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張海龍 遼寧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東北小小說沙龍會員。遠洋船長。小小說作品散見于《百花園》《小說界》《金山》《羊城晚報》《林中鳳凰》等 。
三管輪李大旗
李大旗其實不叫李大旗。因其又瘦又高,似根旗桿在船間晃動,壓抑別人久了,遂被戲稱李大旗。
李大旗在船上做三管輪。來自東北,生性靦腆,不愛說話,走路也輕。除了吃飯,李大旗坐在我的斜對面,幫我分擔(dān)一下炒菜里的肥肉,沖我笑笑,其余接觸并不多。
值班之余,李大旗喜歡窩在屋里,翻翻說明書、聽音樂、看電影。累了睡一覺,悶了下到機艙,圍著機器設(shè)備轉(zhuǎn)一圈,聽聽運轉(zhuǎn)聲音,四下看看有沒有跑冒滴漏。
李大旗受傷那次是船在雅加達錨地。待靠碼頭期間,輪機長組織人員檢修主機,臨近中午,檢修收尾。一直弓著腰擰緊底部螺絲的李大旗起身瞬間,可能長時間腰弓得酸脹,也可能機艙四十多度的高溫凝結(jié)的汗?jié)窆ぷ鞣嵲诓皇娣?,起身偏猛的李大旗頭頂前部正碰到一處凸出的鐵角。伴隨著李大旗一聲哎喲,鮮血瞬間淌了下來。慌亂的李大旗用手去壓住頭頂,輪機長急忙呵斥,生怕李大旗和上去幫忙的油污手污染了傷口。
眾人護著滿面血跡的李大旗沖進房間,我讓二副去拿急救箱。幾個有經(jīng)驗的幫著消毒、清理傷口、剃去周邊頭發(fā),很快小三角傷口裸露出來。上了云南白藥,棉紗敷住,繃帶繞過下巴纏了幾圈,有些滑稽地固定好。我和輪機長商議,近期不讓李大旗下機艙值班,擔(dān)心機艙熱、油氣重,感染。
三天后,船靠碼頭卸貨。我去李大旗房間,問其是否需要去醫(yī)院檢查一下,買些藥回來?李大旗紅著臉連連擺手說不用不用,說每天換一次藥,消炎藥一直吃著,傷口好得差不多了。我查看了傷口,基本愈合,周邊還有些紅腫,問題確實不大了。
船在雅加達貨物卸空后,去了臨近的泗水港裝飼料。印尼的夏天是非常難挨的,空氣潮濕悶熱,三十五六度,讓這幫北方漢子一出門明顯感覺氧氣不夠用??諝庵泄s著飼料飄塵,黏在身上、臉上膩乎乎的,有一種掉進漁網(wǎng)欲罷不能的錯亂。高溫,雨水多,來去也急??匆娨粔K陰云飄過來,還沒待貨艙蓋關(guān)好,大雨點已經(jīng)劈頭蓋臉砸下來。等你頂著雨堅持把貨艙蓋關(guān)好,跑回屋,還沒換好衣服,雨又沒了。就這樣裝裝停停,折騰了一周,我們才離泊開航,駛往上海港。
臨近上海,船員們很興奮。這條船在國外運營了半年才回國。面對著熟悉與親切,電話中的企盼也越來越濃重。船在吳淞口錨地拋錨,五六位船員家屬攜兒帶女早早候在代理公司,爭取靠泊后第一時間上船團聚。其中有我愛人、女兒及李大旗結(jié)婚不到一年的妻子李眉。李眉請了假,從遙遠的冰城飛過來。見面了也不顧及周圍人多,抱住李大旗喊:“老公,這地方熱死了,熱死了!”周圍人笑,李大旗也笑。
船上來了這么多家屬,猶如一股新鮮血液,氣氛一下子活躍起來,處處歡聲笑語。為了這份難得聚集的緣分,廚師組織這些女家屬,剁餡、調(diào)餡、和面、包餃子。真是一個大場面,二三十人集中在餐廳各有分工又說又笑又鬧包著形狀各異的餃子。幾個小孩擠在電視前,又跑又鬧又搶遙控器。
餃子出鍋了。廚房做的菜,個人添的菜,擺滿了長長一桌。白酒啤酒,能不能喝的,都倒上一杯。眾人站起,舉杯,齊聲吶喊、祝福、感謝、酒花伴著淚花,一口飲盡。飲下去的有苦辣,蕩漾出來的卻是無盡的酸甜。
貨多,也終有卸完的時候。最后一天上午代理來電話,下午兩點前家屬必須離船,代理要辦理離港手續(xù)。通知猶如一盆涼水,默然澆滅了持續(xù)幾天旺盛燃燒的火苗,船間悄然間寂靜了,連孩子都不在走廊里跑動了。午飯吃得很消沉,敗兵似的,沒有人提議是否喝一杯。臨近尾聲,李眉看著我,難為情提出,家屬們走前,能否上駕駛室參觀一下。
駕駛室是船間重地,不許閑人隨意進出??扛燮陂g更是鎖好,避免外人進出破壞或偷東西。駕駛室門打開,家屬輕步邁入,里面的雷達、GPS、操舵裝置、電羅經(jīng)等助航儀器,家屬好奇驚嘆不敢亂碰。幾個小家伙卻不管不顧,這摸摸那碰碰不撒手,似乎卸下來抱回家摟著睡覺才過癮。
駕駛室左側(cè)瞭望甲板面朝港池,海風(fēng)縷縷,甚是清涼。各家庭搶占好位置拍照留念。一位近半百的老機工不好意思在眾人面前摟抱老婆,我們一起起哄施壓,老機工終于通紅著臉抬起僵硬的手臂機械地摟過老婆肩頭,老婆羞答答溫順地向老機工干瘦古銅色的胸膛偎依過來。場面溫暖,我們鼓掌祝福這對同風(fēng)雨共命運的夫妻。這時,愛人輕輕碰我,眼神示意,我看見身后角落里一對恩愛夫妻正在相擁抹淚哭泣。李眉摟著李大旗腦袋,揚起的圓臉上,淚珠落盤般滾落,嘴里不停哽咽地囑托著。李大旗一手摟住李眉的腰,一手騰出來不間斷地抹淚。我心頭酸楚,不忍再看,偷看愛人,愛人眼圈也紅了。
后來,我休假下船了。居住在兩個城市,很長時間沒有再見到李大旗,斷續(xù)的消息也是從上下船的船員口中獲悉,知道李大旗休假后在家住了兩個月,又上船掙錢養(yǎng)家了。李眉給他生了個胖兒子。
海上風(fēng)雨飄搖,船上生活空間有限,晝夜定時定點值班,還有突發(fā)的故障搶修,枯燥苦累是無法避免的。我相信再苦再累李大旗也不會放棄的,家有賢妻操持家務(wù),照顧兒子茁壯成長,每天四下捕捉著爸爸歸來的身影。李大旗,你是辛苦的,又是幸福的!
酒鬼三副
遇見三副是在船公司會議室。上船前,船公司召集船員到公司進行臨時培訓(xùn),講講新生效的法規(guī)、公司體系文件、船舶概況及航次信息。下午培訓(xùn)臨近尾聲,有人敲門,前臺接待領(lǐng)進來一位晃悠悠、單薄、渾身散著酒氣的年輕人。年輕人努力睜著的眼睛沒有為遲到說說原因,一副酒足飯飽后的嬉皮笑臉迎著我們愣愣地對視。
會后知道他是和我們一起上船的三副。三副原本考上一所不錯的大學(xué),上學(xué)期間,遠離父母,開始好酒貪杯。直至醉得被學(xué)校開除,仍不知悔改,貪戀杯中之物。
上船初期,忙于熟悉工作、值班、做記錄,一切漸入軌道。船長是位頭發(fā)灰白的老上海,不愛管事,喜歡和稀泥。
船上航行值班三班倒,每班四小時。三副上班是每天8∶00—12∶00、20∶00—24∶00。中午12∶00下班后,三副喜歡把午餐端回個人房間,關(guān)好門開始喝高度白酒,然后睡覺休息。時間久了,晚飯也開始端回屋,吃前先倒上一杯。這是違反規(guī)定的,法規(guī)和公司文件明確規(guī)定,上崗前四小時不許飲酒,以免酒后判斷失誤,引發(fā)事故。當(dāng)時我做大副,晚上八點和接班三副進行交接,聞到酒味知其偷著喝酒了,勸誡三副作為駕駛員,接班前不要喝酒,避免出事。三副不予正面回答,笑嘻嘻地扯東扯西。幾次勸誡無效,我報給老船長,讓其阻止三副這種荒唐的酒后接班行為。老船長把老花鏡努力往鼻尖挪挪,歪著頭、白眼球向上翻著朝我干笑,口中說著好好。不知老船長說沒說,三副晚上接班時渾身的酒氣越來越重,以至說話都不斷打嗝。勸誡失效,我言語開始粗暴犀利,三副依舊死皮賴臉地躲避,醉悠悠地值班。后期三副晚飯后陪著老船長下象棋,一邊下象棋,一邊一杯一杯把啤酒當(dāng)茶水喝,直至喝到上班。為了全船兄弟的安全,我險些和這個老上海吵起來。
三副在老船長的壓力下,晚飯終于不喝了。收斂的日子慢慢回歸于平靜,八月的海面除了潮熱,一切都在容忍中緩慢度過。
這天,船在日本碼頭裝貨。傍晚工人下班,喧雜一天的碼頭漸漸隨著夕陽輕墜納入寧靜。晚飯后,碼頭散步,擦黑了,回船。還沒到船邊,發(fā)現(xiàn)生活區(qū)舷梯處聚集一群人,老船長也在其中,一臉凝重。走上舷梯,頓感氣氛不對,老船長沒了往日的穩(wěn)重,焦慮地沖我說:“大副,三副不見了!滿船找了幾遍,沒找到!”我問廚師,知其晚飯沒來吃。立刻組織兩隊人員,一隊從駕駛室逐層往下找,另一隊仔細查找機艙底層死角,擔(dān)心三副酒后去機艙檢查滅火器材,一腳踩空跌落至底部。
一刻鐘后,兩隊人員匆匆趕回,滿臉汗跡搖頭。我和老船長對視,商量是否報告代理,聯(lián)系日本海上保安廳過來協(xié)助查找。保安廳過來肯定會有幫助,但也會帶來船間平素管理不嚴,事后加大對船舶安全檢查的麻煩。我和老船長正猶豫中,突然聽到一位林機工大喊:“三副那不是在水底躺著嘛!快看!”我們仿若雷擊,瞬間失了心跳。我順手奪過一部強光手電,順著林的手勢,一束光柱急速射進船舷和碼頭一米間隙的水下。緊接著又有幾束光柱增射進來。水底基本清晰可見,沒發(fā)現(xiàn)林機工所指躺著的三副,而是看到一群散漫的小魚,不識趣地四下舞動著。我眼神犀利責(zé)問林機工,林機工躲避著,撓撓腦袋說:“可能……看花眼了吧。”我喘著粗氣,繼續(xù)盯著水里,隨著光柱四下搜尋。這時,身后有人喊:“船長、大副,三副找到了!”我們急回頭,看見三副光著上身,睡眼迷瞪著從走廊盡頭晃悠悠撞著墻走了過來。三副午飯酒后睡不著,去收拾消防救生器材間。庫門關(guān)著,里面也熱,收拾一會兒,困勁兒上來了,直接坐仰在器材上,睡著了。
看見一臉無關(guān)己事裝傻充愣的三副,我直接爆了粗口,手電險些砸在那張又開始死豬不怕開水燙笑嘻嘻的嘴臉上。老船長憋得老臉褶子都紅了,抖起的右手險些觸破三副鼻尖,半天才罵出:“你真是一個混蛋!”
事后,我和老船長商量,報給公司,回國內(nèi)第一港口把三副炒了,此人繼續(xù)留在船上,酒后會生出更多不安全事端。老船長這次沒有干笑,而是把一臉的褶子凝重糾聚在一起,似只沙皮狗,點點頭。
三副下船后,公司因其嗜酒,不再聘用。后期聽聞,知其依舊嗜酒,依舊做著三副,每上一條船,做不了幾個月,就被炒掉,炒掉了再換家公司上船。折騰來折騰去,折騰到三十好幾了,沒提職,婚也沒有結(jié)。有人說,喝酒把名聲喝臭了;有人說,早喝得陽痿了。
七八年過去了,偶爾翻看當(dāng)年的日記,也會想及那個三副。不知這些年過去了,是否有所改變?是否不再嗜酒,有了自己正常的生活?很久沒有聯(lián)系,那個嬉皮笑臉的三副已逐漸淡忘、消失。可是每次想起來,卻又有一番別樣滋味在心頭,似回味,似想念,感慨頗雜。不想為了什么,或許只因為我們曾經(jīng)在一條船上吃過狂風(fēng)、抗過惡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