評選,王杏也直接報了名字,5個名額分別給了白瑩瑩和考上研究生的四個學生。

      轉眼就到畢業(yè)周。發(fā)畢業(yè)證那天,王杏早早從團委領了證件,前往教室等候。通知的是八點半開始發(fā)證,可眼看到了九點,還有三分之一的人沒來。學生們稀稀拉拉,半天來一個,到了十點,還有五六個沒見人影。

      “到底咋回事啊,還要不要畢業(yè)證?上了四年大學,就上出這個德行!”第一次遭遇這種局面,王杏有點情緒失控,頭一回當著全班學生的面發(fā)了火。

      但她的憤怒像重拳擊在棉花上,學生們漠然地看著她,那眼神的冰涼令王杏不寒而栗。

      王杏切切實實地感受到,學生們對她的態(tài)度變了。以前在她面前,他們嬉嬉笑笑,青春煥發(fā),但今天的他們,一個個暮氣沉沉,精神萎靡。王杏知道,上次評選省級優(yōu)秀畢業(yè)生的事,傷了他們的心了。他們怎么也想不到,他們素來尊敬的班主任也會干出那樣不公平的事。他們或許還會懷疑,她王杏是不是壓根兒就是個偽君子,過去所做的一切只不過是一種假象。

      王杏理解了他們的冷漠,努力讓心情平和下來,然后把畢業(yè)證和學位證逐一送到他們手上。

      然后王杏返回講臺,柔情滿懷地望向下面四十五張面孔。盡管沒有人與她目光相接,她內心依然充滿濃濃的不舍。但她明白,多言已無趣,說什么都會被學生們看作當眾表演。道別儀式在一種別扭的氛圍中匆匆結束。

      學生們離開后,王杏獨自在講臺上站了許久。一種挫敗感籠罩了她的心,王杏悲傷而失落。

      出乎意料的是,沒幾天,省里出了新規(guī)定,省優(yōu)秀畢業(yè)生稱號在選調生考試中加分的政策被取消。鄔寶奇和他母親張常玉空歡喜一場。

      白瑩瑩也沒有考上公務員。也難怪,360人競爭一個名額,瑩瑩哪有那么大的實力。

      白瑩瑩在離校前找了王杏一次,還了幾本從她這兒借的專業(yè)書。王杏把書重新裝回她的書包,說,留給你做紀念吧?,摤摏]推辭,收下了。她低著頭,心事重重的樣子,但最終還是一言未發(fā)地離開了。

      后來,王杏才驚訝地得知,當初以并列第一的成績和孫丹丹競聘寧城電視臺崗位的人,就是白瑩瑩。孫丹丹因為省級優(yōu)秀畢業(yè)生的頭銜,錄用了,白瑩瑩則被淘汰。

      王杏打過一次白瑩瑩的手機,語音提示是空號。他們家也不知搬到哪里去了,半山腰白家四合院和羊圈的所在地,現如今已高高聳立著寧大新建成的“學術中心”。她和白瑩瑩徹底斷了來往。

      失去音訊的還有鄔寶奇和張常玉。不知張常玉的身體怎么樣,也不知鄔寶奇有沒有考上選調生,想起張常玉曾說要與自己一輩子當親戚走動的話,王杏撥通了鄔寶奇的電話。接電話的是張常玉。她的語調聽起來明顯不像以前那么熱情,稱呼也由“妹妹”變成了“王老師”。

      王杏立即感到后悔,不該打這個電話。但又不得不硬著頭皮往下說。王杏問張常玉身體怎么樣,張常玉說很好。王杏問鄔寶奇考選調生有結果了嗎,張常玉說沒有。王杏說再見,張常玉也說再見,并在王杏之前掛了電話。

      時間無聲流逝。

      轉眼王杏的兒子小柱子已經上小學一年級。QQ里有“09級編導一班”群,王杏偶爾會進入看看,但從不說話。

      前幾天,王杏逛百貨大樓,不期然遇到白瑩瑩。她燙著時髦的紅色卷發(fā),身穿V領緊身短上衣和包臀裙,不復當年學生模樣。她先看見的王杏,迎面而來打招呼。王杏差點沒認出來。

      她們在過道選了張條凳坐下來。

      “你變化好大?!蓖跣诱f。

      “可王老師您沒變?!?/p>

      “怎么可能沒變,你們都畢業(yè)五六年了?!?/p>

      “您又瘦回去了,跟生寶寶前一樣了?!?/p>

      “嗯,壓力大呀,上有老下有小?!?/p>

      白瑩瑩問王杏:“您還做班主任嗎?”

      王杏搖頭:“你們畢業(yè)后就沒再做了?!?/p>

      “真的嗎?”白瑩瑩有幾分吃驚,“您做班主任做得那么好,為什么不做了?”

      “好什么,也就那樣吧。”

      “王老師,您還記得我們入校第一晚您給我們講的話嗎?”白瑩瑩忽然問道。

      “嗯。記得?!蓖跣诱f。

      “我記得特別清楚?!卑赚摤撀裣铝祟^。

      這時,白瑩瑩包里的手機響了,她看都沒看,伸手進包里摁了電話,抬起了頭,繼續(xù)說:“您說,你們十八九歲,純潔而美麗,所以看待世界的眼光也是純美的。可人世間有陽光就有陰影,有白晝就有黑夜,你們難免會看到不純美的部分。希望大家不要為此困擾,大學四年,請把一切美好的東西都帶走,不美好的,留在身后,讓其腐爛衰敗、自生自滅吧?!?/p>

      “你真厲害,都背下來了?!蓖跣有α恕?/p>

      “王老師,畢業(yè)踏入社會,我真是看夠了‘陰影’和‘黑夜’,可總想起您說的話,我一次次告誡自己,把美好的帶走,不好的,留下腐爛衰敗?!?/p>

      白瑩瑩說得有點激動,眼角閃起了淚光。

      王杏突然也很想哭,但她竭力忍住。這些年來,她一直以為,編導一班的學生們個個都恨她。“君子王杏”的賀卡,她一直留著,可她不敢回憶從前與學生們相親相愛的畫面?,F在白瑩瑩替她推開了那扇關閉已久的記憶之門,王杏仿佛重新看到了鮮花滿地、流水淙淙。

      與白瑩瑩分別后,王杏坐上了回家的公交車。鄰座婦女懷抱個嬰兒,王杏逗了她一路,臨下車,她禁不住彎腰在那粉嘟嘟的小臉上親了一口,如同親吻了生活中所有的美好。

      責任編輯閻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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