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中醫(yī)藥大學(xué)(上海,201203)
《普濟方》中所收錄的方藥大多對病機進行推測,加以癥狀描述,但其中存在一些藥證不符的情況。如《普濟方·脾臟門·脾實熱》清脾湯(茯苓、陳皮、草果、白術(shù)、半夏、人參、肉桂、白芷、炙甘草、川芎),其病機癥狀描述為“脾實熱,病足寒脛熱,腹脹滿,煩擾不得臥,舌本強,體重面黃,頭痛,右脅滿痛,偏脹,口苦咽干,唇裂寒熱如瘧”,無論是從病機、癥狀還是從方名來看,均與脾胃壅熱有關(guān),治當清熱養(yǎng)陰,消痞除滿。然而其藥物卻是行氣化痰燥濕、益氣活血的路子?!镀諠健の父T·胃熱腸寒》調(diào)中湯(人參、茯苓、紫河車、甘草)治“胃熱腸寒,食已輒饑,小腹痛脹”,針對“胃熱腸寒”這一病機,應(yīng)當寒溫并用,然全方卻以益氣養(yǎng)血為功。再如《普濟方·胃腑門·胃寒腸熱》香橘丸(丁香、青皮、硇砂、木香、三棱、莪術(shù)、砂仁、陳皮、肉桂、烏梅、巴豆)雖言“治胃寒腸熱,腹脹泄利”卻未見一味清熱之品。治療因“脾胃冷熱不和”出現(xiàn)心腹痛的《普濟方·脾臟門·脾胃冷熱不和》白豆蔻丸(白豆蔻、黃芪、茯苓、干姜、肉桂、白術(shù)、當歸、半夏、人參、附子、陳皮、甘草)、神曲丸(神曲、干姜、檳榔、甘草、肉桂、陳皮、附子、人參、當歸)、訶黎勒丸(訶黎勒、白術(shù)、木香、甘草、陳皮、干姜、川芎、當歸、砂仁)三方,從用藥來看皆屬脾胃虛寒。
《普濟方》為大型方書,故全書以方為主,只在每篇的開篇有一些諸家的言論,這些言論大多來源于《內(nèi)經(jīng)》、《難經(jīng)》、《傷寒論》、《金匱要略》、《諸病源候論》、《三因方》、《儒門事親》等,涉及臟腑的生理功能、疾病分類(病因、癥狀)、治則、注意事項,還有一些醫(yī)案及方藥舉例。然而許多言論都沒有標明出處,且方多論少,還存在論與方不合的情況。如《普濟方·泄痢門·水瀉》篇云其病機為“大腸虛寒”,然首張方訶黎勒丸(訶黎勒、鹿茸、桑白皮、地榆、赤石脂、天雄、龍骨、白芷、黃連、肉桂、白茅根、厚樸、當歸、黃芩、干姜、肉豆蔻)卻用了黃芩、黃連、白茅根、桑白皮、地榆等涼藥。《普濟方·傷寒門·傷寒自利》開篇云:“雜病自利,多責(zé)為寒,傷寒下利,多由協(xié)熱?!敝赋霰碜C未解兼見下利亦是下利中常見的癥候,多見于傷寒之泄利。并宗仲景之說,太陽陽明合病之下利用葛根湯,太陽少陽合病之下利以黃芩湯,陽明少陽合病之下利則以大承氣湯。然而其后列方如白術(shù)丸(白術(shù)、干姜、茯苓)、四逆湯(甘草、干姜、甘草)等,均為傷寒至三陰階段陽氣虛衰之泄利,似與協(xié)熱利之論不符。再如《普濟方·嘔吐門·總論》將嘔吐分為寒嘔、熱嘔、痰嘔、食嘔、血嘔、氣嘔、滿氣、走哺,然出方時卻未見食嘔、血嘔、滿氣、走哺的內(nèi)容。
還有治法與方藥不符的情況,如《普濟方·嘔吐門·嘔吐》金花丸(半夏、檳榔、雄黃、生姜)言可“治吐食而脈弦者,由肝乘于脾胃而吐,乃由脾胃之虛,宜治風(fēng)安脾之劑”,從描述看,當選祛風(fēng)健脾之品,然方中卻施以半夏、檳榔、雄黃、生姜,以溫中行氣化痰為主,似乎牛頭不對馬嘴。又如《普濟方·嘔吐門·痰嘔》有參術(shù)姜草四味(人參、干姜、白術(shù)、甘草)治嘔吐,乃理中湯無疑,然方后卻言“投香燥脾胃等藥,疾愈增劇,意欲飲水,此謂胃中冷,而胃口有熱也。”觀方中四味本溫中健脾燥濕,亦無清“胃口有熱”之品。再如飧泄,論中云其為“風(fēng)入胃中”,乃“風(fēng)中之腸風(fēng)”,《素問·風(fēng)論篇》亦有言“久風(fēng)入中,則為腸風(fēng)飧泄”。然其載方卻僅有《普濟方·泄痢門·飧泄》蒼術(shù)防風(fēng)湯(蒼術(shù)、麻黃、防風(fēng))用到了祛風(fēng)之麻黃和防風(fēng),余方均以溫中行氣,澀腸止瀉為主。
《普濟方》中還記載了一些以一方統(tǒng)治某類疾病的方劑。尤在嘔吐、噎膈與泄瀉篇中較多。如《普濟方·嘔吐門·嘔吐》治療“一切吐逆,不問虛實冷熱”的青金丹(硫磺、水銀、生姜、橘皮),《普濟方·胃腑門·胃反》“一切嘔吐及久新翻胃,不問得病之由,皆可服之”的玉浮丸(人參、僵蠶、白術(shù)、干姜、丁香、肉豆蔻、橘紅、白豆蔻、附子、麥蘗、木香、天南星、檳榔、半夏、甘草),且言“不問得病之由,皆可服之”,稱其為“真良方”,也治男子婦人脾胃虛弱?!镀諠健る跻T·五膈》治“男子婦人,五種膈氣,及一切噎氣,不思飲食”的建中丸(白豆蔻、胡椒、小茴香、高良姜、甘草、人參、陳皮、蒟醬、草豆蔻、川芎、藿香、干姜),《普濟方·泄痢門·總論》治“一切泄痢”之御米丸(肉豆蔻、訶黎勒、茯苓、白術(shù)、石蓮肉、大棗、當歸、罌粟殼),《普濟方·大腸腑門·大便秘塞不通》治“一切燥結(jié)”之六合散(大黃、牽牛子、甘遂、檳榔、輕粉)等。這些通治方劑,有一定的臨床參考價值,但是否真能治一切嘔吐,一切泄瀉?答案顯然是否定的。
《普濟方》對于各類疾病的認識與分類一是以臟腑為綱,故有脾臟門、胃腑門、大腸腑門等;二是以身體部位命名,如頭門、牙齒門、身體門等;三是以病因(外感、內(nèi)傷)命名,如諸風(fēng)門、寒暑濕門、傷寒門、熱病門、諸氣門、痰飲門等;四是以具體疾病命名,如咳嗽門、喘門、黃疸門、嘔吐門等。每一門類下又具體有以下幾種命名方式:以病因病機命名,以癥狀命名,以病因病機加癥狀命名,以治法命名,以具體病名命名。這種分類體系來源于《千金要方》及《諸病源候論》,是古人對疾病加以歸類的最直觀簡便的方法。
《普濟方》對一些脾胃病證的認識與現(xiàn)代中醫(yī)內(nèi)科學(xué)的認識亦有所不同。
如噎膈和反胃?!吨嗅t(yī)內(nèi)科學(xué)》[2]將噎膈的定義為:“以吞咽食物梗噎不順,飲食難下,或納而復(fù)出為主要表現(xiàn)的一種病證?!薄镀諠健分械囊跷挥凇半跻T”,其論述較為詳盡完整,且將噎與膈分篇論述。然五噎中有一些卒噎的內(nèi)容,似乎與其他噎膈不同,治療方藥也較為簡單,僅用零飯、楓子、甘蔗汁、蜜等。還有一些方法更是離奇,如“以手捉噎人箸問曰,此等何物,噎人當答言箸,共食人云,噎下去,則立愈”,“先以刀橫水以后,盡飲之,則下”,似乎有心理暗示的成分。這些卒噎的內(nèi)容應(yīng)當不屬于中醫(yī)內(nèi)科學(xué)噎膈的范疇,只是有吞咽困難的癥狀,更像是吃東西的時候突然噎住的情況。
《中醫(yī)內(nèi)科學(xué)》中對于反胃的認識是“飲食入胃,宿谷不化,經(jīng)過良久,復(fù)由胃反出之病”。據(jù)其癥狀,當與現(xiàn)代臨床之幽門梗阻相似。《普濟方》“胃反”篇位于“胃腑門”,其論中引《金匱》對胃反的描述,提到了“朝食暮吐,暮食朝吐,宿谷不化”。然而,有一些方如《普濟方·胃腑門·胃反》白豆蔻散“胸膈不利,食即嘔噦”,橘皮湯“食下即吐”,丁香散“食即吐逆”等都是食下后即吐出的病證,并非“朝食暮吐,暮食朝吐”。此外,胃反中的一些方劑如奪命回生散、丁香餅、硫黃丸、二氣散、十八味丁沉透膈散都提到了“噎”或“膈”。從反胃方的各類癥狀來看,則提到了“吐逆不止”、“日久不止”、“時時嘔吐”、“全不進食”、“不下食”、“妨礙飲食”等。
以上種種表明,《普濟方》中的“胃反”與現(xiàn)代臨床中醫(yī)內(nèi)科所謂“朝食暮吐,暮食朝吐”之胃反有所不同,其范圍更廣,病中有一部分當與噎膈相關(guān)。從癥狀表現(xiàn)來看,當屬較為嚴重的嘔吐,可能病程較長,且影響進食。
以上列舉的問題只是《普濟方》中存在問題之一隅。針對這些問題,筆者思考如下。
首先,由于《普濟方》的編撰者是官方人員,他們對醫(yī)學(xué)也許并不深究,只作了收集和編寫的工作,因此對于所收集的方藥論或許并未做取舍。《普濟方》雖大,收方雖多,但面面俱到往往會出現(xiàn)龍蛇混雜的情況。因此,我們在研究學(xué)習(xí)《普濟方》的時候還需自行去取,去其糟粕,取其精華。
關(guān)于藥證不符及方論不合,比如脾臟門有胃熱腸寒、胃寒腸熱、脾胃冷熱不和等篇,從相關(guān)癥狀及方藥看,卻與病機不相吻合。推測古人對于如“胃熱腸寒”等的描述,或許并非是對病證病機的總結(jié),而是對一系列癥狀或病證特點的歸納?;蛟S古人對寒熱虛實的認識和今人有所出入,亦或許我們對于病機的認識尚不到位。譬如《普濟方·脾臟門·脾實熱》中的清脾湯(白芷、黃芪、升麻、人參、甘草、半夏)治“憂思過度,蘊熱于脾,口干唇燥,沈裂無色”,從癥狀描述及所在篇章看,脾實熱者,理當清瀉實熱,然觀其用藥,除卻升麻,無一寒涼。觀其用藥,黃芪、人參、升麻,似有東垣補中益氣湯之縮影。所謂甘溫除大熱,乃飲食勞倦,情志不遂,脾虛推動無力,郁而化熱,虛多實少,故當以補虛為主,略施升散以疏蘊熱。
再有古時對藥物的認識與現(xiàn)代對藥物的認識有一定的差別。如《本經(jīng)》曰:“柴胡主心腹,去腸胃中結(jié)氣,飲食積聚,寒熱邪氣,推陳致新。”與今日“解表退熱,疏肝解郁,升舉陽氣”的認識有很大的差別。我們在研究方書的時候又往往采取以方測證的方法,用今人之眼光看待古時之方藥,得出的病機治法必然會有出入。因此研究古代方書,還需從《神農(nóng)本草經(jīng)》、《名醫(yī)別錄》等古代本草類書籍出發(fā),方可保證研究的準確性。
關(guān)于一方通治,存在即是合理。這些方子在當時應(yīng)當是在大部分人中有相當療效的,但所謂古方與今病不相能。經(jīng)過千百年的歷史變遷,疾病譜發(fā)生了巨大的變化,是否還能用于今日癥狀類似的疾病,還有待研究觀察。此外,如果要借鑒這些方劑,也不可全盤照搬,還需根據(jù)病患及病證的實際情況進行加減取舍。如青金丹用硫磺、水銀有毒之物,玉浮丸、建中丸偏于溫中行氣化痰,御米丸中澀腸之肉豆蔻、訶黎勒、罌粟殼等顯然不適合泄瀉早期。又如六合散以大黃、牽牛子、檳榔前后分消,攻逐力較強,還用到了有毒的輕粉,體質(zhì)較弱,或病久傷正之便秘不可用之。面對這些冠以“一切”的方子,我們在借鑒的同時應(yīng)反思其不足,辨證加減運用,如此才不會有失于臨床。
關(guān)于疾病認識,明以前對于疾病的認識尚未系統(tǒng)化,對于“病名”的認識尚不完善。就脾胃病證而言,《普濟方》中僅有像“膈噎”、“嘔吐”、“泄痢”這樣對其病因病機,疾病特點與分類的認識較為完整,方藥較多的病證才有專篇的論述。書中多以五臟寒熱虛實作為疾病分類的總綱,注重癥狀、病機。如此分類勢必出現(xiàn)多種癥狀雜見于一種病機之下,一種病證有許多癥狀兼見。如脾虛冷可見痞滿、泄瀉、心腹痛、不思飲食、嘔吐、肌肉羸瘦等一系列錯綜復(fù)雜的癥狀。書中有更多的脾胃癥狀在病變過程中兼夾出現(xiàn),尤其是在“脾胃俱虛”、“兼理脾胃”、“胃寒腸熱”、“胃熱腸寒”、“飲食勞倦”等病機較為復(fù)雜的篇章,會出現(xiàn)如嘔吐、下利、痞滿等同時出現(xiàn)的局面。另外如宿食不消、飲食不化、飲食不下等脾胃相關(guān)癥狀中亦會兼夾各類癥狀,給脾胃病證的研究帶來一定難度,但這也是疾病復(fù)雜性的體現(xiàn)。脾胃升降失常,勢必影響多個環(huán)節(jié),胃氣壅滯則痞滿,胃氣上逆則嘔吐,脾不升清則泄瀉,一系列癥狀都是與背后的病機相關(guān)聯(lián)的,機關(guān)一動,則一觸即發(fā),各類癥狀相繼出現(xiàn)。因此,對于尚未有清楚認識的疾病,如一些疾病有腹瀉、嘔吐、噎膈、吐酸、胃痛、腹痛等各類癥狀兼夾或交替出現(xiàn)的,古人多以病機或癥狀來歸類。這類病證,治療時只需抓住病機,即可獲得療效。而通過觀察藥物組成,聯(lián)系癥狀推測出正確的病機是研究的重點及難點。此外,古今對疾病的認識尚存在較大的差異,因此在研究古代方書之時,切不可信手將古病套用于今病,以免貽笑大方。
總之,大型方書海納百川,大型方書也魚龍混雜,要學(xué)會去粗取精。所謂“事師無犯無隱”,其中的方藥不可全盤否定,也不可全然照搬,研究者當以虛心探索的心態(tài)看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