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煥蘭
我的父親劉仁昆離開我們已經(jīng)二十多年了,每當想起他,我的眼淚就會不由自主地奪眶而出。可我小時候卻怨過他、恨過他。
小時候,從我剛學會說話,稍有懂事,就知道我媽親我,我爹不喜歡我。每當別人逗我,讓我學我爹怎么叫我,我就拉下臉來,惡狠狠兇巴巴地喊:“煥蘭!煥蘭!”又問我媽媽怎么叫我,我就學著媽媽的樣子,笑瞇瞇地親切地喊:“煥蘭蘭,煥蘭蘭”。逗得大人們笑得前仰后合。這時,我總看見媽媽和外婆并沒有像別人一樣笑著,而是偷偷地抹眼淚,外婆一邊哭一邊摸著我的頭說:“恓惶的我孩,這么小就遭上后老子,沒人親。”
是啊,那不是我親爹,而是“后老子”。稍微大一點,我就問媽媽為什么我爹是后老子不親我?媽媽哭著告訴我:“你親爹叫劉仁昆,十四五歲就當兵,一直跟部隊打仗,我們結(jié)了婚也很少回家。后來跟王震的部隊去了新疆,留在新疆工作,你兩歲時你爸回來要和我離婚,嫌我沒文化,我也不想到新疆去,就答應離婚了。原來他們不想讓我?guī)悖墒俏疑岵坏媚?,我提的唯一條件是,要讓我離婚,孩子必須跟我,否則我不離婚。就這樣我什么都沒要,就帶上你,誰知道找的后老子不親你,盡讓你受罪?!?/p>
聽說我小時候特別愛哭,媽媽在繼父家生的第一個女兒,沒活幾天就死了,我就接著吃上奶,繼父看見就生氣地罵我:“哭、哭,硬把小的哭死,真是個掃把星?!?/p>
那些年鬧饑荒,沒吃的,繼父常嫌我能吃。特別是媽媽后來又生了兩個弟弟后,繼父更嫌棄我了。每當我端起飯碗,他總拿白眼瞅我。媽媽一邊抹眼淚,一邊塞給我個窩頭,讓我到院子里吃去。因為經(jīng)常吃野菜,吃了以后又特別容易拉肚子,因此,我的身體從小就弱,冬天,經(jīng)常又因為吃糠太多,拉不下屎,特別受罪。村里人看見我的狀況經(jīng)常說:“不尋你當官的老子去,在這里受這些罪?!泵慨斶@時,我就會怨恨我的親爹劉仁昆,是他拋棄我們,讓我遭受這么多苦難。
一九五三年,我虛歲八歲,看到其他小朋友報名上學,我很羨慕,就央求我媽給我報名,媽媽說:“咱們家窮得連飯都吃不飽,哪有錢供你上學,你后老子也不會同意?!毖劭雌渌∨笥讯寄苌蠈W,而我卻不能,我很傷心。
一天,姑姑來繼父家找我,說我親爹從新疆回來了,叫我回去。媽媽高興地一邊給我洗臉、梳頭,一邊叮嚀我說:“是你親爹回來了,快回去,嘴要甜一點,要叫爹,這下你就可以念書了?!?/p>
跟姑姑一進奶奶家,見門邊凳子上坐著一個男人,穿一身不同于一般農(nóng)民穿的干部服,姑姑對著那個男人說:“哥,給你把女兒領回來了?!蹦莻€男人一下把我抱在懷里,由于對生父有些怨恨又很生疏,我就把頭扭在另一邊。只聽奶奶、嬸子、大娘們說:“仁昆,你閨女長得真像你。”那個男人高興地說:“是嗎?我看看?!彼е以阽R子前照來照去,然后高興地說:“像,像?!币贿厗栁遥骸澳憬形沂裁??”我已猜到這個男人就是我的生父劉仁昆,于是怯生生地說:“叫爹(dia)”。只見他高興地到柜子跟前,打開柜子,給我抓了幾把葡萄干和糖,見我手里放不下,就裝在我口袋里??匆娢页缘孟?,爹高興地說:“吃完還有呢?!?/p>
第二天,我爹就帶到學校報名,爹告訴我說:“這次回來就是為你上學?!泵刻鞁鹱印⒋竽镎埖燥?,爹總是拉著我的手一同去吃。我吃剩的,嬸子、大娘們要吃,爹總是說:“我的女兒吃剩的我吃,哪能讓你們吃呢?!睘榇耍棠淘旱f:“你經(jīng)常說我不講衛(wèi)生,這個不干凈,那個不干凈,你女兒吃剩的你就不嫌不干凈,我剩下的飯你肯定不吃?!钡πΤ姓J。爹還專門帶我進城買了好多衣服,學習用具。我穿上新衣服,爹高興地說:看我女兒穿上新衣服更加漂亮了。爹問我高興嗎?我說高興。爹說:叫我一聲“爸爸”,我低著頭叫了一聲“爸爸”。爸爸高興地邊答應邊抱起我親了親。
爸爸由于工作忙,一共在家住了四五天。在這四五天里我真正感到了從未有過的父愛的溫暖。爸爸臨走時問我愿不愿意跟他走,我真舍不得離開爸爸,就說:“愿意?!辈贿^要離開為我吃苦受累的媽媽,我更不舍,于是就對爸爸說:“我還是不去了。”爸爸尊重我的意見,爸爸還囑咐我好好學習,一定會寄錢供我上學的。
1959年冬天,爸爸在北京開完會又抽時間回臨縣看我。雖然由于工作忙只住了四五天,但爸爸對我愛護和關(guān)照的情景至今記憶猶新。
爸爸見了面抱了抱已經(jīng)十三四歲的我,問我冷不冷?一邊給我搓手,一邊問我的學習情況。之后又給我買了幾身衣服和一雙淺綠色的非常漂亮的雨鞋。記得姑姑說:農(nóng)村的孩子沒人穿這么貴的雨鞋。爸爸說:“女孩子大了,下雨在雨水里蹚不好”?;亓思?,爸爸把買的新衣服放在我面前讓我疊,我不會,爸爸笑著說:“笨丫頭,來我教你?!卑职忠贿吔涛爷B衣服,一邊告我要講衛(wèi)生,一個星期洗一次澡,換一次內(nèi)衣,洗臉時要把脖子、耳朵都洗干凈。爸爸帶我到親戚家吃飯時,村里的人見了會說:“仁昆,快四十了吧,才記得還是小伙子呢!”爸一邊摸著我的頭一邊說:“丫頭都這么大了,我還能是小伙子嗎?”時間雖然短,但爸對我的生活詢問得很仔細,問我繼父對我好嗎?我實話實說:“不好,老嫌我能吃,一次蒸過年的糕,讓我捏糕,我肚子餓,邊捏邊吃了一個還沒炸好的素糕,繼父看見了就說我偷吃?!卑致犃撕茈y受,第二天就專門到繼父家和繼父談話。只記得爸爸對繼父說:“煥蘭是我的孩子,也是你的孩子,對她好點,有困難我可以幫助。”三四天很快就過去了,我依依不舍告別了爸爸,但深深感到爸爸還是愛我的,他并沒有拋棄我。
一晃我中師畢業(yè),參加工作后結(jié)婚、生子,中間整整二十年爸爸沒有回來過。雖然爸爸也來信教育我好好學習,要求進步,長大做好人民的勤務員,但1960年,在我剛考入初中那年,媽媽在繼父家生的兩個弟弟突然被煙悶死,媽媽忍受不了這樣的打擊也跳井身亡了。我從此無家可歸,四處流浪,爸爸并沒有回來接我,只是來信說,災難也能鍛煉人。1963年初中畢業(yè),雖然我的學習成績名列前茅,但當時國家困難,招生極少,我害怕我考不上學校,要求去新疆找爸爸,繼母來信說:“你奶奶、姑姑一家、叔叔都在這兒,現(xiàn)在生活已十分困難,你來會更困難。”我怨恨爸爸不接我去,但又沒有勇氣直接反抗他們,只是去信借著埋怨媽媽沒有把我撫養(yǎng)成人就棄我而死表達自己的不滿。我還在信中寫道:“我是冬天的寒風,夏天的烈日,疾病的傳染者,大海航行的暗礁?!笨傊侨巳硕疾淮姷臇|西。爸爸來信說:小小年紀不懂事,怨天怨地太不像話。
雖然后來我考上了師范,有了落腳的地方,沒有必要必須到新疆找爸爸了,但二十年多不見,總覺得爸爸對我沒有對他后來生的孩子們親。當別人問我有沒有爸爸時,我說:有和沒有一個樣,我的爸爸像在天上一樣,夠不著。我想去,一方面由于身體不允許,另一方面聽說繼母不想讓人知道找了個老公家里還有孩子。這樣我的心就慢慢涼了,也沒有想去的念頭了。我想,你們愿意承認就承認,不愿意就算了,與我無關(guān),反正世界上有個我。
1979年,爸爸在北京開完會說要回來看我,我很麻木,我不相信他會真的回來。因此,他回來的那天,我沒有去接他。爸爸就直接走到伯伯劉崇德家。當堂弟成生通知我爸爸回來后,我的心突突亂跳,不知是想笑還是想哭。到了伯伯家,我繃著臉說:“爸爸,你終于回來了,我以為你這輩子都想不起我來了?!彪m然看見我不高興,爸爸還是笑著說:“回來了?!痹诤筒⒋竽飩兞奶熘?,爸爸說:“煥蘭是個苦命的孩子?!蔽艺f:“我的命苦都是你害的。”爸爸說:“看這個丫頭現(xiàn)在還恨我。”在伯伯家吃完晚飯,我提著爸爸的行李對爸爸說:“走吧。”伯伯、大娘說:“要不今晚就住這兒吧。”我不容商量像命令似的對爸說:“走吧?!卑职窒虿痛竽镄πφf:“我還是跟著女兒去吧。”伯伯說:“這一次你們父女倆終于有時間好好團聚團聚了?!币宦飞衔译m然話不多,但確定這一次爸爸是真的回來了,而不是做夢,心里還是非常高興和激動的?;亓思?,從未見過面的孩子們高興地圍著爸爸叫爺爺,兒子當時在院墻外面玩,看見我和爸爸回來更是迫不及待從兩米多高的墻上跳下來,一邊跑一邊喊,我親毑(jie)回來了。爸爸也高興地抱著孩子們親了又親,聞了又聞,爸爸一邊聞兒子滿頭是汗的頭,一邊笑著說:“一股狗騷味?!笨吹桨职趾秃⒆觽冇H熱地鬧著、玩著,我心里對爸爸的怨恨早就無影無蹤,有的只是幸福和滿足。
這是我成年后第一次和爸爸相聚,在這相聚的幾天里,通過溝通,我知道了爸爸的不易。爸爸十四歲臨縣高小畢業(yè)后,經(jīng)臨縣地下黨的領導人高聞天介紹,到興縣參加了八路軍。期間他還在臨縣趙家石崖一邊教書一邊發(fā)動群眾,建立革命根據(jù)地,籌糧籌款支援前方。1949年他跟王震的部隊去了新疆,留在和田地區(qū)擔任洛浦縣委書記,后又調(diào)到和田專署計委工作。剛到新疆土匪很多,他身上經(jīng)常得帶槍??傊?,工作繁忙,而且有生命危險?!拔母铩遍_始后,爸爸又被奪權(quán),失去了自由,唯一的兒子小晉也被武斗隊打死。爸爸的心里藏了多少苦和累,能熬過來,并能回來看我,是我的福氣。
親情真是一種奇妙的感情,不會因時間和距離而隔斷。和爸爸在一起的日子里,我想著法兒孝敬他,給爸爸縫了新被褥,孩子們每天晚上輪著給爺爺打洗腳水,愛人又買了最好的煙、酒、茶,叫上爸爸當年最好的朋友、同學來家里,做上最好的飯菜大家一同享用??傊?,爸爸住得特別開心。不知不覺一個星期就過去了,我舍不得爸爸走,哭得很傷心,爸爸一邊替我擦眼淚一邊安慰我說:“傻丫頭,別哭,我剛恢復工作,還要發(fā)揮余熱好好干幾年,等退休后還會回來的。”爸爸在“文革”中受了許多的委屈和傷害,但他信仰未變,總是教導我們要跟黨走,聽黨的話。對當時社會上的不正之風,總是滿懷信心地說:“不用擔心,共產(chǎn)黨有的是辦法。”
1984年和1991年,爸爸又回來過兩次,這時他已退休,但他不顧年老體弱,不遠萬里,不顧一路上多次換車顛簸,從新疆回來看我,這兩次是我們父女一生相聚最長的一段時間,共兩個多月。爸爸看我胃不好,特別消瘦,心里很是難過,他像檢討似的說:“唉,都是小時候沒人好好照看落下的毛病。”于是爸爸到處打問醫(yī)生,還找到他的老朋友當時的衛(wèi)生局局長說:“你是衛(wèi)生局局長,請一定找最好的醫(yī)生把我女兒的病看好?!辈⒂H自買雞買魚給我熬湯補身體。
爸爸雖已是古稀老人,但依然保持著革命軍人的風度,走路呼呼生風,辦事雷厲風行。每天早晨出去散步前都要用手摸摸還在睡覺的三個外孫,平時給孩子們講他從小參加革命的許多故事,教育孩子們好好做人。爸爸還風趣幽默地和外孫們上街,也和孩子一樣打鬧,甚至和孩子們玩老鷹捉小雞,孩子們特別開心。每當看到爸爸和孩子們玩耍的場面,我心里充滿了幸福和滿足,爸爸用深厚的父愛解除了我心中對爸爸的誤解。
1998年,爸爸在珠海妹妹家中突發(fā)心臟病去世,我和老伴去時,爸爸已放在了殯儀館冷凍。抱著爸爸冰冷僵硬的身體,我悲痛欲絕。親愛的爸爸,你不是說今年秋天還要回山西看我和你的兩個小重孫嗎?為什么就這樣狠心地匆匆走了呢?
爸爸的戰(zhàn)友和上級部門為爸爸辦了隆重的追悼會,《新疆日報》做了專題報道。爸爸的骨灰安葬在烏魯木齊革命公墓,公墓里安葬著爸爸的許多戰(zhàn)友,還有革命烈士,如毛澤民、陳潭秋等。我曾問爸爸,百年之后如想回老家,我負責。爸爸說:“從小參加革命,將來還是和戰(zhàn)友們在一起,都是中國的土地,在哪都一樣?!卑职郑钦嬲膹氐椎奈ㄎ镏髁x者。
2014年,我和老伴帶著孫子、孫女到新疆烏魯木齊給爸爸掃墓。跪在爸爸墳前,我對爸爸說:“爸爸,女兒女婿帶著您的兩個重孫子看您來了,如您所愿,女兒的身體也有了好轉(zhuǎn),孩子們雖平凡,但都正直、善良、積極向上,我現(xiàn)在和繼母、妹妹們相處融洽。爸爸安息吧,我們一定繼承您的遺志,讓您的優(yōu)秀品質(zhì)和革命精神發(fā)揚光大,愿爸爸在天堂一切安好!來生我還愿做爸爸的女兒?!?/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