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利華
小四兒迷上一件樂器。曼陀鈴。八弦,五度間隔。錚錚琮琮,清澈悠遠。彈撥樂器的是一位女子。長發(fā)飄飄,眼波流轉,唇紅齒白。莞爾一笑,云淡風輕。女子是這家書院請來的。別人授課間隙,她奏曲添興。
一日,小四兒坦然承認,如《聊齋志異·嬰寧》所言:“我非愛花,愛撚花之人耳?!蹦悴皇窍矚g那樂器,你是對彈奏者感興趣啊!
這不符合小四兒的處世原則。此前,他一直堅守,不愛別人,亦不愿被人愛。太累。他常把一句話掛嘴邊兒:“我不負蒼生,蒼生你也別來惹我。”一次,他爹對這話終于忍至極限,隨手抓一把折扇,嗖一下,直沖他面門而去。小四兒身影一轉,躥至門外,仰天唱道:“左等也不來呀,右等也不來,小四兒望蒼天,止不住地好傷懷。”
“你就是個壞種!”他爹須發(fā)皆抖。
小四兒其實不俗,眉清目秀,膚色標準嬰兒白,不抽煙,不喝酒,不大跟現實中人交際。他從不去是非之所,只在咖啡館、書院、書吧徜徉,尤其新開的那家24小時書坊——老天!他總算可以理直氣壯地徹夜不歸。他進這地方,卻不讀書,偶爾抽一本擺眼前,多數時候是看手機。更多的時候,他苦思冥想,比如勾勒一下永和九年一幫子文人在蘭亭那一場大醉。
“我生下他,就為了讓他氣死我嗎?早知道這樣,不如小時候直接掐死!”其母曾仰天長嘆。他爹倒樂觀:“退一萬步講,目前他對人類無害?!?/p>
曼陀鈴女子一出現,小四兒的身影常滯留那家書院。書院聘請些外形稀奇古怪的老師——譬如一位男士喜歡在后腦勺上扎根細細的小辮兒——講《易經》、國學、茶道、禪機。小四兒交費去聽。實話說,聽不進去。
這日,小女子一出現,小四兒眼睛頓時一亮。她一襲漢服。月白,竹青。裊裊娜娜。這次換了彈奏樂器,古琴。彈的是《鳳求凰》。
小四兒家里有架古琴。他爹45歲那年抱回來的。45歲前,老頭兒沉醉官場,終至面目全非,文不文,武不武。大醉一場后,迷上了古琴。小四兒之母對此嗤之以鼻,冷嘲熱諷。古琴落戶當日,她抄在手上,想從六樓窗戶往外扔。
“萬萬不可,一萬多塊哪!”
“這么貴?”
當晚,夫人網購一宗同等價值印度香方罷。
所以,小四兒對古琴不陌生。對《鳳求凰》也似曾相識。老頭子就曾習此曲。一個周末,他沐浴,焚香,彈奏一曲,力請兒子評鑒一二。小四兒一邊看微信,一邊說出一番話:“此曲完全可以證明,殺人,不必用刀?!?/p>
曲終人散,小四兒坐在那里沒動,想起自己對老爹的評語。此情,此景,竟也恰如其分。不過,“殺人”含義已變。他的魂魄被小女子刺中。小女子款款走來,坐在對面。
“帥哥想什么哪?”
一股異香撲鼻而來。金香木,印度熏香一種,又名占婆。
小四兒脫口而出:“薄汗輕衣透?!迸泳従徠鹕?,向前走幾步,回首,衣袖遮面,只露杏眼:“知否知否,應是綠肥紅瘦?!?/p>
暗號對完。小四兒靈魂出竅。
當日中午,小四兒背著古琴,跟在女子身后,走進一家比薩店。晚上,小四兒破天荒地向老爹討教古琴攻略。后者受寵若驚,言無不盡。
小女子四處趕場,小四兒甘當跟班兒,后背上三種樂器不斷變換。古琴,曼陀鈴,小提琴。
某夜,小女子微信留言,請他吃夜宵。彼時,他正半躺在24小時書坊沙發(fā)上昏昏欲睡。聽此消息,一個鯉魚打挺蹦起來。等到了接頭地點,卻遲疑良久。進,還是不進?是個大問題。不進,里面有異香在招手;進呢,此地委實有違自己原則。
——那是一家夜場。
最終,小四兒還是走了進去。頓時,被轟鳴的音樂淹沒,被五顏六色的燈光覆蓋。他張大嘴巴,站在那里。人山人海。所有人隨著音樂,肢體動作夸張!恍惚間,他的手被另一只手抓住,是個穿著裸露的姑娘,紅嘴唇一閃而過。于人群中穿行半天,終于擠到一張桌子前。桌旁坐著另一位奇裝異服女子。先前那女子將紅唇湊近他耳朵:“坐這里!”說完,魚一樣游進人群。
小四兒恍然大悟!她就是那曼陀鈴女子。
音樂停止。一束光打在舞臺中央。曼陀鈴女子紅嘴唇靠近話筒:“獻給我的朋友!”一陣雨點聲由遠至近,突然萬馬奔騰,旋即電閃雷鳴。全場舞動!身邊女孩兒將煙頭一滅,抓起小四兒的手:“來吧!”他們登上中央舞臺。身邊所有人有節(jié)奏地甩動頭發(fā)。小四兒環(huán)顧四周,恍如隔世。恰此時,曼陀鈴女子兩只手握緊他的兩只手,貼近身子問:“你怎么不動?”
小四兒想哭。
女子突然抱緊他,在他耳朵邊兒呵出一股熱氣。是另一種香?!断闼贰P∷膬合肫鹨徊侩娪啊?img src="https://cimg.fx361.com/images/2022/05/16/qkimagesbhyabhya201911bhya20191104-1-l.jpg"/>
“這世上不止有曼陀鈴,還有曼陀羅。”女子大聲說,“知道嗎?曼陀羅!那玩意兒渾身上下都是毒!”
醒來的時候,小四兒已在自己臥室。他望著屋頂某個角落發(fā)呆。
門外傳來母親歡快的聲音:“兒啊,你是不是談戀愛啦?”
老五其實還年輕,不到三十。論老,哪能輪到他?大學宿舍里,按年齡排,他排到第五。大學畢業(yè)開始混日子那會兒,寫過幾首詩,起了個筆名叫老五。
他爹媽后來居然也這樣喊。
“老五,幫個忙唄,打醬油去。”
“老五,去菜市場買幾根黃瓜來行不?”
大夏天的,他反穿一件老頭衫、花褲衩、拖鞋,一邊看手機一邊往外走,站到門口,才像是剛睡醒,回過頭來。
“老五也是你們叫的?”
老五他爹是警察,不在實戰(zhàn)一線,在檔案室。于是,有點兒文化。平日里喜歡練練字畫。四平八穩(wěn),波瀾不驚。老五他媽,工作于移動公司載波室,成天跟密密麻麻紅的黃的線路打交道。兩口子話都少,懶得發(fā)火,從不吵嘴,面部表情一年到頭都沒有大變化。老五他爹對他媽最厲害的一次發(fā)火,是雙手叉腰,在屋子中央轉了一圈兒:“你不對!你咋這樣?”聲音比平日里僅高出半度而已。因此,這家人平日里基本沒動靜。吃飯的時候,仨人,一人舉一個手機。哪怕老五快三十啦,還沒往家領女孩子,爹媽也不急。鄰家女人都急:“一個大小伙子,整天在眼前晃啊晃,你不犯愁?”
“愁啥?又不是養(yǎng)不起?!彼麐屵€笑嘻嘻的。
一日,大學宿舍睡上鋪的小四兒發(fā)一條微信來:“老五,我戀愛了?!?/p>
老五回:“無恥!”
小四兒極力攛掇他:“真的好。你來,來呀,眼見為實!”
為了眼見為實,老五也選了一堂課去那家書院聽。100塊錢報名費倒不貴,可老五還是稍微心疼。他平日不花大錢——頂多爹媽不在家時訂個外賣。等眼見小四兒說的那女子,老五更心疼那100塊錢。
“四兒,你情商是負數啊?這丫頭,整個都是假的?!?/p>
“誰不是活在虛假世界里?包括你我。”小四兒反問。
“我不一樣。老衲已參透人生?!?/p>
尤其,見小四兒屁顛屁顛背架古琴跟在小女子身后,老五不由得一聲冷笑:“賤!”自此,他再不去聽課。那些《易經》、禪道之類,在他眼里還不如一碗心靈雞湯?!白约夯畹谜也坏奖保靡馑贾更c別人?”他承認這話有些刻薄。
不久,小四兒又來一句:“老五,我失戀啦!”
老五回:“更無恥!”
待弄明白對方失戀的原因,老五哈哈笑:“一個彈古琴的女孩兒,還擅長鋼管舞?荒誕!四兒,我怎么跟你說的?戀愛、結婚,極度危險!”小四兒發(fā)個擁抱的表情過來,外加一張哭喪臉。
一個叫“曼陀羅”的女子請求加微信,連續(xù)數次,老五點擊通過。他朋友圈的人極少,主動招惹他的更少。居然是小四兒說的那女孩兒。
“聽說,你是大師?”
“大師算不上,看破而已。”
女子發(fā)個白眼,隨后大段文字拋來:“據我所知,你足不出戶,整天躺床上,說好聽是宅男,不好聽就是一巨嬰,資深啃老族。你沒工作,沒女友,不和世界交往,哪有什么人生供你參透?人生是啥?活著?;钪倪^程,活著的意義。我承認,就某個瞬間來說,我是假的,可內心真實。不像你,你活得簡單,可你把自己活成了一攤垃圾?!?/p>
老五最不懼的,就是網上罵戰(zhàn)。可沒等他回過神,對手已將他加入黑名單。
整整兩個星期,老五坐臥不安,反復琢磨這番話。
兩個星期后,內地正酷暑,老五和“曼陀羅”的身影出現在涼爽的伊犁那拉提草原。同行的還有另一女子,小巧玲瓏,老謀深算——老五這么猜測。
當他跟爹媽提出,要跟一個女孩子遠行時,那倆人對視一眼,呆愣良久,不約而同站起身,再回到他跟前時,一人遞過一張銀行卡:“都取出來,花掉它!”他背著包出門,老媽還在叮囑:“千萬不要跟女孩子AA制!你是男孩兒,要大方!”
倆女孩兒對一切游刃有余,更反襯出老五對生活常識的無知。他小心翼翼地觸碰著一切。偶爾會感覺,這是冥冥之中,上天給他的恩賜。讓他第一次,回過頭去打量自己。
兩張銀行卡用處不大,按慣例,三人依然AA制。何況,大草原上、荒涼的戈壁灘上,銀行卡有什么用?
當兩個女孩子身著漢服,一紅一白,走向草原深處時,老五抬頭看向天空,目光落在一只鷹身上。古琴的聲音在落日余暉下的大草原上極具穿透力。老五張開雙手,閉上眼睛,涼風徐徐穿透他的筋骨。他第一次感覺肉體如此沉重,第一次感覺以前的自己是在虛擲光陰。老五兩只腳扎進草叢,望向遠方。曼陀羅女子雙臂高舉,艷紅的絲巾迎風而飄。她在旋轉,在跳躍,在飛翔。老五淚眼蒙眬。淚眼蒙眬的老五邁開第一步。他開始奔跑。他脫掉上衣奔跑。
你是男人!你是翱翔在冰天雪地里的雄鷹!你在奔跑時又脫掉褲子,脫掉鞋子,甚至脫掉內衣!你在空曠的草原上,裸奔!
遙遠處傳來一聲嘆息。
老五站在窗前,呆立良久。
在他無數次邀請加好友之后,“曼陀羅”終于打開對話通道。這次,是一個挑戰(zhàn),或挑逗:“敢不敢跟我們一起去新疆撒個歡兒?”
事實是你根本沒去。你個懦夫!老五沖著玻璃上自己的影子嘟囔一句。然后,回床上慢慢躺下,順手抓過手機來。他把“曼陀羅”加入黑名單。
[責任編輯 王彥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