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玦
→ 余 玦 1995年生,并無值得贅述的發(fā)表經(jīng)歷。寫一點,是一點。
一雙竭力鎮(zhèn)定的手,拘謹,發(fā)白。在地鐵晚高峰的潮水中,他左右茫然地看著,最后眼睛朝下,定在某個陌生人的腳面,不動了。窗外疾馳而來,一秒,兩秒,轟隆打閃的燈光。鐵軌向黑暗呼嘯的噪音,茫茫蓋住了擁擠人聲。車廂里亮得刺眼,我被人群推到他面前。
灰撲撲的鴨舌帽,兩鬢斑雪沉沉,揉皺的一張舊報紙似的臉。離得那么近。他一聲不吭,視線釘在地上。我不認識他。但那一霎,我愣在時空里,當我望向他,我以為我看到的是一個,奇跡。
他不在這里,他已經(jīng)不在這里,無數(shù)次我對自己說。在街頭,地下甬道或巷子路旁,我忽然愣住,胸口酸脹難忍,像有淚水在爬。因為一個熟悉的身影閃現(xiàn),可能只是一個姿勢,稍縱即逝的眼神,深藍、灰黑的長大衣或舊外套,甚至臉轉(zhuǎn)過來的幅度,微微佝僂走動的樣子。就在那一秒的恍惚與一秒的凝神之間,在看一眼與再看一眼的戰(zhàn)栗里,我好似認出了什么。
那些被我錯認的人,都流露著顯而易見的貧窮、順從,像一抹不易察覺的灰色陰影,從明亮的縫隙里悄然溜過。他們老了,越來越老,皮膚松弛,行動松弛,甚至連投向世界的目光,都變得緩慢。生命像一盆再也洗不干凈的水,渾濁,倒影模糊。那滿是風霜的水面上,唯獨留有一雙眼睛,別無所求、平靜地睜著,顯露出最后的忍耐。
他們像極了我的外公。
起先是一雙手,然后,是月亮。戲文里的那句念白,“輕移步,走向前荒郊站定,猛抬頭,見碧落月色清明”。我記得,我總是記得。人間天上,無有蒼涼甚此月。而就在這二十字間,怯怯,戚戚,反反復復,又悲又喜,我如此失魂落魄,千萬遍?;钪遣皇蔷拖襁@樣?一回回求死不得,一次次死而復生,直到在夜里悶頭走著,走到漆黑的地方,突然地,猛抬頭,看到月亮??吹皆孪履:L動,似站著一個人。我看了又看,心頭痛楚難言,生怕自己是看錯了。
在鄉(xiāng)下,后半夜的月亮掛得很低,樹梢沒入深藍色的夜空,枝杈間有風。菜園里到處是蟲鳴。萬物窸窣之際,鳥拍打翅膀的聲音刺啦一響,我從瞌睡中驚醒,緊張地四下環(huán)顧。是在外公家,蓋在屋后菜園里的廁所,土坯墻三面透風,尿臊味混合著泥土的陰潮氣向空中彌漫,背后的柴堆黢黑靜寂。仰著頭,我提心吊膽的,仿佛梁頂上隨時會掉下一只蜘蛛或者蜈蚣,正掉進我的后頸里。猛然一縮的同時,感到小腿一陣酸麻,這時候,我終于叫出聲,公,你在哪?
手電筒的光應(yīng)聲一晃,光線飛快從老屋的墻上劃到廁所前方的石板上。外公在咳嗽,聲音里藏著笑意。回答說,我在。我探出頭朝外看,那個白背心的瘦削背影,微微佝僂,立在悄靜的鄉(xiāng)間月色里。他另一只手指間夾著煙,煙蒂不時忽閃。
那是將近十五年前的故鄉(xiāng)夜晚,外公陪我半夜起床上廁所。每回都是他走在前面,木門嘎吱被推開時拖長的聲調(diào),跨過菜園低矮的籬欄,腳趾沒入露水的清涼。年歲增長,當生命中的喪失感愈發(fā)強烈,我離那個夜晚,離外公越來越近。
永不褪色的場景,黑夜中流動的靜謐,感官溫柔觸啟著萬物隱秘的末梢,我的恐懼瞬間消散。閉眼之際,恍惚光陰倒流,重又涌動的黑暗如同母腹中的羊水,將我無聲裹浸。如果,我再放任自己沉浸得更深、更深一點,直到潛入那幽寂、微顫的黑暗底部,抵達那漫長的一瞬間——當我探出頭去,嗅到空中那縷失而復得的香煙氣味。
該如何講述一段永不會再來的時光?
暖黯干燥的土坯房,翠滴滴的菜園,烏青的天。滿腳泥濘地爬上鄰人的墻頭摘玫瑰,抱回一捧,光腳種在后院里,那是春天。還有夏日凌晨的土灶,撥旺柴火,火光映亮了外公的眉須和屋檐上的雨水。在秋天,拿碗底米粒蹲在后院喂小雞,黃絨絨一團嘰喳蜂擁著往腳邊跑,聲音又尖又嫩地彈跳而起,鉆進落霞的天色里。到雪皚皚蓋住墻頭,聽到有腳步過路的動靜,沿墻根越跑越快,夾雜嘎嘎彈弓似的笑,不一會,墻頭冒出圓滾滾的幾只腦袋,冒著白氣。隔堵墻相互打暗號,快出來抽一局方塊!誰能把對方的牌翻過面來,誰就贏。
坐在門檻吃晚飯的黃昏。光線彌漫著粗糙的肉感,照在臉上、身上,像外公手掌厚繭的溫度。只能放出四五個頻道的黑白電視機,電視劇的普通話和地方頻道的方言,全是嗞啦——刺啦聲,早該下場的人影久久不散。蚊帳里吱呀緩轉(zhuǎn)的小電風扇,我還記得它的扇葉轉(zhuǎn)好慢。房間里唯一的小木窗很高,永遠透著一方窄小的藍。外公到廚房燒飯,小碗菜,小鍋飯,慢慢端到電視跟前。我趴在桌上也不開燈,借著八檔社會新聞的亮光夾菜。吃過飯,將碗筷推開,只露出頭在蚊帳外,看雪花畫質(zhì)里的言情劇。而外公只用耳朵聽,坐在身后,輕搖竹扇,為我驅(qū)趕蚊子。
從房里跨出一道檻,外頭就是堂屋,僅容下一方桌,一只粗陶水缸,兩條毛竹長凳。水缸沒日沒夜響著水滴聲,渴了就拿瓢舀著喝。水很涼,卻極甜。
我常站在堂屋抬頭往上看,用木板隔做的頂艙里,一副紅木棺材不知放了多少年。我在棺材下進出,在棺材下吃飯、游戲、吵鬧不休。
有一年,外公帶我坐車去鄰鎮(zhèn)探望瓊表姐。表姐大我一歲,在外公身邊養(yǎng)到十二三歲才被家人接走,從小我們兩個便形影不離。車窗外大片竹林。鮮翠欲滴,猶如夢幻。就在那年,春天將要結(jié)束的時候,外公問我,想不想跟他一起走路去看表姐。距離表姐的小鎮(zhèn)路程約十公里。外公與我半夜出發(fā),荒郊野外空氣暖和。經(jīng)過好些村落,一兩盞昏黃燈泡晃呀晃,路旁的流浪狗不兇也不吠,會搖著尾巴跟著走上一段路。到天剛蒙蒙亮時,我們便已走到。
那是2005年的事。就在外公去世前的最后一個冬天,我常夢見自己在趕路。夢中,我偶爾停下,在黑暗中張望,長時間地等待,期盼奇跡再度發(fā)生。舊日年代的風景重又回到眼前,它不曾給我?guī)硇碌氖挛?。有些情感本身即是過時的??焓炅?,而我從未前進過半步。
2016年冬月初五,夜晚鼎沸,涮肉喝酒,與同事們聚餐畢,從火鍋店走出,在路旁等車。大哥的電話突然而至,哭聲撲撞,一時震麻了我的耳膜,他的聲音撕扯、破碎,反復在說,對不起妹妹,對不起。外公快不行了,對不起我們一直瞞著你。你開視頻,看他最后一眼吧。
我聽到自己說,等我,等等我。之后掛斷電話,五臟翻涌,我扶著身前最近的那棵樹蹲下身。我想嘔出在適才熱烈快樂氣氛中吃下的每一粒肉渣,想吐出胃里的每一滴酒。而一低頭,身上的火鍋香味累累如罪,我聞著自己想吐。
夜車疾行,返回公司,我把自己反鎖在一間空蕩蕩的辦公室,打開視頻。哥哥痛哭、腫脹的臉孔,在一閃而過后便移向了床榻。榻上,外公的頭發(fā)被剃光,瘦得形銷骨立,他躺在白熾燈下費力呼氣。哥哥哭喊著我的小名,聲嘶力竭,公,夢來看你了,你看看她。那一霎,我如被雷擊,渾身發(fā)抖,與此同時,我喉嚨里卻像突然涌現(xiàn)了一條河。我一遍遍輕喚、輕訴,公,公,我來了。我以一種自己從未發(fā)出過的聲調(diào),凄楚、撕裂、悔憾與絕望至極。哥哥跪倒在床前,因我的哭訴不禁放聲大慟。
后來,當我回憶起那晚我的聲音,驀然驚覺為什么它來得如此陌生,卻又自然如血肉天成,因為那聲音不屬于我,而是來自我的母親。
是在童年及至成人之際的漫漫歲月里,在風雨晦暗的家庭生活中,我無數(shù)次隔著墻,貼著門,聽見母親在黑暗中哀哭。僅有幾次,她面對我,家中少不更事的幼女,她難以抑忍的痛苦潰堤而出,變成了喉嚨里、胸膛里、甚至幽深腹內(nèi)的一腔苦曲。她用接近原始荒野中古歌謠般的音調(diào),喚著我的乳名,凄訴著她一生為人的苦楚。那聲音像洞穴深處的冷泉,流進我心底,成為我骨血的一部分。
當與外公訣別之時,那泉涌倏然復蘇——我在不自覺中模仿著、替代著我的母親,與她塵土滿面的父親,做最后的哀告與長挽。
時間崩陷。初五晚上十點四十七分,在哥哥最后撲向外公身體的剎那,我號啕尖叫,一頭撞在墻上,只覺地轉(zhuǎn)天旋。我無法原諒,無法接受,以這種方式與外公訣別。那世上最長又最短的五分鐘里,他茫然瞪視某處,眼神卻難以聚焦,挺在枕上劇烈戰(zhàn)栗,像極力想掙脫,又似大愿未了。直至突然斷氣,視頻里放大凝固的那張臉,是死亦不曾合眼。
殘忍至極,如刀錐心,這遙隔千里的臨終一面?;靵y中,哥哥哭到失聲,手機跌落在地,畫面驟然崩潰。仿佛過曝的噩夢異形,而死亡穿透一切扭曲的面目,直直插進我的眼內(nèi)。
在痛苦猛然沖垮意志極限的瞬間,我唯剩下本能,而這本能在摸索、呼喚著我的母親。我需要母親。這個時刻,誰會摧肝裂膽如我。唯有我的母親。從未教過我喊疼的母親,多年來陷在生活的淤泥中,啞然失聲的母親。
外公一生無后,母親是他唯一的養(yǎng)女。在外公四十歲那年,外婆拋家而去,音信全無。是在十多年后,外公才輾轉(zhuǎn)從旁人口中得知,他的妻子在幾百里外的陌生村莊又做了另外一個男人的妻。
外公窮,一間土坯屋,繞屋一畦菜地,院后一方雞圈,是身家全部。生于1938年八月初二的外公,在公社時期,于村生產(chǎn)隊任過隊長。后因族中侄輩犯錯秉公執(zhí)法沒有包庇,遭到報復,被舉報下臺。此后半生,外公曾有一段時日輾轉(zhuǎn)在幾個工地看大門,因脾性耿硬而倉促收場。再之后,他回到那間門扇吱嘎、光線渾濁的老屋內(nèi),僅靠低保金與兒孫的孝敬錢獨自過活。
同為父祖,我爺爺有七個兒女,晚年安逸且胖,當街走過,路人皆會因他紅光滿面的體面富態(tài)而艷羨生畏。而外公枯瘦矮小,這輩子連病都不敢生,把一沓零錢放在貼身衣兜里,精打細算度日。但對我、對哥哥及家中小輩,外公惜之如命,但凡誰有難處,他都愿傾盡所有。
我是外公膝下兒孫中最小的一個,每每路上碰到,他總會親熱地把我拉到一旁,笑著從內(nèi)兜里掏錢,一沓里多是十塊、二十,五十也不過幾張。他抽出一張五塊或十塊,溫柔地朝還是小學生的我示意。那時,我一星期的零花錢也才三塊。我想要卻心里疼,本能地搖頭擺手,外公立刻便攥緊我,嘴里急切安慰道,有錢,我有錢,你拿著。就這樣把錢塞進我手心里。
而對爺爺,平生一事難忘。小學二年級時有一回放學路上,想吃零食,卻奈何口袋空空,在市集人潮中迎面看到爺爺走來,我兩眼放光,蹦跳著上前央告,兩塊錢,只要兩塊錢。話剛出口,爺爺?shù)谋砬轭D時嚴峻起來,只見他用眼角掃了一圈旁人,重又盯住我,眼里半點笑意也無。同樣是從外衣內(nèi)袋里往外掏,掏出的是一沓大紅鈔,翻撿一看,最小的也是十塊,他便重新把一沓放回去,開始翻褲袋、衣袋,終于摸到了兩張一元,慢吞吞地遞給我。我怯怯地接過錢,臉漲得通紅,掉頭就跑。
2012年,我將遠赴東北求學。升學宴上,外公來了。我想這一走路途遙遠,從此聚少離多,便一定要給外公拍張照留在手機里。那時候的我,怎么也不會想到,那張照片記刻下的,卻是外公一生中最后的喜悅與寧和。
倚著門廊,雙手插兜,戴著靛藍鴨舌帽,身著黑色大衣,慈顏笑展的外公,很快,在接連不斷的悲劇中,步入了生命中最凄愴無聲的倒計時。在最后的一千四百多天里,他先是失去了畢生唯一的居所,而后是摔壞了一條腿。及至神志萎縮,被確診為老年癡呆之后,他的自由也被剝奪干凈。到后期病癥加重,出現(xiàn)大小便失禁,他苦苦撐持的尊嚴,于一夜之間崩塌。而這雪崩般的噩運,發(fā)生不過是在一年內(nèi)。從此,外公不會笑,不會哭,有的只是日復一日的疼痛與衰老的折磨。至死,方休。
在我的大學生活將逾半年的時候,家中傳來消息,連夜暴雨壓垮了外公的老屋。雖然母親很快另買兩間平房,重新安置了外公,以為生活就此恢復如常,卻不料外公性情大變,開始不斷離家出走。
保安、金牛、黃石、武漢、鄂州。外公執(zhí)意去往的那幾座城市,其中鄂州是我二哥的所在地;在保安和金牛,有外公的兩位遠房表親;而黃石和武漢,則是瓊表姐打過工、曾短暫落腳的地方。這是他一生中僅有的幾個去處。那本抄有電話和地址的小簿子,泛黃老舊,被他貼身攜帶幾十年。
年老失屋,外公精神遭受重創(chuàng),新的平房雖背樓靠街,更為便利,他在里面卻一刻也不愿多待。勉力支撐著憤怒和悲哀,外公奮勇地離家、上路,循著記憶中的目的地。他什么也不肯對母親說,只咬牙沉默,獨自抵抗著一堵看不見的墻。在此之前,外公從未想過,七十三歲這年,他會遷進一處氣味刺鼻、陌生的平房里。而經(jīng)此一遭,他的身邊不但沒有一個可說話的人,就連曾經(jīng)可以發(fā)呆,供他自說自話的雞圈、菜園,也全成泡影。
他該向誰去指認、控訴那堵壓得他透不過氣的墻。墻壁森嚴、冷酷、牢籠般圍困著他的風燭殘年。
后來有一年,我生平第一次出遠門。孤身在火車上,我望見窗外陜北黃梁上聳立的窯洞,看見破敗的土房建在高坡上,大紅春聯(lián)破破爛爛辨不清字。我貼著窗玻璃眼里全是熱淚。一咬牙我就聽到梁上黑風呼呼地刮,聽見那將垮的窯洞里走出一個灰暗的人影,他老了,倚門站著,聽到那人的腳步濺起一層細土,就這么輕輕回響在高坡上,一仰頭天上全是斗大的星子。
那在別人躲之不及的貧窮、寒磣,對我而言,卻是最貼心貼肉的親熱。多少回夢里,我快樂地往外公家走,小路泥濘,門梁土味,卻擋不住昏黃燈下一碗炒豌豆的撲鼻香。外公往灶下添把柴,端出一盤豆腐、一碗青菜。老舊方桌前,我拉著外公讓他快點坐,埋頭扒飯,卻吃進一口冰涼,抬頭一看,原來是屋頂在漏水。這時候才聽到滿世界雨聲大作。而轉(zhuǎn)眼,屋內(nèi)空無人影,外公不見了。
我騰地站起身。從我喉嚨里,突然飄出萬千雨點,苦與澀。摧肝裂膽的苦澀。我放聲大叫,公,你在哪??
雨點擂響了滿山的松、竹、樟,如看不見的鼓點生死以之。像奔突于一場無望的祈禱中,我在冰涼雨幕中踉蹌前行。直到離開老屋很遠了,從后方突然傳來轟然巨響,似世界一角崩塌。繼而,四野死寂。驚寒交織之際,天地間滂沱不止,我掉頭往外公家的方向跑。
今生還剩多少時間供我穿過這場雨?
無數(shù)次,我從睡夢中驚醒,淚水濕透。我想,我的外公不是在出走,而是在越獄。他失去了真正意義上的家,所以他便拼力想到這蒼茫世間,尋一點暖,一點愛,哪怕只是一點,對他而言,也是療傷的藥。但,這一次,現(xiàn)實傷他太深了。甚至外公自己都沒想到,一輩子剛倔耿硬的他,卻終究沒能挺過這一關(guān)。或者說,他強撐了大半生,意志早已透支,這一回氣力耗盡,他面臨的,是徹底的幻滅。
在所有人都未能察覺的時候,外公的神智慢慢糊涂了。從忘掉一個電話號碼,到丟失聯(lián)系簿,再到忘記回家的路。于是,外公開始頻繁走失。
母親開始頻繁接到鄰近城鎮(zhèn)的派出所電話,通知她去領(lǐng)人。印象中,母親每次打來的長途里,都是壓抑的哭腔,告訴我外公又失蹤了。這樣周而復始的失蹤持續(xù)大半年后,在某一天戛然終止。那天,外公橫穿一處郊野石橋,因失足墜地摔斷了腿。當?shù)卮迕駡蟀?,是哥哥接到警察通知,?qū)車百里把他抬了回來。
我至今仍然記得那通電話,母親不再哭,她的聲音疲憊、輕弱到了極點,她說這樣也好,你外公再也不能跑了,我也再不用滿世界去找他。
我曾試圖恨過。我恨母親,恨她任由外公拖著那條腿,躺在那間可憎的平房里,沒日沒夜地哀哼叫痛。我恨父親,恨他多年與外公脾性不合,親者如同陌路。我恨兩個哥哥,恨他們失意無用,在困頓中甚至多次需要外公的血汗救濟,到窮途末路時,卻無一人有能力送外公就醫(yī)。
揪出一個人來恨,比獨自背負慘痛的現(xiàn)實要容易得多。在離家千里的無數(shù)深夜,我睜眼躺臥在黑暗中,心卻在酷火油鍋中煎。我聽到,我清楚地聽到外公的聲音,嘶啞、衰弱。他在喊疼,他在一遍一遍地喊疼!
教我怎么不恨?十多年來,爺爺住在我家,由我父母服侍左右,事事隨心所欲。而外公在罹患老年癡呆后,卻被送進了福利院。爺爺小病不斷,病痛甚至已成了他特有的統(tǒng)治手段,他以此來索取子女的歸順與關(guān)注。而我的外公,唯有一條永遠也無人問津的壞腿。
后面,因在福利院期間又發(fā)生了幾次走失,于是在父母首肯下,在外公所住的走廊盡頭的房間外,另單設(shè)了一道掛鎖的鐵柵門。從此,外公活動的范圍就被徹底限制在了那個滿是尿臊和陰霉味道的小套間里。
我心有執(zhí)念。十年、十五年、往后二十年,乃至余生。在許多次荒遠蒼涼的陌生旅程中,我一個人走南闖北,決絕穿過黃昏而去,走至無可回頭處,天地靜寂,或萬物兇猛,我不自覺地感到心內(nèi)蒼茫一響,繼而盲人般急切地伸手摸索——我要找,找那條月光永不生銹的荒路,唯有它,才能帶我穿越人世,去到光亮、無憂的世界,找到外公。
那場雨聲,別人聽不見,它卻在我的命里沒日沒夜地崩潰,牽扯著血肉生疼??v然時光輪轉(zhuǎn)、物事改換,那一點宿命的呼喚不可更移,無關(guān)境遇,卻是骨子里最后的微末之念。這輩子或許我還將面對很多不得不放手的時刻,但再不會有這樣一個時刻,讓我陷入這般無窮無盡的憾恨里。我想要阻止一場雨,我要從雨中奪回的,不單是外公的房子,那是他的命。
我的外公命不該如此。
那剝皮抽骨的雨聲,以及雨中的面孔和家園痕跡。十年、十五年、往后二十年,乃至余生。我要拼死地、毫無解脫地,任由它們把我緊緊攥住。是啊,上窮碧落下黃泉也好,日暮窮途也罷,這是我最后的不得不執(zhí)。
就在外公生命的最后一年,冥冥中我似有預(yù)感,多次夢到他。每回醒來,倉皇四顧,淚如雨下。我難免不去想啊,如若爺爺百年,他兒孫滿堂,必有一場風光隆重的葬禮。而我的外公,到他去時,何人來為他抬棺,誰來為他舉幡,陰陽死別路上又有幾聲慟哭悲號,來送他上路,他的葬禮上能有幾桌席。我母親勞苦半生,為她父親心力交瘁,又有幾人來執(zhí)握我母親的手,慎重告訴她孝已盡到,無須自責!
我知道母親。她一生是個傷心人。被外公抱養(yǎng)后的童年,母親長期忍受外婆的虐待。即便年過五十后,每每憶及童年,母親仍會不禁流露出滿目恓惶。她自稱“命如螻蟻”,在外婆的棍棒下,時時會有被“踩死”或“捏碎”的性命之憂。掙扎成人,可謂大難不死。
往事不堪回首,但往事總縈繞心頭。對我講起從前時,母親關(guān)起門來,低著頭哭。她捋起衣擺,把眼睛擦了又擦,卻仍有流不盡的淚。她不愿兒傷心,但身為人子,我又豈敢忘。母親所講的,不光如在耳邊,更是歷歷在目。
一個小女孩的十二歲,她面對一板車柴火,以及一條三百米的長坡,呼天天不應(yīng),叫地地不靈。因她的養(yǎng)母手執(zhí)火鉗叱令說,如若這一車柴拖不回家,人也不必回來了??蓱z這女孩,小小貧瘦身軀,咬著牙低著頭,豁出了命,肩膊被繩勒出血,一步行一步,竟奇跡般完成了此事。
還是這個小女孩。在九歲時的深秋,因受不了養(yǎng)母深夜的毒打,奪門而逃。連丟在門檻外的一只鞋她都不敢回頭撿,光腳狂奔近十余公里山路,最后,遍體鱗傷地倒在親生父母門下,哀求庇護。
母親十八歲嫁給父親,按她的話講,奮力逃出狼窩,卻不承想,是跳進了又一個虎穴。父親排行老四,上有三兄,下有四妹,爺爺是村中元老之一,大家族甚有體面。一個孤女過了門,是是非非面前,她有功或無過,仍是低人一等。漢語中有“含辛茹苦”,含與茹,是沒有牙根的動詞,至柔、至軟。但含的、茹的,舌尖之間,全是辛苦。這樣的漢語,是從血淚里歷練得來,而這卻是我母親的前半生。
多年來,母親逆來順受,暗淡苦忍。她在這世上唯一的倚靠,便是外公。那是她此生辛酸、孤弱的來處。而外公貧窮孤苦,無力承受母親的投告,反倒是母親咬緊牙關(guān),因掛念老父,強自撐過了那些艱難歲月。
我知道啊,我知道外公癡呆后的四年,母親是怎樣的身心俱疲。她一個人往返于福利院、教育局食堂,還有家里。她有三份工要打,照顧外公,伺候家中的爺爺以及膝下年僅幾歲的小孫女,幫我父親分擔一半食堂后廚的工作。而這甚至還不包括飼喂家養(yǎng)的一頭豬、十幾只雞和數(shù)十只鵝。
隨著外公喪失自理能力,母親更加絕望與勞碌。在無休止的悲哀與瑣碎之間,她夾縫求生,難見天日。
很多次,母親在電話里低聲問我,人為什么偏要為人?
她一字一句說:“我只求早死?!?/p>
我知道啊,我知道外公只要多活一天,就會多折磨母親一天。可我常有一慟,如若外公走了,我的母親從此便成了孤兒。她一生所受的苦太多,太多。其中一半來自婚姻,不可告至親,另有一半泥沙俱下的生活,又無親朋可訴。唯剩下一位老父,可供她一哭。
而這,或許正是外公心底泣血的掛礙,即便在失智癡老以后,他自始至終,堅持認得的,只有母親一人。到逝別之際,他猶有大愿未了,不敢瞑目,人人都說,那是外公放不下母親,他苦命的女兒啊。
外公逝后第二天,我乘最早班飛機,回鄉(xiāng)奔喪。外公的遺體從福利院,被搬到母親為他買的平房里,就地設(shè)靈堂,停靈三天。那三天里,親舊吊唁,俗禮纏身,從早到晚,我一家人忙得腳不沾地,母親連哭的時間都擠不出。
三天里,從早到晚,我坐在外公腳邊,非有例外,則寸步不離。換上了干凈白襯衫的外公,臉蒙黃紙,躺在窄長的木板床上。一張白布幔將他與靈堂,與上香、寒暄、談笑的人們隔開。外頭人世喧嘩,我坐在里頭,守著外公。
外公白背心、白襯衫穿了一輩子,這一回,他躺在我眼前,而他身上穿的那件,我甚至不敢湊近摸一摸,聞一聞。因為外公的襯衫,平生從未熨得這樣直挺,一絲褶皺也無。穿堂風把布幔揚起,香案上灰燼紛紛。小時候我在堂屋跌倒,滾爬,外公總會笑著拉起我,替我拍凈一身塵土。我看到一粒一粒香灰落在外公的白襯衫上。我站起身,卻不敢上去幫他拂一拂,拍一拍。
我怕。
我怕碰了死和冷以后,在日后的回憶與夢境里,我再也無法擺脫這刺骨的寒涼。它不再是一種往逝的溫度,而將成為揮之不去的底色。甚至于,今后當我去寫,去愛,努力去幸福的時候,在所有動心起念的潮水退去后,我將什么也不會記得,卻唯獨不能忘記的,就是那股沁入骨髓的冰冷。
冬日嚴寒,平房正對著大路,小孩從門前跑過,追逐貓或狗。老人們說,人死以后,上山之前,魂魄不散。我在靈堂每晚待到半夜,直至父母催促,才肯起身。回家路上,我不住回頭張望,心底默默說,外公你跟著我。
塵世路上,萬家燈火。外公,你不要認錯回家的路。 ????
有時,我縮在椅上,靠墻打盹,就看見菜園里冬瓜熟了。埋在絲秧底,一兩朵淡黃開花的臉,忽隱忽滅。遍地草蟻,菜葉卷曲、碧油一片,晴天白日動靜紛雜,我還小,在菜壟間蹦跳,看外公彎腰松土、施肥,陽光鋪在他后背。外公一頭鉆進一人高的秧架,把靠墻處的木梯扛出來,我和瓊表姐圍著梯子歡呼,爬墻咯!走動熱鬧之處,蟋蟀一跳不見。在我們身后,人間陳舊,四處是親人的腳步聲。
不光是那三天,在之后的三年里,我常常分不清所見是夢還是真。六十五歲的外公,七十歲的外公,他死時已七十八。在他七十四歲這年,手插舊大衣口袋,外公一聲不響出了門。我跟在他身后,穿過小鎮(zhèn),想趕在他抵達郊野之前,化身成那座供他過路的石橋。不為別的,只為保住我外公的那條腿。那年,正因他從橋上掉下,從此右腿永遠地伸不直了。
黃泉路上會否多出三寸泥,來抬高那一側(cè)傾斜的哭聲?我無數(shù)次地想,想了又想,夢里夢外,筋疲力盡。那副紅木棺材,從老屋的木板艙,移到冬日松林泥下,中間廿載光陰已逝。上山那天,母親慟嘶欲絕,手叩棺木,風雪直落。于茫茫人群中,只是朝空中虛無地握了一握,我的膝蓋卻突然地血肉模糊。長路人間,我一跪三叩,最后一次送別外公。
外公逝后第三年,我終于有勇氣與母親談起外公。
自大學起,我便長年離家在外。很多個聲色褪盡的晦暗時刻,于屏息之際,我忽然撞見了母親的后背。仿佛永遠等著這一刻,待我意念觸發(fā)光線轉(zhuǎn)弱,她靜靜回過頭,向我溫柔一瞥,繼而消失。她不過出現(xiàn)短短一瞬,而那之后空間驟然粉碎,生活再不能夠抓住我。
一次又一次地,在樹梢低處,汽笛起伏的間隙,親者驟然爆發(fā)的恨意,情感失控的嗚咽,甚至命運的分岔里,一次又一次,我被推向我的母親,她那屬于黃昏時分的后背與黑亮的眼睛,如此年輕。有時候我會想,這輩子我或?qū)⒂啦粫俦蝗巳缢拐鋹?,但還好有我的母親,她將永在我身旁。
而這,便是外公賜予我的真正奇跡。
母親書讀得不多,但說話常常使我肅然,一句兩句話,擱在心頭一二十年,仍養(yǎng)護我。森森世態(tài),莽莽人事,從未出離過母親那幾句道理。她常說的三句話,“條條路,條條蛇,都咬人腳”“一株草也有露水養(yǎng)”“自在不為人,為人不自在”。其身外之身,情外之情,唯有深深忖度,才知道字字間有多少常人難以體味之處。
每每?母親獨自遇到難處,痛喊兒的名字,痛哭一場,之后,擦干眼淚,從不忘安慰我,說:“人要自己替自己轉(zhuǎn)圜?!鞭D(zhuǎn)是變換人生視角,從針尖上再找出路。她語氣枯瘦,近乎微弱,一味往土里深扎的溫柔,但就像太陽洗透的一盆水,把我的痛苦和幸福全然包裹。
而這,是令我感覺外公還活在這個世界的唯一啟示。
在那通撥往故鄉(xiāng)、撥向母親的電話里,我在訴說中幾度哽咽。電話那頭,母親的呼吸輕不可聞。說著說著,歲月倒轉(zhuǎn),我重又回到那條陰涼悠長的小路。童年的母親與童年的我,都曾踏上這條路,滿心歡喜地走向外公身邊。彼時的光線、痕跡與聲音,在遠遠一陣風起中,重被淘洗得一塵不染。
在淚水涌出之際,我的喉嚨里,母親的聲音再度復蘇。而在母親的聲音里,滄海桑田,猶如大夢初醒,我終于找到了外公。
于此,那條不息的河流無聲交匯。無窮時間中,我們從未如此靠近??v是生死,也再難將我們分離。
責任編輯? ?韋 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