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小虎
我貼著墻壁,放輕腳步,悄悄地、快速地往右邊的方向竄,不時回頭張望,他們還沒有出現,但我聽見了他們的聲音,急促的腳步聲和虛張聲勢的吆喝聲——“我看到你了快出來”,在另一條巷子響起。我沒有停下移動的腳步。我終于挨到了那門,然后迅速地閃進去,靠著成堆的稻草,深深地呼出一口氣——找吧,找吧,到了晚上,你們肯定也找不到我。
這是十月的一個下午。大人們到地里干活了,整座村子,就剩下我們這些孩子和干不了農活的老人。這樣的下午,捉迷藏是我們首選的游戲。
劃定一片活動的區(qū)域,規(guī)定每次躲藏的大致時間,用剪刀石頭布決出藏的人和找的人。規(guī)定時間內,藏的人被全部找出,就算輸。那可是很沒面子的事。藏的人竭盡各種辦法,甚至還爬到屋頂上,但往往躲的時間都長不了。我是僥幸發(fā)現這間屋子是一個藏匿的好地方。我相信躲在那里別人一定無法發(fā)現。因此,口令一出,我就朝著這間屋子來了。
說是屋子,其實并沒有住人。在老家一帶,每個村子總有一些空置的房間,用來祭拜祖先的,或者是堆積柴火的,或者是屋主搬家了,或者是那屋的人一個一個沒了,甚至就是專門留給大人們閑聊、抽煙、打牌的。我躲進的屋子,是柴火房。
屋子很大,也很高,頂上排列整齊的瓦片中,鑲著四塊瓦片大小的玻璃,那是用來采光的。屋子有兩爿小窗,長方形,但已被木板封死??坷锩娴氖堑静荩虚g的是花生藤,靠門的是番薯藤。我閃進去時,一片漆黑,一股混雜著霉和土腥的味道裹住我,鼻子極癢。我閉上眼睛,捏著鼻子,用嘴巴呼吸,慢慢地讓自己安靜下來。我必須迅速找到一個藏匿的地方,我必須在他們找到這間屋子之前把自己埋起來。
爬到稻草堆上面,不是一個好辦法。就算那些稻草立起來差不多挨到房頂,他們也肯定能夠攀爬上去。而且,那上面有蜘蛛。我怕。
在鄉(xiāng)村,和一只蜘蛛的相遇是再平常不過的事,就像一只蒼蠅從眼前飛過,就像一只螞蟻從腳上爬過。每一座鄉(xiāng)村,都是一座動物園,所有的村民都是不下班的飼養(yǎng)員。每一寸土地,都留下它們生命的足跡和氣息。我和村里的每個孩子一樣,從小就和螞蟻、蟑螂、蚯蚓、蒼蠅等等各式各樣的小動物打交道,欺負它們,也被它們欺負。有時想想,人和其他的動物真的是平等的。那時,遭遇過蜘蛛網的纏繞,詛咒過樹林里無處不在的那些網,一張張,一層層,總在不經意間糊貼在臉上、頭發(fā)上。我也像別的孩子一樣,捉過蜘蛛,養(yǎng)過蜘蛛,但沒有一只能夠養(yǎng)活兩天。把它的長腿掰斷,將它放在火柴盒里,或者塞進玻璃瓶子里,第二天,就沒有了和它玩下去的興趣,然后,就一腳把它踩扁了。
我對蜘蛛的恐懼并非因為它傷害過我,至少,那些年,村里還從沒有哪個孩子被蜘蛛咬傷的說法。我不知道,蜘蛛是否有牙,能把人咬傷的牙,但蜘蛛有眼睛。蜘蛛的眼睛讓我害怕,讓我在和它對視時剎那間浮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這種恐懼來自我曾經捉過的一只蜘蛛。
那只蜘蛛其實很小,褐色。我先是用小棍子撥拉下它的網。網晃晃悠悠地垂下來,然后,那只蜘蛛也掉下來。落在地上的那一刻,它好像被嚇蒙了,呆呆地趴在地上,就在它醒悟過來即將逃跑的時候,我趕緊用手中的棍子把它按住。它應該害怕了,那些長腿拼命地蹬著。可是,一只小小的蜘蛛怎么可能逃得出我的手掌心呢?我用小石子砸它的腿,一只,又一只。慢慢地,它就放棄了抵抗和逃跑的想法。一只沒了腿的蜘蛛,又能跑到哪里去呢?我把長脖子的玻璃瓶對著蜘蛛的頭輕輕伸進去,用棍子夾起它,把它塞進了玻璃瓶里,搖了搖,立在墻角邊,玩別的東西去了。蜘蛛的腿全沒了,想用身子從高高的、滑滑的瓶子里跑出來。那是不可能的事情。
再次見到那只蜘蛛,已是第二天的上午。太陽把那個玻璃瓶照進我的眼簾,刺眼的反光。
它就趴在瓶底,一動也不動,死了一樣,但我知道,它沒有死?;野咨慕z從它的肚子出來,向四周蔓延,在瓶壁之間連接成一張圓圓的網。我提起瓶子,搖了搖,那網晃了晃,就不動,還是原來的樣子。但它動了,縮著的頭長了,看著我。我也看著它。透明的玻璃瓶隔著我和它。我從未這么仔細地和一只蜘蛛對視,我也從未這么仔細地和任何一種小動物對視過。它稍稍地動了動身子,頭正對著我。我就看著它,好奇地看著它。我沒有感受到它的憤怒、不安和絕望。對于那時的我來說,我無法從一只蜘蛛的身上,乃至所有的小動物身上體驗到這些悲觀的情緒。但我的手,還是不由自主地顫抖了。
我清晰地記得,手的顫抖是因為內心,因為內心的恐懼。我看到了蜘蛛那張小小的臉上居然有六只眼睛。一邊三只,一只大的,兩只小的,均勻地對稱地排列。那么一張毛茸茸的、小小的、怪異的、丑陋的臉,居然長了六只眼睛。那六只眼睛就那樣齊刷刷地盯著我,眨也不眨。詭異的,異樣的,鬼臉一樣。它又動了動身子,好像就要撲向我,好像就要咬上我。我感到一種從未有過的恐懼,渾身上下浮起了一粒粒的小珠子,“唰”的一下。我忍不住打戰(zhàn)。我丟下瓶子就跑,在巷子的盡頭才停下腳步,扭過頭,巷子空空蕩蕩。一只大大的蜘蛛從墻上張牙舞爪地向我爬過來,那張丑陋至極的臉朝向我。我“哇”的一聲就哭了,雙腿軟綿綿的,邁不出腳步,一點力氣都沒有。
從此,我對所有的蜘蛛驚恐不已。從此,我再也不敢去看任何一種小動物的臉,特別是眼睛。
我站在屋子的前方,猶豫著,如果爬到稻草堆上,那只蜘蛛出來了,怎么辦?屋里有大蜘蛛,說不定還有小蜘蛛,大大小小的蜘蛛都出來,又該怎么辦?我禁不住打了一個寒戰(zhàn)。
他們的叫喊聲又響起來,他們從另一條巷子轉到了柴火屋前面的這條巷子了。我聽到了和我一起藏的另外四個人的聲音。他們的聲音軟綿無力,像搖搖欲墜的風箏,他們被找出來了。
我能想到這一刻他們的臉色,沮喪、惱怒和無可奈何。他們的臉寫著大大的三個字——失敗者。在一段日子里,他們會被別的小伙伴嘲笑,直至下一次玩捉迷藏,才可能有洗脫的機會。我不想像他們那么無能。我不是一個輕易認輸的人。
村子安靜。他們嘈雜的腳步聲從巷子里涌起,撞擊長滿青苔的墻壁,順著狹長的小巷向我射過來。他們越來越近了。我抬頭,瞄了瞄稻草堆,邁出步,又縮回來。蜘蛛那毛茸茸的、畸形的、丑陋無比的臉實在讓我恐懼,而且,攀爬上那樣的草堆,對于我們當中的任何一個人,都不算是一件難事。我不止一次地目睹他們在這三堆柴火的上面奔跑、跳躍,輕松地從這堆草跳到那堆藤的上面。
我該怎么辦?
一只老鼠不知從哪個地方鉆出來,擦著我的腳,迅速地順著墻角鉆進番薯藤里面。它的動作給了我答案。
我蹲下去,用力拉出兩棲花生藤。高高的花生藤的底部露出一個洞,我屈著腿倒著鉆進去,然后,伏在洞里,扯散那兩捆花生藤,再撥拉大部分堆在洞口。
他們在門口停住腳步。我聽到一個人說,肯定就藏在這屋子里,進去找。屋子里那份弱弱的亮光被這一個一個的身影攪和了。我趴著,屏著呼吸,透過藤葉之間的空隙看著外面。我看到了各種顏色的短褲,有的褲腳破了,有的屁股露著洞。我穿的和他們沒什么區(qū)別。我身上的短褲是母親用哥哥穿破了的長褲改成的。我從那些短褲的顏色、腳的大小去分辨究竟是誰。爬到草堆上去!我聽到一個沙啞的聲音。然后,是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上面沒有人。我知道說話的是誰。他個子小,而且,他家是地主。每次大家在一起玩,捉迷藏呀爬樹掏鳥窩呀,他總是第一個上陣。到外面找,我就不相信找不到人。那個沙啞的聲音又響起來。他是大隊書記的兒子,年紀比我們大,個子比我們高。每次玩,他理所當然地成了老大。
他們跨過了門檻,在屋子的門口聚集,然后,聲音順著巷子向兩個方向奔突。我懸著的心落了下來。
閑屋安靜下來。因為他們的到來而升騰的塵埃墜落,屋子又亮堂了。我還趴在那里,沒有動。我擔心他們在虛張聲勢,又拐回來,將我逮個正著。我就常用這樣的手法捉到隱藏得很深的伙伴。我的鼻子在那一刻突然癢了,一種忍不住的沖動在喉嚨和鼻梁之間穿梭。我用力捏著鼻子,張開嘴巴。就在這個時候,我看到了蜘蛛,一只很大的蜘蛛。它從番薯藤那邊過來,朝向我藏匿的地方。它尖尖的、丑陋的頭朝向我,它細細的、長長的腳朝向我,它密密的、寬寬的網朝向我,它的氣息朝向我,它的危險朝向我。我的身子禁不住戰(zhàn)栗起來,頭“嗡”的一聲,像被什么東西撞到了。我用雙手撐起身子,我必須逃跑。他們在這個時候,又回到了這間柴火屋。
屋子的明亮像受到了驚嚇,消退下去。那只蜘蛛伸了伸腿,還停駐在一枝顫顫抖抖的花生藤上。褐色的花生藤掉光了葉子,模樣更難看了。
他們吱吱呀呀地說著。我不敢動。那只蜘蛛也沒有動。我透過空隙看著它,它就趴在那里。它肯定看不到我。我知道它看不到我,但它就好像盯著我似的,惡狠狠地。我還是希望它快點走。我不想看到它。
有人用力地把身子靠在花生藤堆上。高高的花生藤堆脆弱得經不起這一靠似的,一些零亂的花生藤歘歘往下掉,往下掉的還有塵埃,下雨一樣,落在我的頭發(fā)和身子上。我的鼻子又癢了。我悄悄抬起手,張開嘴巴,用力地捏住鼻子。他們在討論我究竟會藏在什么地方,又把目標落在那稻草堆上。有人爬上去,又跳下來。這一跳,那只蜘蛛往我這邊爬過來。它會順著縫隙鉆進來嗎?它爬到我身邊,我該怎么辦?
蜘蛛停下了前行的腳步,一邊的腿伸出去,搭在另一根花生莖上,像一個大大的八字。它是感覺到了危險,還是在積蓄爬行的力量呢?我在心里禱告,別過來,別過來!我虐殺過它的伙伴,它們會是一伙的嗎?它會不會找我報仇?村里有一個專門殺狗的,他不論走到哪里,身后總有幾條狗不緊不慢地跟著他,不時對他吠上幾聲。后來,那個人瘋了。
他們還沒有走的意思,卻突然不說話了。屋子里安靜下來。我聽到一陣“吱吱吱吱”的聲音,然后,沒了。一會兒,又響起來。尖銳,詭異,寒磣,恐怖。什么聲音?我聽到一個人問。他是我們當中膽子最小的,一只突然停下來的蝙蝠就可以把他嚇傻。他的聲音像篩子里的細沙,一粒一粒往下掉。怕什么,老鼠在磨牙。一個人接話。騙人,我們這么多人在這里,老鼠早就躲起來了。又一個人說。是那只蜘蛛在磨牙。膽子最小的那人說。哈哈,蜘蛛有牙嗎?你這個膽小鬼。他們就都笑起來了。
那只蜘蛛并沒有因為他們的笑聲而駐足,它的身子又靠近了我隱藏的地方。我看著它,我多么希望它拐彎或者轉身,但它沒有,它就徑直朝著我。我看到了它的八只眼,像畫上去一樣,就貼在那尖尖的、小小的臉上。那六個暗灰色的窟窿,像六個望不到底的黑洞,吸著我。我的身上又一次地浮起小小的疙瘩。
有一個人說出我的名字,他說我看起來那么笨那么傻,會藏在什么地方呢,說不定已經偷偷跑回家。我從未想過在別人眼中我是一個既笨又傻的人。好吧,那你們就找吧,直到你們承認輸了,我才會走出來,看看究竟是誰笨誰傻。我的虛榮心撐起了我。我就不出去。我就不怕蜘蛛。蜘蛛只會吐絲,蜘蛛不會咬我。我不看它。
我閉上眼睛。他們應該不知道該去哪里找我了。嗯,我就藏在他們的眼皮底下。我咬住嘴唇,才沒有讓自己笑出來。另一撥找我的人也來了。沒找到?一個人問。嗯,不知道他到哪里去了。一個人回答。我好像看到他們垂頭喪氣的樣子。有人靠著墻壁,有人靠著稻草堆,有人坐在地上,還有的人站在門外。
那只蜘蛛不見了。就一會兒,它去了哪里呢?
他們都走出屋子,站在門前的空地上,大聲地喊我的名字,說,你出來吧,我們輸了!我扒開那些花生藤,從里面鉆出來,站著,拍打身上的灰塵,這時,我看到了那只蜘蛛。它安靜地趴在網上,頭朝向我。我沖它用力地吹了一口氣,那張網抖了抖。我轉身向伙伴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