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曉迪
王晉康 1948年生于河南南陽,高級工程師,科幻作家。1993年發(fā)表處女作《亞當回歸》,代表作有《生命之歌》《蟻生》《逃出母宇宙》《天父地母》《宇宙晶卵》等。2019年11月22日,榮獲中國科幻最高獎銀河獎的終身成就獎。
深圳一家湘菜館里,桌子上的烤魚騰起熱氣。
王晉康指指窗外:“如果10年后,這些車都由人工智能駕駛,失業(yè)的勞動力怎么辦?人工智能創(chuàng)造的財富怎么分配?”
他的話混雜在服務員上菜的聲音里:“人類被自己創(chuàng)造的智能超越,是可能性為99.9%的大概率事件。很多人說人工智能只有運算能力,不會有人的情感、信仰和創(chuàng)造力。他們?nèi)允钦驹诘厍蚩礆v史。如果站在宇宙深處縱覽俯視,不妨問一句:人類的智慧從哪里來?”
他拿筷子夾起一塊魚肉:“追溯到根本,不過是在原始的大氣和海洋中,偶然地產(chǎn)生了某個具有自我復制能力的原子團,就這么一路跌跌撞撞地走下來,直到產(chǎn)生人類智慧。物質(zhì)的締合充分復雜化后,必定產(chǎn)生高層面的東西。何況現(xiàn)在,全世界數(shù)億個功能強大的智能單元,通過互聯(lián)網(wǎng)緊密連在一起,難道它不會產(chǎn)生一次躍遷、一個范式轉(zhuǎn)移、從量變到質(zhì)變?”
烤魚蒸騰的熱氣里,他想起了圍棋棋王柯潔輸給Master時的眼淚:“那是人類之淚。從這一天起,人類對自己智慧的信念,已經(jīng)開始坍塌。”他的眼神放空了幾秒,不知想起了什么。
在科幻迷中,這位“40后”作家被昵稱為“老王”。他原是石油系統(tǒng)的高級工程師,1993年發(fā)表處女作,和劉慈欣、韓松、何夕并稱科幻圈“四大天王”。
半個月前,第三十屆中國科幻銀河獎揭曉,王晉康與《科幻世界》老社長楊瀟榮獲終身成就獎。這個單項獎,20年才頒發(fā)一次。頒獎詞中,他被稱為“中國科幻的擎天巨擘”,“用如椽巨筆構(gòu)建中國科幻的雄渾大地”。
“老王”正從盤子的辣椒里夾出一片牛肉。
他是河南南陽人,吃不慣粵菜湘菜,平時在家做飯。最近幾年,每到秋天,他就到深圳兒子家,住上七八個月,一來照看孫子,二來躲北方的花粉。
王晉康
劉慈欣
何夕
退休之前,他一直住在南陽。中國最好的科幻作家,大多生活在相對偏僻的城市。韓松有一次路過劉慈欣常居的山西娘子關(guān),看著天空灰翳、黑煙滾滾,貨車如史前巨獸奔過,頓時明白了什么是中國式科幻。他同時想到了王晉康,二人“皆生長于中原華夏文明源遠流長之核心地帶,卻遠離繁華大都市。一在火力發(fā)電廠,一在石油機械廠;一在煤都,一在油都”?!盎孟肷l(fā)于貧瘠、創(chuàng)痛和追趕?!表n松在博客中寫道,“待在北京上海廣州等大城市里的作者們,恐怕難有真切銘心的體會?!?/p>
1993年發(fā)表第一篇小說時,王晉康在南陽石油二機廠,是單位大噸位特種車輛的開創(chuàng)者。那時候搞新產(chǎn)品實驗,出問題了,要在幾百個原因里排除故障,車間把他叫去,常常幾分鐘就能擺平。
那一年,兒子10歲,每晚睡前逼著他講故事。現(xiàn)成的講完了,老爸就現(xiàn)編現(xiàn)講。有一個故事得到了兒子的夸獎,他想干脆寫下來,就趁著一個假期,把故事潤色成了一個科幻短篇。
寫完后,他還不知道投給哪里,在地攤上偶然發(fā)現(xiàn)了一本《科幻世界》。那時候窮,一般不把錢花在買雜志上,他就蹲在地上抄了個地址,把文稿寄了過去。
這就是王晉康的處女作《亞當回歸》,獲1993年銀河獎首獎。那一年他45歲。
小說很短,不到1萬字。歷經(jīng)202年星際旅行歸來的宇航員王亞當,發(fā)現(xiàn)地球已今非昔比,“新智人”(大腦中植入了電腦芯片)成為人類的絕對主體。年邁的科學家錢人杰暗示亞當,只有接受改造,植入芯片,獲得更高智能,才能找到推翻“新智人”統(tǒng)治的方法。亞當悲壯地接受了大腦的改造,但最終放棄了反抗。在獲得高級智能后,他了解到:“自然人消滅猿人,新智人消滅自然人,這是不可違抗的?!彼湾X博士的徒勞反抗,“就像世界上最后兩只拒絕用火的老猴子”。
在100天“返祖”回“自然人”的日子里,亞當讀《漢書》,讀《蘇武傳》。接受芯片改造、背叛人類的他,隔著歷史的煙靄,與歸屬匈奴、不得歸漢的李陵直面相對。一番感傷后,他還是毅然走入了“新智人時代”,一個人的生趣讓位于機器特性的新世界。
這種蒼涼、沉重的基調(diào),此后在他的作品中一以貫之。多年后,韓松在一篇文章中,將王晉康的“出場”看作一個象征——亞當?shù)摹盎貧w”在某種程度上也是科幻的回歸。此后,“新生代”集體登場,“徹底扭轉(zhuǎn)了1983年后科幻的失落”。
1983年,曾在“向科學進軍”口號下經(jīng)歷了幾年短暫輝煌的科幻文學,隨著一場“科學是偽科幻”的批判再次斷流。《小靈通漫游未來》的作者葉永烈停筆,《飛向人馬座》的作者鄭文光中風癱瘓,《珊瑚島上的死光》作者、四川大學教授童恩正出國講學。幾員大將先后“折損”,雜志紛紛??袊苹眠M入至暗時刻。
王晉康與兒子。1993年,兒子睡前讓爸爸講故事,把他“逼”上了科幻文學創(chuàng)作之路。
一年后,四川的《科學文藝》舉辦筆會,編輯在瑟瑟寒風中接了一晚上的站,只迎來三五個作者。此后,這里成為科幻文學碩果僅存的發(fā)表陣地。編輯們?nèi)ヒ凰鶎W校懇求征訂,主編楊瀟脫掉高跟鞋,蹬著三輪運送刊物。他們編過幼兒看圖識字的卡片,出過“浴室里的死尸”這類噱頭式的吸睛小報,用掙來的錢養(yǎng)活科幻。
艱難如此,雜志社仍堅持每年舉辦銀河獎,召開作者筆會。1990年,世界科幻大會在荷蘭召開。楊瀟從北京出發(fā),坐了八天八夜的火車,橫穿亞歐大陸,面色蒼白、兩腿腫脹地走進會場。
那屆大會上,楊瀟艱難地奪來了下一年世界科幻大會的舉辦權(quán)。1991年,《科學文藝》更名為《科幻世界》。同年5月,世界科幻大會在成都召開。會議最后一天設在成都郊野,入夜,人們圍攏篝火旁,快領不到工資的《科幻世界》編輯們,大聲談論著超級文明到來的日期。
“我當時并不知道,中國科幻正處于最艱難的境地?!蓖鯐x康說。在廠里,因為技術(shù)資歷老,又帶出了一批徒弟,他在上班時寫小說,也沒人怎么議論。1995年,他領著4個工人到克拉瑪依油田進行新產(chǎn)品試驗,傳動軸壞了,從許昌運來要等十幾天。他們在那里看沙海、撿藍寶石、挖肉蓯蓉,可玩的都玩過了,其他人就結(jié)伙兒打麻將。王晉康沒參加,開始寫構(gòu)思中的小說——這就是《生命之歌》,被認為是他的代表作之一,寫在沙漠深處、麻將聲中、小學生的數(shù)學練習本上。
在中國科幻“野生野長”的上世紀90年代,王晉康成為《科幻世界》最重要的作者,連續(xù)6年奪魁,獲得銀河獎特等獎、一等獎。在寫于1997年的《七重外殼》中,大學生甘又明來到姐夫工作的美國B基地,在真實與虛擬間穿梭進出,漸漸迷失了自我。13年后,諾蘭的《盜夢空間》上映,劉慈欣給他打電話:“王老師,你快去看看這部電影,和你的《七重外殼》非常像?!?/p>
一位科幻迷曾這樣形容王晉康對他們的意義:“在最初的那些年月里,是‘老王’為我們打開了一扇門,仿佛白光一閃,我們就隨之跌入宇宙深處了?!?/p>
1999年,為了鼓勵新人,王晉康主動提出不再參加評獎。這一年,韓松正在寫一本《2066之西行漫記》的神奇小說;何宏偉拿出了《異域》,開始啟用現(xiàn)在大眾更為熟知的筆名“何夕”。這一年,劉慈欣發(fā)表了處女作《鯨歌》,第一次在筆會上亮相,帶去了《流浪地球》的初稿。這一年,全國高考作文題目《假如記憶可以移植》與考前一周發(fā)行的《科幻世界》第七期“撞車”,家長們開始允許孩子看“不務正業(yè)”的科幻小說……
在中國科幻浴火重生的這一年,王晉康寫了一個短篇《黃金的魔力》,影響不大,他自己卻很看重。故事的主人公是一位工程師,“心靈里曾裝滿節(jié)操、廉恥、君子固窮之類的正經(jīng)玩意兒”,卻發(fā)現(xiàn)在一個拜金社會中,人格、信仰、情義都可以廉價出賣,索性棄善從惡,主動與黑幫勾結(jié),盜竊國庫黃金。
“世紀之交,財富涌流,沉渣泛起,我看了太多不受懲罰、趾高氣揚的罪惡,就寫了這個故事,發(fā)泄心中的憤懣?!蓖鯐x康說。小說里,罪惡的實施靠的是一個時間旅行器。金庫戒備森嚴,無法輕易進入。他們就啟動機器,返回大樓建成前的某一年,那時這里還是一片空地;之后再穿越到金庫建成、黃金存入的任一時刻,滿屋黃金就盡入囊中……
第一次穿越,他們回到了1958年,遇見了一群正在河邊淘鐵砂的小學生,其中一個小家伙,赤著上身,脊梁曬得黝黑,臉上泛起掩不住的笑意——他們小組今天創(chuàng)下了“空前絕后”的勝利,撈鐵砂112斤。
這個男孩就是當年的工程師,也是當年的王晉康。那一年,他10歲。學校的操場上建起了土高爐,衣櫥上的吊扣、箱子的鐵皮護角都被撬下來,交公家去煉鐵。他和同學們每天扛著鐵锨,在河邊淘鐵砂,整整干了兩個月,最后的勞動成果,是一堆毫無用處的鐵渣。
王晉康常說自己是“站在歷史看未來”。相比于“60后”的劉慈欣、韓松,“70后”的何夕,生于1948年的“老王”占有更豐厚的個人記憶——升高小時,成績?nèi)5谝?,卻因為地主出身,作為最后的“備取生”被錄取;“大躍進”中,無私忘我的勞動最終付之東流;三年困難時期,每天在饑餓線上掙扎;高中畢業(yè)后,下鄉(xiāng)當了三年知青,上山當過兩年礦工,又調(diào)回南陽當木模工,1978年考入西安交大時,已年過三十……
在大學,他寫過一些練筆的習作,其中一篇叫《螞蟥》,講到他去五七干??赐赣H。當時政治氣氛壓抑,父親在食堂為他買飯,不敢向旁人借碗筷。愧疚的父親只能安慰兒子,這里的水干凈,去洗洗澡吧。就在那時,他看見水里有一條很長的螞蟥,一屈一伸地游動著……
這段經(jīng)歷,在寫于2006年的《蟻生》中,有了更細致的描摹——在農(nóng)場的池塘里,青黑色的螞蟥兩頭尖尖,猶如拉長了的紡錘,也隱喻著社會與人心的惡。小說中,知青顏哲借助父親留下的“蟻素”把農(nóng)場改造為一個人人利他、爭相勞動的烏托邦。然而,“一個無私的、獨自清醒的、宵旰焦勞的上帝,放牧著一群渾渾噩噩的幸福蟻眾”,這種情景注定不會長久——曾經(jīng)是美德化身的顏哲在權(quán)力中逐漸異化,最終走火入魔。
在創(chuàng)作談中,王晉康寫道:“渺小的螞蟻在族群內(nèi)部,每個個體都是無私的典范,它們的利他主義完全來自基因,不需要教育、強制、獎懲,不需要宗教、法律、監(jiān)獄。反觀人類,大半時間都浸泡在丑惡、血腥、私欲膨脹中,即便建立起治世,也像流沙中的城堡,轉(zhuǎn)眼間分崩離析?!?/p>
《蟻生》中的許多生活細節(jié),來自王晉康真實的知青經(jīng)歷:第一天干活,手上磨了三個血泡,用斷了兩根锨把。第一次下水田,發(fā)現(xiàn)一條小螞蟥在小腿處安靜地吸血,雞皮疙瘩都出來了;到后來慢慢變得麻木,從腿上從容取下螞蟥,扔到旱地上。每晚睡覺前,用煤油燈烤蚊帳角,被烤焦的臭蟲噼噼啪啪地落到燈罩里……
“最具吸引力的科幻小說,應該是那種把最瘋狂的想象寫得像紀實文學般真實的小說?!眲⒋刃雷x《蟻生》后說,“在這本書中,已上升為哲學的社會思考散發(fā)著昔日泥土的芳香,科幻自天而降,吸取了大地的力量,也擁有了大地的厚重與深沉?!?/p>
王晉康的“活著”三部曲:《逃出母宇宙》《天父地母》《宇宙晶卵》。
這種“泥土的芳香”,被王晉康自嘲為“帶著紅薯味兒的科幻”。這不僅表現(xiàn)在小說中的北方方言、中國典故、從“老三屆”到國營工廠工程師的眾生相,更表現(xiàn)在“中國”在宇宙空間中的主體位置——在《生死平衡》中,王晉康讓一個落拓不羈的江湖游醫(yī)介入伊拉克、科威特的民族沖突與戰(zhàn)爭,用中醫(yī)傳統(tǒng)的“平衡理論”打敗了現(xiàn)代“細菌戰(zhàn)”;在《格拉朗日墓場》中,美國特工對地球的叛賣讓人類陷入核威脅的陰影中,千鈞一發(fā)之際,中國船長魯剛率領麾下第三世界船員,毅然將載滿核彈的飛船駛向太陽,用生命拯救了地球;《替天行道》中,曾一心想拿綠卡的吉明,幫助美國公司到家鄉(xiāng)推銷帶有“自殺基因”的轉(zhuǎn)基因種子,當他發(fā)現(xiàn)這種種子會讓小麥“斷子絕孫”時,便走向了反抗,駕駛一輛裝滿炸藥的卡車,沖向美國公司的大樓——以往,這些改變?nèi)祟惿鐣M程的英雄,大多是白人男性救世主;現(xiàn)在,中國人出場了,成了創(chuàng)造歷史和未來的主角。
當主流文學還在玩弄后現(xiàn)代的拼貼技巧,在“一地雞毛”的瑣碎日常與玫瑰色的愛情中打轉(zhuǎn)時,王晉康與其他科幻作家卻拾起了久違的宏大敘事,開始探討后核時代、轉(zhuǎn)基因工程、科技異化等更為深遠的問題。
實際上,自1902年梁啟超創(chuàng)作《新中國未來記》起,中國科幻文學就一直被放逐在主流文學體制之外。王晉康曾開玩笑地說:“在中國,科幻作品在文學長廊里幾乎沒有一席之地,我希望文學界把我們‘招安’進去。”
如今,這一愿望隨著“劉慈欣時代”的到來而實現(xiàn)??苹肐P大熱,清貧的科幻作家第一次獲得了資本的加持。王晉康看了電影《流浪地球》,挑出了不少硬傷,但仍把它看作“石頭縫里忽然蹦出個野猴”的奇跡:“如果沒有《流浪地球》,只出來一個《上海堡壘》,中國科幻電影的誕生還要等多久?”
今年5月,王晉康的新長篇《宇宙晶卵》發(fā)表于《人民文學》,這是《人民文學》創(chuàng)刊70年來刊登的首部長篇科幻小說。它與之前的《逃出母宇宙》和《天父地母》共同構(gòu)成“活著”三部曲,描繪了宇宙暴漲導致智慧崩潰的災難下,人類如何在惶恐、掙扎后絕望求生,展開一場場跨越星系的逃離、撫育、爭斗和廝殺。
對比《三體》和“活著”三部曲可以發(fā)現(xiàn),面對同樣的末日情境,“大劉”拒絕一切浪漫與憧憬,在“黑暗叢林”中選擇了一條用血污與殘骸鋪就的道路;而“老王”就“心慈手軟”一些,在無處逃遁的大災難中,他筆下的人物仍勇敢擔負起種族延續(xù)的職責,互相扶助度過生死存亡,洋溢著“太空革命樂觀主義”的精神。
寫完《宇宙晶卵》,王晉康打算封筆。26年前,在處女作《亞當回歸》中,他將王亞當與錢博士的會面安排在自然博物館的恐龍陳列室。在即將邁入“新智人時代”的當口,這一老一少就像站在波濤后留下的寂靜海灘,只有恐龍的骨架同情地陪伴著他們。
“我的年紀在科幻界差不多也是活在世上的恐龍了?!比缃瘢凇昂笕w時代”,一批批新人浮出歷史地表,建構(gòu)著各自異彩紛呈的科幻世界?!白鳛橐粋€即將退役的老作者,站在河邊看著就行了?!?/p>
1997年,王晉康在一部小說中描寫了人工智能戰(zhàn)勝人類棋王的場景。短短20年后,這一場景在柯潔的眼淚中變?yōu)楝F(xiàn)實。飛速發(fā)展的科技正在改寫文學的邊界,改寫文明的集體經(jīng)驗,甚至在改寫人性和人類的定義。“未來離現(xiàn)在只有5分鐘了,在這個意義上,科幻文學才是真正的‘現(xiàn)實主義文學’?!?2歲的“老王”說,“文學的邊疆在前方,盡管我們看不到它的細節(jié)?!倍谒?,一代代科幻作家仍將繼續(xù)自己的工作,為整個人類描繪100種可能的未來,包括末日、災難與邪惡,也包括伊甸園與烏托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