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想起了雪,各姿格雅的雪。
各姿格雅是一座山,在巴顏喀拉北麓西端。
因為那雪,我也想起了整個巴顏喀拉的雪。任何季節(jié)翻越巴顏喀拉都能望見雪,或者正在下,或者早已經(jīng)落在那里了。不過,即使你翻越過巴顏喀拉,也很難看到各姿格雅的雪,因為它并非必經(jīng)之地。
每一次過巴顏喀拉,我都能看到雪,而各姿格雅的雪卻只看到過一次。也許正是因為只有一次,才銘記于心。見得多了,未必會放在心上。而在我的記憶里,巴顏喀拉的雪卻不止有一次。因為那雪,我又想起了很多的雪。它從巴顏喀拉頭頂落下,在莽原深處飛舞。
8月4日,車過巴顏喀拉。山上已經(jīng)落著厚雪。
那是32年前的事。32年前我第一次翻越這座巍峨的大山,并第一次在這個季節(jié)遭遇一場大雪。盡管第一次走這條路,但我知道,翻過了這座山,整個巴顏喀拉南坡都是玉樹。這是我第一次去玉樹。
老舊的長途班車從花石峽客運食宿站開出之后,一直喘著粗氣向巴顏喀拉山頂艱難爬行。我坐在后排靠窗的位置上一直望著窗外。窗外,白茫茫一片。偶爾,遠遠地望見一頂黑牛毛帳篷,畜群散落在雪地里。那雪地牢牢拽著我的目光,須臾不得離開。隨著車的爬行,感覺目光像一張犁,在雪原上劃開了一道口子。
車猛烈地顛簸了一下,側過身去,像是要翻倒的樣子。目光被強行斷開,車側過身去的剎那,我看到前面的車輪正軋過一道齊刷刷的冰坎兒。車正在駛過一條冰河。也就在那時,我看到了綠綠的草葉,因為冰雪的映襯,像翡翠。
三十幾年過去,這一幕像不斷重復的夢境留在記憶里,一遍遍回放。
從巴顏喀拉北麓一直到南麓玉樹境內(nèi)的清水河,雪都覆蓋著大地山河,一派蒼茫。我在夏天穿越白雪的巴顏喀拉。于是,這場大雪一直留在記憶里,紛紛揚揚,浩浩蕩蕩。
按農(nóng)歷,這可是炎熱的季節(jié),記憶中的雪都下在冬天——春天偶爾也會下。可這是夏天。
行前,我同事尕瑪才讓剛剛完成了一首叫《雪域》的詩,我已不記得詩句了,但是記得這個標題。走過巴顏喀拉雪原時,我一遍遍想起這兩個字。也許這就是這片高原所以稱之為“雪域”的緣故吧,這里一年四季都有大雪飄落。
車并沒有滑倒,當天夜里,我順利抵達玉樹結古。這是我第一次踏上這片土地。之后的近三個月時間里,我一直在玉樹穿行。由結古而囊謙,而雜多,后由結古而稱多、曲麻萊。
那個時候,通訊交通不便,近三個月時間里,我與外界幾乎沒有任何聯(lián)系。那個時候的電話座機外觀都一樣,黑色的外殼,塔狀,右側有搖柄,俗稱“搖把子”。沒有撥號盤更沒有按鍵,打電話需要握著搖柄像發(fā)動拖拉機那樣使勁搖,而且必須通過某個中轉的接線員才能通到某個指定的話機上——除非事先約好時間地點,否則一般都找不到你想說話的那個人。這期間,我應該往家里寫過信,報過平安,但肯定沒打過電話。
這還是縣城,如果出了縣城到鄉(xiāng)里,很多地方連這樣的電話也不通。2000年8月——又是8月,我去位于治多縣索加鄉(xiāng)的長江南源當曲河流域采訪。離開縣城時,陪同前往的文扎特意借了一部電臺帶著,說這樣萬一遇到什么困難,還能與外界取得聯(lián)系。大約半個月時間,我們的確與外界有過一兩次聯(lián)系。每一次,我們都得把那個“鐵疙瘩”扛到半山坡上,放好,架好天線,打開開關,調(diào)到固定的波段,仔細搜尋說話的對象。而無論有什么事,全縣各鄉(xiāng)鎮(zhèn)所有的電臺只能先跟縣機要科的總臺取得聯(lián)系,然后由機要科的人負責給指定的人捎話。因為這并非機要科的主要職責,屬捎帶性質(zhì)的服務,此波段限時開放,時間固定在每天下午5點,持續(xù)時間不超過半個時辰。記得,那兩次與縣上聯(lián)系時,一打開電臺,先總會聽到一連串吱哩哇啦的雜音,很刺耳,之后里面才會傳來有人說話的聲音。因為是公共波段,同時有很多人在里面說話,都是往縣上報告緊急事項的。你得從無線電波里傳來的那些聲音中仔細辨認,才能分辨哪個聲音是跟你說話的——當然你得熟悉他們的聲音才行。那一刻,會有一些畫面迅速閃過腦際,畫面上是隱蔽戰(zhàn)線上的諜報員,隨之有一串清脆的敲擊聲傳入耳中。而我們只是一行深入高原腹地采訪的人,通過這種特殊方式,只為向外界傳遞一個短語:我們平安無事。讓所有記掛的人放心。說完這句話,心里似乎踏實了許多。其實,我們只是說出了一句想讓人聽到的話而已。我們心里很清楚,這句話一般都會在電波的另一端消失掉的,因為平安無事,無須放在心上,因而也不會有真正記掛你的人聽到。
只有在一種情況下,電臺無線電波傳來的聲音才被當成指令迅速傳遞,并向上層層緊急報告,一刻也不會耽擱。那就是事關人民安危的災情或類似突發(fā)事件,比如雪災。新中國成立以后,歷次大雪災雖然造成了巨大的經(jīng)濟損失,死亡牛羊也不計其數(shù),但是總體而言,人員的傷亡比以前是大大降低了。何故?就是因為電臺無線電波及時傳遞了災情消息。現(xiàn)在世界每一個角落里發(fā)生的任何事情,都可通過移動終端視頻實時傳遞現(xiàn)場畫面——今年7月玉樹多地有大雪,我都在第一時間看到了7月飛雪的情景,而在以前——直到本世紀初,除了電臺,我們沒有其他信息渠道,如果連電臺都沒有,就得有人騎馬或徒步往縣城告急求救。我在玉樹雪災中采訪過一個人,一群人被困大雪,與外界失去聯(lián)系。一個人騎馬走上百公里到外面報信,沿途遇到暴雪,馬被凍死,后又遭遇狼群,九死一生,才將消息送出來,救了一群人的性命。
回到西寧之后,我才聽報社的同事們說,這期間單位多次專門打電話到玉樹各地詢問我的下落,均無結果。他們感覺,我好像已經(jīng)從玉樹消失不見了。所以,這么長一段時間,我也沒接到來自單位的任何具體指令,一切都由著自己的性子,走走停停,經(jīng)歷玉樹。
我當然沒有完全忘記自己作為一名記者的使命職責,走走停停時,我也采訪,也寫報道。我至少往編輯部發(fā)回過十來篇新聞報道,大多都很短小,最長的也不過千把字。至于這些報道大多因為新聞要素不全被當成廢稿處理掉的事,我也是后來才知道的。我發(fā)回的十幾條新聞只有一條被采用,是有關雜多縣往旦榮、莫云修路的一條消息。但我并沒因此而感到沮喪,相反,由此喜歡上了自己的職業(yè)。假如此前我對記者這一行當還有一些成見的話,從此卻是由衷地熱愛了。這也是我為什么一輩子都沒有離開青海日報社的原因。099693A8-4F81-41EF-8F4C-8BDADEDB2E04
至今想來,那都是一段快樂的時光。
第一次去玉樹,除了治多,其他五個縣我都去了,在每個縣的時間都在20天以上,其中在曲麻萊的時間要長一些,近一個月。離開曲麻萊之前,我去了一個牧民定居點。在那里,我也遭遇一場大雪。這樣,我的第一次玉樹之行以一場夏天的大雪為序曲,而以一場秋天的大雪落幕。我要在紛紛揚揚的大雪中離開玉樹了。
那時中秋節(jié)剛過,玉樹的冬天卻已經(jīng)來了。我是由縣委宣傳部的一輛北京吉普送到那個地方的,去的時候,天還是晴的,一到那里就開始下雪了。雪很大,是鵝毛大雪,雪花漫天飛舞,擋住了視線,遠處的山岡和草原都看不見了。除了大雪,能看得見的就是一頂黑牛毛帳篷。一群牧人正坐在帳篷里開會。不記得會議的議題內(nèi)容了。一群人的臉龐也越來越模糊,只記得他們都穿著厚厚的皮襖,坐在火爐邊上一直在心平氣和地討論一件事。會議持續(xù)了很長時間,雪也一直下著,好像只要那會議不結束雪會一直下下去,或者只要那雪一直下著那會議就會一直持續(xù)下去。送我去那個地方的人說好,一兩個時辰就來接我,可是他來的時候,天快黑了,雪還在下。
等我們往回走的時候,積雪已經(jīng)很厚了。草原上原本就沒有路,有積雪且仍在下著大雪的草原上甚至辨不清方向。但是,我們并未迷失方向,只要還在曾經(jīng)的草原上,在任何情況下,草原牧人一般都不會迷失方向。很久以后,我都沒有想明白,他們是怎樣辨別方向的。我見識過,在夜里迷路后一個牧人根據(jù)頭頂星辰的位置準確判斷方向的本領,可在大雪迷蒙、所有參照物都被大雪遮蓋的時候,他們是靠什么來辨識方向的呢?而在這樣的天氣,是最容易迷失方向的。因為紛紛揚揚漫天飛舞的雪片擋住了視線,如置身迷霧,而四野都是白茫茫一片,東南西北沒有絲毫分別,方向已被大雪吞沒。
雪就這樣覆蓋了我的記憶,不是在冬天,而是從一個夏天到一個秋天。
那時候,玉樹所屬的縣城都有很多的流浪狗,像曲麻萊這樣人口稀少的縣城,從早到晚滿大街看到的狗比人要多很多。從縣城沙土街道的這一頭走到另一頭,通常情況下,只看到不多的幾個人,而狗總是成群結隊地在到處游蕩。一天早上起來,外面下了雪,雪地里到處都是狗的腳印,像神秘的符號。我住的地方也有很多狗,白天還好,一到晚上,夜深人靜的時候,它們會在門前追逐嬉鬧,并狂吠不止。后來我想,它們白天可能也這樣,只是白天整個世界也在喧囂的緣故,多少起到了緩沖作用,對狗的鬧騰并沒有特別在意。夜里,萬籟俱寂,卻將之成倍放大,因而不得安寧。這還是其次,更難以忍受的是,因為門前隨時有一群狗瘋狂嬉鬧,夜里內(nèi)急,我卻不敢出門。
出于自身安全的考慮,后來我搬到縣民貿(mào)公司辦的一家小旅社住了,旅社在路邊上,有院子,有鐵大門,晚上,門一關,狗進不來。即便如此,每天從早到晚,一群一群的狗們也從未離開過我的視線。很久以后,我寫過一篇散文,叫《狗正列隊走在身后》,文中寫的就是曲麻萊的那一段經(jīng)歷。當然,留在記憶里的不止有狗,還有別的東西,比如鷹和鹿。
旅社在靠山坡一邊的路邊上,天氣晴好又沒事的時候,我就到后面的山坡上躺著,看藍天白云,看天空里飛翔的鷹。清風拂過,須發(fā)與青草一同搖曳。另一面的山坡上是一個鹿場,有大群白唇鹿。一天下午,我又到那里躺著,不一會兒,一頭鹿走到我身邊,看了我一眼,看我沒什么反應,它又上前一步,鼻孔蠕動了一下,像是在嗅我身上的氣味。它可能覺得那味道還不太難聞,又往前一步,用嘴唇在我的肚皮上觸碰了幾下,而后又輕輕走開……這是題外話,與雪無關。
不知道,此后的幾十年間,我之所以一次次去玉樹是否跟雪有關,可以確定的是,雪一直伴隨著我,什么樣的雪都遇到過的,包括大雪災。
那一年玉樹西部也有雪災,雪從8月以后就在斷斷續(xù)續(xù)地下了,進入9月降雪過程持續(xù)。我是10月下旬離開曲麻萊的,那時,秋智、曲麻河一帶已經(jīng)出現(xiàn)災情,縣畜牧、民政部門已經(jīng)開始著手組織救災了。記得,為此我也寫過一條消息——當然也當成廢稿處理了。后來我才知道災情的公開報道都非常慎重,在沒有得到省級政府部門的正式通告之前,媒體不得擅自公開報道。消息寫了些什么已經(jīng)記不大清楚了,我記得的只有一個畫面,幾輛滿載飼草料的老解放大卡車從縣草原站駛出,向右緩緩拐彎時,劇烈搖晃了幾下,向落雪的遠方駛去……而從另一個方向,玉樹的冬天已經(jīng)來了。
1996年玉樹遭遇大雪災。我在玉樹采訪,與我的幾位同事一起寫過很多報道,其中有一篇寫得很長,題目是《雪域·生靈·血脈》。我在里面寫道:
“這是一場浩劫,這是一場災難。
大雪,這個白色惡魔又一次侵吞了玉樹草原。
從去年10月17日至今年元月17日的三個月時間里,玉樹藏族自治州6個縣的萬里草原上,幾乎一直在下雪,降雪次數(shù)達43次之多,還先后出現(xiàn)了4次大的降雪過程,降雪區(qū)域累計平均積雪60余厘米。每次雪后,經(jīng)陽光照曬,融化的雪面上形成堅硬的冰塊,日曬不化,風吹不走。一次次頻繁出現(xiàn)的降雪過程,使一層層冰雪相加的積雪越來越厚。
無論從降雪的時間和次數(shù),還是從降雪量和降雪范圍看,這都是一場歷史上罕見的大雪。
每一次大雪的范圍只涉及稱多縣和玉樹縣的5個鄉(xiāng),而到第四次大雪出現(xiàn)時,那厚厚的積雪已覆蓋了整個玉樹草原,致使全州6縣的30個牧業(yè)鄉(xiāng)全部受災,重災鄉(xiāng)達20個,成災面積逾12萬平方公里。
到2月初,已有11.27萬人、270余萬大小牲畜受災,其中6.2萬多人、199萬多頭(只)牲畜受災嚴重。截至2月5日的粗略統(tǒng)計,已有62萬多頭(只)牲畜在這場大雪災中死亡,死亡率已高達23.19%,如到‘牲畜死亡期的4—5月份,預計全州損失牲畜百萬頭(只)以上。還有萬余人凍傷,9000余人患雪盲。3534戶牧人已經(jīng)斷絕口糧,777戶牧民成為無畜戶。據(jù)自治州政府匡算,這場雪災造成的直接經(jīng)濟損失已高達1.7億元,比去年全州的農(nóng)牧業(yè)總產(chǎn)值還要多,是去年全州財政收入的10倍。
前50年,玉樹遭受過5次大雪災,共死亡牲畜近500萬頭(只),是去年末玉樹全州牲畜存欄總數(shù)的1.4倍。每次大雪災之后,都需要近10年的努力才能使牲畜存欄恢復到災前的水平。099693A8-4F81-41EF-8F4C-8BDADEDB2E04
元月31日,當我們走進玉樹災區(qū),面對那鋪天蓋地的厚雪,看著那些被大雪困擾著的牧人和暴死雪野的牛羊尸骨時,我們不禁要問:玉樹,你什么時候才能擺脫雪災的困擾?假如十年之后又一場雪災如期來臨,你又能否做好充分的準備呢?
其實,雪帶給草原的也不只是災難。
雪以它純潔高雅的品性也給草原帶來福澤和祥和。拋開了災難不說,雪其實也是很美麗的,很難想象,沒有雪的青藏高原是個什么樣子。沒有雪,牧草就不會碧綠;沒有雪,高原上的江河湖泊就會干涸;沒有雪,這號稱地球第三極的高大陸上就不會有生命的存在與繁衍。
如果沒有雪或者僅有雪,青藏高原都會失去她全部的魅力。雪之于青藏高原已不僅僅是一種自然現(xiàn)象,而早已融入文化的乃至民族和宗教的色彩。
對高原雪域的民族和他們賴以生存的草原和牛羊,雪既是天使,又是魔鬼。在大雪災中,人們看到的就是它的猙獰與兇殘。
它吞噬著一切……
直到2月底,玉樹一直在下雪,那么,那里的雪會不會越積越厚呢?青藏高原離太陽最近,為什么這里的雪又最不易融化?
雪還在紛紛揚揚地下。
玉樹草原的雪季還沒有過去?!?/p>
青藏高原為什么被稱為“雪域”?就是因為多雪的緣故。也正因為如此,這里很多動植物的名字里也都有一個“雪,”比如雪豹、雪雞、雪蓮、雪兔子等等。當然,還有雪山、雪地、雪窩子……
即使在炎熱的夏天,驕陽下,一抬頭,都能在遠處的山岡上看到一撇白雪。今年7月,有幾天我在通天河谷穿行,一天出了河谷,一抬頭,對面山坡上有幾道白雪,很寫意,細看,如象形字,像一頭鹿。文扎在身邊說,說不定這座山的名字里就有鹿,藏區(qū)很多山的名字甚至很多地名都是這樣來的。因地處高寒,玉樹四季景色的變化也不像低處那么鮮明。如果除卻了氣溫的因素,僅從視野中大地山川和牧草枯榮的變化看,甚至也沒有四季,而只有兩季。整個秋冬春是一個季節(jié),可泛稱為冬季,剩余的就是短暫的夏季。
一般來說,到5月頭上,草原才會返青,也只是星星點點的綠,是“草色遙看近卻無”的那種。直到6月頭上,那草色的綠才會慢慢彌散開來,像是在用極淡的水墨暈染一般,而且速度非常緩慢,前一天跟第二天幾乎沒有變化,甚至前一周跟第二周也沒有多大變化。又過了十天半月光景,一天早上醒來,一抬眼,突然發(fā)現(xiàn),遠處的山野竟然全綠了,像是一夜間變綠的。
玉樹迷人的夏天就這樣開始了,卻因為短暫而顯得格外絢爛耀眼。這種絢爛不僅在大地上,更在天空里,在陽光和空氣中,也在人們的眼睛和心里。因為短暫,似乎一眨眼,這種絢爛即達到鼎盛,那是盛開的季節(jié),可這盛開剛開始好像也開始凋零枯萎了。雪似乎已經(jīng)從遠處飄落了。即使在最炎熱的季節(jié),雪也從未遠離玉樹。它好像一直就在山頂盤旋著,像飛翔的鳥兒,隨時都準備落下來。
等8月頭上的第一場雪飄落之后,草原還綠著,而且,那綠已近極致,透著碧翠,像是那一場雪給它涂上了一層油彩。想必那一定是陽光、雪水、泥土和空氣共同調(diào)和出來的色彩。
一說到自然生態(tài),我們都會首先想到山川萬物,比如雪山、冰川、河流以及動植物,進而強調(diào)生物圈的意義,而很少會想到陽光、云朵、雨雪、星月和空氣。其實,它們也是生態(tài)系統(tǒng)不可或缺的有機組成,甚至可以說是其核心部分。大氣層負責保鮮任務,陽光是著色的,雨雪是補充水分的,云朵和星月是醞釀思緒、滋養(yǎng)精血的。它們是大自然的呼吸循環(huán)和代謝系統(tǒng),地表之上的一切容顏色彩都是這個系統(tǒng)調(diào)和出來的,其中包括花朵、草葉、巖石、曠野以及江河湖海和天空不斷變幻的色調(diào)。
在我看來,那是大自然帶有情緒性的豐富表情,隨季候以及物候的變化而變化,流露著大自然在某一時刻的特殊心情。風雨雷電、飛沙走石、霞光流云都是它的一種情緒表達。這是一個無比精妙的生命系統(tǒng),從某種意義上說,一切生命的氣息都是由此得以體現(xiàn)的?;蜢o好或狂躁,或明媚或陰霾,皆為氣血脈象和體征心態(tài)引起的情緒反應。
一棵樹或一株青草,沒有適于生存的土壤環(huán)境是活不了的,但僅有土壤還不夠,還得有陽光,有雨雪水分,有白天黑夜,有季節(jié)更替和時光的流逝。一滴雨、一片雪花落下來,經(jīng)陽光照曬,又飄到天空,變成云朵,生成雨雪,又回到地面,如此循環(huán)往復,亙古不變。因而草葉變綠,花朵綻放,潮起潮落,生命延續(xù),看似瞬息萬變,無常背后卻是恒定的自然法則。
從天空飄落的雪一定是先落在山頂上的,卻是從山下河谷開始融化的,山頂上的雪不會很快融化,甚至一直不會。8月的雪也不會連續(xù)下,一場雪落下之后,天很快晴了,陽光照徹下來,將河谷草原上的雪一掃而光。雪變成了一層白霧,在半山腰飄蕩,而山頂沒有融化的雪卻在白霧之上熠熠生輝。如此,山下河谷的草地顯得更綠了,是一年中最綠的草原,而這也意味著它很快就要枯黃了。
夏天已經(jīng)結束,冬天的雪甚至不經(jīng)過秋天的過渡,很快就會覆蓋草原。
8月的雪是玉樹雪季的序曲。2017年8月,我從瀾滄江源頭回來,從雜多縣城趕往治多縣時,有一段路上在下雪。2018年8月,我去治多達森草原住了一段時間。又是8月,我與8月的玉樹有緣。回想起來,除了地震后幾年,我在其他時間去玉樹,大多都在8月。8月似乎是命中注定的玉樹時間,也許不全是——也許還有更多的意味。我是8月生人——不過是陰歷,我女兒也是8月生人,與我同一天生日。其時,遠方的巴顏喀拉山麓說不定正有大雪飄落,各姿格雅說不定已被大雪覆蓋。我出生在農(nóng)歷8月最后一天的夜里,那天夜里沒有月亮,巴顏喀拉和各姿格雅也沒有月亮,卻有白雪。夜里,白雪就像月光。
在達森草原,有幾天夜里大雨。早上醒來一看,山上都落著白雪。山下芳草萋萋,山上卻是皚皚白雪。以前玉樹的很多山上,一年四季都有厚厚的積雪。后來雪線越來越高,很多山頂?shù)姆e雪越來越少,幸好還能看到。通常我們把這樣的山都叫雪山。當然,雪山頂上不止有雪,還有冰層、冰蓋。冰雪之下綿延起伏的山巒地表之下是永凍層,是凍成冰的土壤。高寒牧草就長在那凍土之上,草的根須緊貼著寒冰。也許正是這個緣故,高寒地帶的草葉在陽光下泛著光芒,晶瑩水靈,尤其是早晨,草葉上掛著露珠,像冰粒兒,映照天地乾坤。
雪就這樣融入了高原大地,也融入了人們的血脈,成為了一種精神的所在。我感覺,在高原牧人心里,被視為故鄉(xiāng)的那個地方,其實是以一層冰雪做底色的,可以說,雪是他們心靈的故鄉(xiāng)。
因為這雪,玉樹這片高地才孕育出亞洲大陸眾多的河流,其中包括中國最大的三條江河:長江、黃河、瀾滄江。又因為這些河流,玉樹可稱為“中華水塔”,青藏高原可稱為“亞洲水塔”。從這個意義上說,雪才是玉樹乃至整個青藏高原生態(tài)系統(tǒng)的精魂所在。雪不僅造就了江河源頭的冰川和凍土地帶,也用不斷融化的涓涓細流哺育了條條江河的奔騰呼嘯,當然,也滋養(yǎng)了生命萬物。
風吹過河谷,日升月落。星河燦爛,馬蹄聲響起。人在河谷里穿行,文明的燈火便在大河谷地里照耀璀璨。而雪無疑是圣潔的,這片土地因而也成為一片凈土。而江河之源無疑是神圣的,這片土地因而也成為一片圣地。
多年之后的一個夏天,我從曲麻萊方向去拜望黃河源頭,翻過巴顏喀拉,各姿格雅就在眼前,從它懷抱里蜿蜒而下的就是黃河源流卡日曲,再往前就是約古宗列。之所以再次想起各姿格雅,是因為我想起了各姿格雅的雪。確切地說,那只是一道雪線,很寫意,一撇一捺,沿山梁呈一個“人”字——或一對白眉,像是用毛筆描上去的。
雪線之上,天空浩蕩,雪線之下,大地蒼茫。而天地之間,竟空無一物。唯一線白雪,如一句禪語,超然,空靈,晶瑩。
作者簡介:古岳,又名野鷹,本名胡永科,藏族,高級記者,中國作協(xié)會員,自然書寫者。全國宣傳文化系統(tǒng)文化名家暨“四個一批”人才,國務院政府特殊津貼專家。出版有作品集《黑色圓舞曲》《坐在菩提樹下聽雨》《草與沙》等十余部。099693A8-4F81-41EF-8F4C-8BDADEDB2E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