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愛的法眼[外一篇]

朱成玉

母親節(jié)的時候，買了一大捧康乃馨回家看母親。父親說，你媽又看不見，買這么多花兒干嗎？多浪費！我說我媽喜歡了一輩子花兒，她聞得到，就值得。

母親在院子里“練功”，一招一式，認真嚴謹，風中凌亂的白發(fā)，像秋風里的枯草，肆意招搖。那是父親從電視里學會的一套保健方法，據(jù)說可以降糖降壓，轉(zhuǎn)而就教給了母親。母親很聽話地每天都練，風雨不誤，不敢有半點馬虎，仿佛肩負著某種神秘的使命。

我把花兒湊到母親的鼻子下，母親說香，真香。

母親眼睛看不見已經(jīng)快八年了。想起來滿心愧疚，她一輩子沒出過遠門，就連在遼寧的親姐姐，也是好幾十年沒見過面。有一次終于下了狠心攢了些錢，想和父親去遼寧看看，結(jié)果趕上我生病住院，母親的路費又變成了我的住院費。等我們物質(zhì)條件好一些了，母親偏偏又失明了。

每當我游歷著祖國的大好河山，總?cè)滩蛔≡谛牡咨鲆唤z悲涼，若母親還看得見，帶她來，該有多好。

和母親說起這些遺憾，她也只是笑笑說：“要是我眼睛還看得見，就能幫你們帶著孩子，你們愛上哪兒玩兒就上哪兒玩兒去?！?/p>

這就是母親的遺憾，如此境地，想著的還是如何照顧我們。

是啊，這一生，吃穿住行，無時無刻不是被母親照顧著。尤其是吃，廚房是母親一個人的舞臺。她做的餅是一絕，吃起來妙不可言，回味無窮，以至于有一次我忍不住和母親說，真想吃您做的蔥花餅?。?/p>

午睡的夢里都是蔥花餅的味道，醒來的時候還咂吧咂吧嘴，意猶未盡。

起床后看到飯桌上竟然真的有一盤熱氣騰騰的蔥花餅，這不是夢，真的是它的香味飄進了我的睡夢里。那是失明的母親為我做的，我仿佛看到了她瘦弱的身子在黑暗中摸索著，抖開面袋子，舀面、加水、和面，又是怎樣指揮著父親生火、抹油、撒蔥花，就為了兒子一個貪吃的念想，她在黑暗里折騰了兩個多小時，靠想象還原著自己的手藝。

母親在黑暗的世界里，一心向陽;母親在寒涼的塵世中，一心向暖。

年輕的時候不學無術(shù)，在網(wǎng)吧被抓了現(xiàn)行。也不知道是誰通風報信，她總是會準確無誤地逮個正著，我這只可憐的小耗子，總是逃不出她這只老貓的魔爪。

偶爾想撒個謊出去撒個野，母親眼睛毒辣，似乎總能讀懂你的那點小心思，只要你和她的眼睛對視，就什么都別想瞞過她。

我受到的一點兒傷害和委屈，在她眼里，就像衣服上掉落了扣子，或者破了一個洞，她總是無聲地為我縫補，再悄然用她的愛熨平。

母親的眼睛，從多年前的視線模糊到隱約可辨，終日掙扎在暗淡的光線里，直到有一天，終于連一絲一毫的事物都無法再看見。

那一刻，母親的眼睛，死了。即便如此，我依然無法在她那里討得半點“便宜”。很輕微的一聲嘆息，刻意隱忍的一個噴嚏，都會引起她的不安，她就會不停地叮囑我吃藥，喝姜湯，她把衰竭的視力轉(zhuǎn)化為敏銳的聽覺，依然對我“嚴加防范”。母愛的法眼恢恢，容不得我有半點差池。

高倉健在一篇文章里回憶母親時，說媽媽一部不落地看了他所有的電影，卻從未多加稱贊，只會說一些類似于“你在雪地里翻滾，真是讓我心疼”之類的話，媽媽看到他手拿大刀背上刺青的武俠片海報時，會說：“這孩子，腳上又生凍瘡了?！?/p>

高倉健深情地說，這個世界上只有母親一個人，注意到了他腳后跟上貼的那塊小小的肉色創(chuàng)可貼。

這就是母親毒辣的眼睛，細致入微的愛。

“老媽啊，你這是想練成武林高手?。　蔽液湍赣H說。

母親笑了，卻并未受到影響，仍舊一絲不茍地做著每一個動作。她的認真勁兒看著很好笑，而我卻眼含淚水。母親這么拼命地“練功”，的確是肩負著一種使命，那就是讓自己健健康康，不給她的孩子再添半點羅亂。

母親的眼睛死了，可是母親的愛，永遠活著。她小心翼翼地呵護著她的孩子，哪怕我已人到中年，哪怕她已白發(fā)蒼蒼，我依然還是她不放心的孩子。我是她寄存在人間的、用她全部光陰兌換來的、舍不得花的一張支票。

萬物芬芳

在網(wǎng)絡(luò)上認識一個女孩，愛笑，愛旅行，愛攝影，經(jīng)營著自己的小店鋪，過著自己的小日子，芬芳四溢。

可是我看到的只是她在朋友圈里的令人羨慕的生活。后來才知道她的父母早早離異，她和母親相依為命，母親后來去世了，父親有了自己的新家庭，她便開始了一個人的生活。

如果苦痛是衣衫，那么她就當作內(nèi)衣去穿，不為人知的酸楚，她一個人獨品。我問她是否怨恨她的父親，她說，何必呢，怨恨只會讓自己更冷。

一個患了重病的小男孩，家人無錢醫(yī)治，含淚辦理出院。主治醫(yī)生百般糾結(jié)，最后決定讓他們和醫(yī)院簽訂一份長達三十年的還款協(xié)議，每月還兩百元。孩子的命保住了。小男孩出院后，靠賣晚報掙些小錢幫著父母還款，每天都會抽空跑去醫(yī)院，去主治醫(yī)生的辦公室扔下一份當天的晚報，轉(zhuǎn)身就跑。

他用自己微不足道的舉動，報答著醫(yī)生的救命之恩。由愛產(chǎn)生的對流，在醫(yī)院的走廊里盤旋往復(fù)。

電影《永恒記憶》里真實記錄了瑞典第一位攝影家的故事，二十世紀初的瑞典社會動蕩，物質(zhì)與精神生活雙雙匱乏?，斃だ莻€家庭主婦，操持著不富裕的家，一次她在去照相館變賣一部購買獎券時得到的相機時，偶然遇到了生命中另一個重要的男人——照相館的老板佩德森。在佩德森的勸說下，她嘗試著拿起相機，從此，透過鏡頭，她進入了另一個世界。與男人們通過暴力對現(xiàn)實表現(xiàn)不滿不同，這個經(jīng)受了太多家庭暴力和屈辱的女人，用鏡頭去尋得心靈的另一份寧靜，并改變了人生深層次的軌跡。自從拿起了相機，她突然發(fā)現(xiàn)她可以控制鏡頭對向何方，控制審視生活的距離，控制鏡頭涵蓋的人群，她突然發(fā)現(xiàn)，生活原來是可控的。從此，她的精神實質(zhì)改變了，她快樂地生活，甚至對丈夫出軌與否都感到無所謂。而慢慢地，社區(qū)里更多的人請她攝影，更加深了她的這份自信。她的社交圈子打開了，她也有了更多的自主性，她面對的依然是這個保守的城鎮(zhèn)、大男子主義控制下的家庭，但是小小的鏡頭又讓她得以超脫這一切。

老紳士佩德森出場不多，但他在瑪拉·拉森幾次瀕臨絕望時給予她一種恰到好處的救贖：“人打開了一條通道，是無力回頭的。那是個值得你記錄的世界，它是永恒的?！迸宓律试缸霈斃だ哪Ｌ?，和他家里忠實的老狗一起。他鼓勵瑪拉·拉森：“你拍得真好，我和我的狗越來越像了?！?/p>

慷慨、熱心、溫和、寬容……這些人性之愛，正通過她的鏡頭，淋漓盡致地涌現(xiàn)出來，流經(jīng)許多人的心田。

蔡瀾先生寫過一件小事：他去一家餐廳吃飯，看到一個小伙扮成小丑，用氣球扎出各式各樣的動物圖形，把來吃飯的孩子逗得很開心。他每周來兩次，每次一個小時，一次七百元，這只是他的副業(yè)，他的主業(yè)是送快遞。蔡瀾先生問他怎么學得的這一手絕活兒，他笑著說，自學，買書自學，多試幾次就會了，可以增補收入，還能讓別人開心，何樂而不為？蔡瀾先生佩服不已。他如果只是抱怨他爹媽拼不過別人、工作太辛苦，整天愁眉苦臉，那么他的生活過得怎樣就可想而知了。

他的內(nèi)心塞滿了愛，抱怨就沒有地方落腳了。事實證明，抱怨是最無用的行徑，當你不停地抱怨，不停地祈求上帝幫你實現(xiàn)這個愿望那個愿望的時候，你可曾想過，上帝是世間精神的導(dǎo)師，不是你家保姆！

這一段時間發(fā)生很多事，清晨還在問候的鄰居傍晚就駕鶴西去，幾個年紀輕輕的同學生病住院，家人出了車禍，險遭不測……生命中太多的猝不及防，讓我們無從閃躲，疲于應(yīng)對。我們唯有謹小慎微地去愛，如履薄冰地去珍惜?；钪鸵獙ふ覍儆谀愕男腋：涂鞓?，想走的時候，腳下有路，想歇息的時候，頭上有蔭，回家的路上，有一盞燈，到家的時候，有一個擁抱——這就是幸福。晨跑時遇到一只可愛的小松鼠，和我對視了三秒鐘。昨天我自己做了燒鯽魚，味道還不賴。同事小胖支持的球隊贏了，熱情地擁抱我慶祝?？吹揭粋€很好笑的笑話，皺紋秒增三條半——這都是快樂。它們很小很小，小得如同塵埃里，一只螞蟻的觸須。

罡風來襲，我們不做被命運流放的紙片，要做有生命的蝴蝶。這無常的風，永遠無法將我們吹跑，只要心中有愛，就可以牢牢地釘在這美好的世界里。

心中有愛，萬物芬芳。

責任編輯：田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