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德發(fā)(口述) 尹潔
2019年11月,趙德發(fā)在日照接受本刊記者采訪。(董偉偉 / 攝)
日照市的海有種獨特的美,包含著農業(yè)文明的安寧,也夾雜著工業(yè)文明的野性。海灣里有手工業(yè)時代的木船,也有科技時代的游艇。但無論貧窮還是富有,這片土地總與文化相伴。齊魯大地孕育了中原文化的精髓,在生生不息幾千年后,依然展示出一種靜默而堅韌的生命力。
“我認為,人有兩次誕生。第一次,是生理學意義上的;第二次,是社會學意義上的?!边@是作家趙德發(fā)寫在自己的非虛構作品《1970年代:我的教師生涯》開頭的話。上世紀70年代,他是山東省莒南縣西南部山溝里的一名小學教師,經過多年不懈的努力,克服了今天的年輕人難以想象的困難,成長為一名作家,2001年以代表作《繾綣與決絕》《君子夢》獲人民文學獎。2019年,他的新作《經山?!芬蚱浞此夹院同F實性再次引發(fā)關注。
見到趙德發(fā)之前,《環(huán)球人物》記者有些好奇他為什么在日照一待將近30年。與他長談之后,記者找到了答案。趙德發(fā)謙遜地說自己當年教書時文化水平不高,“誤人子弟”,記者卻聯想到另一位作家劉慈欣的科幻小說《鄉(xiāng)村教師》,講述的是一位貧困地區(qū)的鄉(xiāng)村教師,在臨終前拼盡全力將力學最基礎的三大定律教給4名學生,結果在無意中拯救了整個地球文明。
知識和文化背后是一種信念,為更美好的未來而奮斗。信念所產生的力量改變了趙德發(fā)的命運,也讓中國農民、中國農村的面貌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趙德發(fā)的代表作“農民三部曲”——《繾綣與決絕》《君子夢》《青煙或白霧》。
我出生在山東省莒南縣一個山村。1958年吃公社食堂的時候,我三歲,我弟弟兩歲。聽母親說,當時飯越往后越不夠吃,我弟弟餓得眼皮都睜不開。她去生產隊谷場干活時,就悄悄割下一個谷穗,用手一搓,吹掉浮塵,趁別人不注意,連皮帶粒地塞在我們嘴里。
到了1960年,沒有糧食了,人們就把所有能吃的都磨成粉——莊稼稈、地瓜秧、花生皮……當然很難下咽,我和弟弟一邊哭一邊吃。這些事都是后來家人告訴我的。
因為每到春天就青黃不接,吃了上頓沒下頓,母親為了一家人吃飯愁眉苦臉,我們情緒也很低落,我就覺得春天是一個讓人痛苦的季節(jié)。直到17歲那年,我去縣師范學習,才吃到了白面饅頭,頓頓好飯好菜。一天晚上,我走在校園里,明月當空,教室里傳來琴聲和歌聲,我才第一次感覺到春天的美好。
當時我已經當了兩年民辦教師。說來慚愧,我文化底子很淺,30歲前沒有任何學歷,不用說高中、初中,連小學文憑也沒有。因為小學還沒畢業(yè),“文革”來了,學校停課。后來我讀了4個月初中,因為學校與我向往的樣子相差甚遠,便輟學了。
15歲時,我本來跟著大人在生產隊粉坊干活,做粉條賣,突然有天晚上,我父親說:“你去當老師吧?!痹瓉泶謇镄W要擴班,老師不夠用,村干部覺得我頭腦聰明,家庭成分也好,就選中了我。
我撓著頭皮說:“我這點文化,怎么當得了老師?”父親說:“反正要比小學生識字多。現在各村都缺老師,都是識仨教倆?!?/p>
識仨教倆的意思就是讓認識三個字的人去教認識兩個字的人。其實我當時的人生終極目標是當上大隊會計,但想到能回到學校,親近書本,就答應了。
為了彌補文化水平的不足,我從1970年冬天開始到處找書看。我姥娘(外祖母)家有很多書,其中不少是民國時期留下來的,包括《阿Q正傳》,我一有空就去姥娘家,像只“書蟲”一樣在書堆里亂拱。后來這些書喂不飽我,我又騎著自行車跑了40里地,到縣圖書館去借。第一次就借回四大本《紅樓夢》,我點著煤油燈看了一通宵,鼻孔熏得烏黑。這樣如饑似渴地讀了3年,直到我被調到外村任代課教師,才戀戀不舍地交出了借書證。
無論是民辦教師還是代課教師,待遇都和公辦教師不一樣。在食堂吃飯時,大家都在一個桌子上,公辦教師同事吃食堂師傅做的白面饅頭,我只能吃自己帶的大煎餅,好在炒菜是共享的。
那時我最怕食堂做面條,因為每次做面條就不單獨炒菜了,我只能干嚼煎餅。炊事員看我可憐,給我盛了一碗面條湯,讓我泡著吃。這樣吃了幾次后有人提意見,讓我交一兩糧票。可我哪里有糧票?。?/p>
這件事對我刺激挺大。改變命運的念頭在心中涌動,我下決心要參加1978年的高考。從那天起,除了完成學校工作,我把所有能利用的時間都花在了學習上。
我的短板是數學,就找來初中課本自學。一開始覺得像天書一樣,英文字母、公式、定理讓我如墜五里霧中。我只能苦苦鉆研,不懂就問同事,一本一本硬啃。有幾次痛苦得把課本摔到一邊,覺得太難了,轉念一想,你連中學都沒上過幾天,更要比別人付出百倍的努力!于是又接著看下去。
就這樣學了一章又一章,一本又一本。突然傳來一個消息:山東省要招收1萬名公辦教師。我馬上報了名,幾天后就去考試了。那次全公社有幾十名民辦教師去考,最后只錄用了三人,我是第一名。
記得那天辦完轉正手續(xù),我馬上就去公社糧管所辦“城鄉(xiāng)非農業(yè)人口糧食供應證”。拿到那個蓋了莒南縣糧食局大紅印章的小本,我用指頭連連點著那個“非”字,心里念叨:從今往后,我可以憑糧票吃飯了。
1979年,我萌生了當作家的念頭。那年夏天,公社教育組讓我到古城學區(qū)做負責人。秋天的一個夜晚,我看到《山東文學》刊登了一位業(yè)余作家的故事,講他是怎樣走上創(chuàng)作道路的。我怦然心動,他能當作家,我能不能?這個念頭決定了我之后的人生。仿佛宿命,或者我內心的呼喚,我就要當作家,那是值得追求的一件事。
現在看,這個夢想也是有時代背景的。1978年改革開放后,迎來了文藝的春天,許多優(yōu)秀作品引起轟動。作家成為社會上一個很重要的群體,廣受尊崇。
對當時的我來說,有這個夢簡直不知天高地厚。我沒什么文學素養(yǎng),連小說和散文都分不清楚。但我就憑著一股愣勁兒寫起來了。第一篇小說叫《煩惱》,8000字,寄給了《山東文藝》。我還找了個日記本做投稿記錄,并在扉頁上寫下一句話:理想之花最終將在不怕碰壁、永遠上進的人手中(綻放)。
這樣連續(xù)寫了幾篇,都失敗了,但我還是鍥而不舍地寫。大多數作品都被退稿,偶爾發(fā)一篇也是膚淺之作。
1981年,我擔任了公社黨委秘書。當時正在推行農業(yè)聯產承包責任制,我想創(chuàng)作一部反映農村變革的作品。白天,我勤勤懇懇地工作,晚上9點之后就是寫作時間,每天寫到深夜一兩點。半年后,我完成了9萬字的一個大中篇,寄給了一家全國著名的文學刊物。
過了十來天,我收到一個鼓鼓囊囊的大信封,不用拆就知道是退稿,完璧歸趙。這個打擊太大了。我身心俱疲,頭發(fā)大把大把地掉,腦后還出現了兩塊斑禿,明晃晃的像兩只憤怒的眼睛。
痛定思痛,我意識到還是自己底子太差了,必須扎扎實實地打基礎。1982年春天,山東電大中文專業(yè)第一次招生,我用16天看完21本中學課本,在全縣200多名考生中考了第一。之后3年,我真是拼了,利用業(yè)余時間把所有知識整理成題目背下來。別人都是60分萬歲,我是為了給寫作打底子,拼命多學東西。3年后,我的努力得到了回報:成績在全縣80名電大畢業(yè)學員中排第一;在《山東文學》《青年作家》等刊物發(fā)表了10多篇小說,加入了山東省作家協會;1984年被提拔為縣委辦公室副主任,第二年被任命為縣委組織部副部長。
30歲的時候,我拿到了平生第一張文憑。雖然是??疲灿X得有了底氣。之前每次填干部履歷表,在文化程度一欄填“初中”時,我總是心虛,覺得欺騙了組織——你初中只上了4個月,也算初中畢業(yè)嗎?現在,可以挺直腰桿了。
有一年半的時間,我每到星期天還要回家干農活,因為妻子和女兒還是農業(yè)戶口。每次干一整天重體力活,我再騎自行車回到單位,緩過勁來繼續(xù)工作、學習、寫作……后來妻子的戶口和工作先轉了過來,女兒則直到10多歲,政策放寬了才轉過來,我們一家三口才在戶口本上團圓了。這個過程現在的年輕人可能很難體會了。
雖然在縣委工作很順利,我卻因為作家夢尚未實現而越來越焦慮,上樓都感覺胸悶氣短,去醫(yī)院檢查又查不出問題。1988年,山東大學作家班招生,我鼓足勇氣對領導表示,自己要辭職,去專心學習創(chuàng)作,領導很開明,批準了我的請求。在我入學之后,焦慮癥狀一下子消失得無影無蹤。
對于我棄政從文的選擇,親友們極力反對,說你一個莊戶孩子能有今天多不容易,我父親氣得摔酒瓶,一些同事也不理解。我就講了藏在心中多年的作家夢。如果沒有迷上文學,我會在工作崗位上認真走下去,當一個恪盡職守問心無愧的干部。然而文學的召喚如此強烈,我只有順應心靈的要求,即使失敗也毫無怨言。
1988年9月16日,我踏進了山東大學的校門。在那里的兩年時間里,我寫出了獲得《小說月報》百花獎的作品《通腿兒》,終于真正成為一名作家。
1989年,日照升格為地級市。一年后,我快要從作家班畢業(yè)時,有了到日照工作的想法。1991年1月,我來到這座城市,一直扎根在這里搞創(chuàng)作,直到今天。
幾十年間,我寫了800萬字各類作品,也見證了中國農村、中國農業(yè)、中國農民的巨大變化。工業(yè)時代到來后,農民不再是傳統意義上的農民。我想寫出歷史的發(fā)展和進步,于是創(chuàng)作了“農民三部曲”《繾綣與決絕》《君子夢》和《青煙或白霧》,講述上世紀從20年代到90年代,農民與土地的關系變遷,以及世道人心的變化。
山東是孔孟之鄉(xiāng),被儒家文化深深浸染。我們小時候,如果說一個村莊落后不開化,就說那是孔圣人沒到過的地方。幾千年來,中國在絕大部分時間里都是農耕文明,真正全面實現工業(yè)化不過是最近幾十年時間。
關于中國的“三農”問題,歷來有一些不同觀點。有人認為這是中華民族存在的根基,也有人認為它有劣根性、局限性。在我看來,傳統文化對農民的影響有兩面性,積極的一面是讓人們堅守道德自律,比如耕讀傳家、詩書濟世、勤儉節(jié)約這些理念;另一面則是小富即安、封閉自守,這也是過去100多年被不斷批判的。
現在,很多傳統的生產方式、思想觀念都被工業(yè)化、信息化改變了。物質的迅猛發(fā)展使農民的生活有了翻天覆地的進步。城市化讓村落變成社區(qū),農民變成市民,傳統的家族關系不再緊密。過去的農民喜歡串門、扎堆,現在都在微信群里分享信息。農村男青年想結婚,必須在縣城里買套房子,即使不住也得買,否則找不著對象。
我有個鄉(xiāng)親,一個老頭兒,過去在農村當媒人,業(yè)務繁忙得很,身上揣個本子,記錄著各村青年男女的基本情況,整天到處跑。如今閑下來了,跟我說,現在的年輕人都要自己搞對象,不喜歡媒人介紹。過去的農村一家有事,招呼一聲,親友都來幫忙,現在很多事由專業(yè)團隊或公司來操作,變成經濟行為了。
2018年春節(jié)后,我回到40年前任教的家鄉(xiāng)小學參加聚會,見到了很多當年的學生。在硬件上,學校比原來漂亮多了:主路上,云杉樹遮天蔽日;操場上,跑道與草坪紅綠相間。更重要的是,這里的教學質量遠近聞名,鄰村的孩子也來這邊上學,學校規(guī)模全鄉(xiāng)第三。
當年的畢業(yè)生都已年過半百,一些人白發(fā)滿頭、皺紋滿臉。他們絕大多數仍是農民身份,有的在外打工,有的在城里居住,但整體的精神狀態(tài)讓我看到了他們生命意識的覺醒。大家放鞭炮、放煙花,共同回憶孩提時代。40年前,我們真沒想到能過上這樣的日子。時代的前行給我和我的父老鄉(xiāng)親帶來了巨大的變化,也讓我們期待一個更加美好的未來。
1955年生,山東省莒南縣人,1991年畢業(yè)于山東大學作家班,中國作家協會第八、九屆全委會委員,山東省作家協會第五、六屆主席團副主席。曾獲人民文學獎、《小說月報》百花獎、齊魯文學獎、第十五屆全國精神文明建設“五個一”工程獎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