鄒漢明
藥箱
塔魚浜擾共有兩只藥箱,一只是赤腳醫(yī)生小阿六的,另一只,是獸醫(yī)王文龍遠(yuǎn)遠(yuǎn)地背來,偶然我們也能夠看上一眼。小阿六家在東弄堂的中間開了一扇小門,從小門口望進(jìn)去,一眼就可以見到跟隨他多年的這只藥箱,擺在一張靠墻的小長桌上。王文龍住翔厚,他偶爾騎腳踏車來塔魚浜閹豬。他的藥箱,斜角背在身后,連同他半坐在腳踏車上的那只高高翹起的屁股,非常醒目地在塔魚浜的小路上移動。
從外觀上看,兩只藥箱無多區(qū)別,都是紫紅色皮面,兩頭連著一條小寬邊的皮帶,藥箱上有一個醒目的紅十字標(biāo)志。每只藥箱都分兩層,蓋子打開,有一只小格子的長方形盒子,可以拿出拿進(jìn)。小阿六的這一只,格子里分放著針管、針頭、酒精棉花、酒精以及用于割玻璃小瓶的一塊拇指大、橢圓形的磨石,這個長方形格子下面,才是一紙盒一紙盒的打針?biāo)幩案黝惪诜?,還有打點(diǎn)滴的工具之類。王文龍的藥箱,沒有那么復(fù)雜,多半放著幾把閹
割豬的睪丸或卵巢的刀具,特別是那把他常用的劁豬刀,有點(diǎn)像一片鴨腳狀的銀杏葉子。
兩只藥箱,或許是一個品牌。但赤腳醫(yī)生和獸醫(yī),是風(fēng)馬牛不相及的兩個醫(yī)生,不過他們都來過我家。
我媽媽在離開塔魚浜去石門之前,常常生病,在我讀小學(xué)的那幾年,她動不動就捧著肚子,眉頭皺結(jié),躺在床上,小聲哼吟著,問她,說是胃氣痛。于是,我就充當(dāng)了一個傳信人的角色。我跑進(jìn)南埭弄堂中央的那扇小門,叫小阿六來給我媽看病。有一次,小阿六正端著飯碗靠在一張小桌子上吃飯,他的老婆彩生也在吃。他瞇縫著小眼睛,倒也不慌不忙,筷子扒拉完飯碗里的最后一口,背起藥箱,說了一聲:“去!”他在我前頭就走了,我反倒隨他走,一前一后,兩人一道去嚴(yán)家浜我家。
走進(jìn)攔頭屋,我媽媽早已靠床坐起。小阿六放下藥箱,坐在床沿上詢問病況,“啥地方勿好?”他的第一句總是這樣問。我媽指指肚子右邊的部位,絮絮叨叨就說開了。我媽總說“背脊板結(jié)……右手肋下勁勁勁勁地痛”之類的話。小阿六打開藥箱,取出一只溫度計(jì),裹在酒精棉花里一捋,捏著溫度計(jì)的一頭,甩開膀子,連甩三下,叫他的病人張嘴,把一只冷冰冰的溫度計(jì)送入她的舌頭底下。隨即,他讓我媽伸出手來,三個手指搭一搭她手腕上的脈息,通常情況下,他也不多說病情,臉上也沒有什么表情。他要么默默無聲地配藥,要么藥箱里取針管、針頭以及小瓶藥水,取出那塊磨砂圓石沿著藥水瓶的瓶頸轉(zhuǎn)上一個圈,二根手指頭捏住,略略使力,一扳,噗的一聲,瓶口扳下來,藥水嗞的一聲吸入針管,小阿六手里的針管朝天,針頭尖上射出頭發(fā)絲那么細(xì)的一根水線,我就知道,他要開始打針了……在這一只藥箱面前,我媽少不得打針。她一生所打的針以青霉素或鏈霉素居多。她這一生,不知道吃了多少藥,打了多少針。有一段時間,我總感覺到她要死了,非常沮喪和害怕。我甚至做夢都夢到她不在了,冷冰冰、直挺挺地躺在門板上。我像任何一個小孩一樣開始胡思亂想:要是我媽不在了我該怎么辦?我媽所患,不過是膽結(jié)石之類的常見病癥,但是,膽結(jié)石痛起來,也真的半條命都沒有了。自從她的膽結(jié)石徹底治愈后,小阿六的這只假皮藥箱,再也沒有進(jìn)過我家的大門。
二十世紀(jì)七十年代中期,我父親跟風(fēng)養(yǎng)了一頭母豬。一次母豬產(chǎn)下十三只小豬,養(yǎng)幾個月之后,可憐的這十三只小豬面臨一次去勢的手術(shù),也就是說,為了它們今后能夠一心一意地長肉,青春期不發(fā)情,雄的需要閹去睪丸,雌的要割掉卵巢。這個殘忍的活兒當(dāng)然需要專業(yè)的獸醫(yī),長住翔厚集鎮(zhèn)的石門人王文龍就是一名獸醫(yī),他一次一次充當(dāng)了豬玀們的活閻羅。
王文龍是騎著一輛那時很少見的鳳凰牌重磅腳踏車從機(jī)耕路上來到塔魚浜的。他一路打鈴,趕開圍堵在路上的小男孩。他兩手牢牢地把持著自行車龍頭,深一腳淺一腳地騎行。他的背上,就是一只與赤腳醫(yī)生小阿六一模一樣的藥箱。與小阿六單肩背藥箱不同,王文龍斜角背,可是,藥箱的帶子偏短,這只藥箱就像軍教片里解放軍戰(zhàn)士背上的一個炸藥包,高高聳聳,很醒人眼目。
看王文龍閹豬總是一幕殘忍的鄉(xiāng)村活劇。小豬一只一只地捉來,放倒在王文龍面前。每捉來一只,主家過來幫忙,一手摁住豬頭,一手握緊小豬被綁縛的兩只前腳。王文龍用膝蓋抵住小豬被綁的兩條后腿,他騰出的兩只手就開始干活了,你看,他一手捏住小豬的睪丸或者卵巢,另一只手里的劁豬刀嗤啦一劃,手法嫻熟地將豬的兩粒睪丸或一段花腸甩了出來。這個閹豬的過程很快就會結(jié)束。王文龍動手的時候,甚至連背上的藥箱都沒有放下來的意思。他其實(shí)也怕小屁孩們翻動藥箱,甚至偷走他閹豬的刀具。小豬們在稻地上號聲喧天,王文龍一言不發(fā),臉上的斑塊一抖一抖,雙手利索,手里白閃閃的刀子一絲不茍,非常專業(yè)。看得小男孩們興味盎然,瞪著眼睛,不放過任何一個細(xì)節(jié),而女孩們,即使膽子稍大的,刀子入肉的一亥,也會閉上眼睛,一雙手還捂得緊緊的。
那些甩了一地的豬的睪丸或花花腸子,王文龍一走,大人或者主家的孩子會去撿來裝在竹籃里,去橋硐口(河埠頭)洗干凈,中午或晚上,菜油一炒,撒一把大蒜葉,味美至極。
至于王文龍,他直起身來,手巾上擦一擦雙手,背著藥箱,翹起他的屁股,跨上腳踏車,隨著鈴聲一響,一聲喊:“小朋友——跑開!”腳踏車的鏈條唰啦唰啦響起來。他蹬車離開塔魚浜的時候,滿背脊收獲的,是一陣急雨般的泥塊和一陣喊打的呼喊。他回頭一看,但見剛剛靜落落圍觀的小伙伴們(包括雙手捂眼的女孩子),每個人的手心里,都緊緊攥足了泥塊,全都準(zhǔn)確無誤地?cái)S到他那只血跡斑斑的暗紅色藥箱上。
老虎灶
塔魚浜每戶人家都有一個灶頭(也只有一個),形制如一只大花籃,因此又叫花籃灶。只有未成家的光棍如東邊的金生、毛夾,沒有花籃灶,他們只有一只缸獨(dú)灶——此灶孤零零的,用半只小缸砌成。至于老虎灶,那只有公家才有。
公家的老虎灶我只見過一只,砲在木橋南堍一間平屋的后半間。那時七月下旬開始的“雙搶”農(nóng)忙時節(jié),小隊(duì)里統(tǒng)一安排吃食,就在這一間公房里修了一口兩眼或三眼(我記憶略有模糊)的大灶。廚房師傅正是毛頭的爸爸施永生。我不知道毛頭的爸爸會燒飯做菜,這回親見,信了。廚房師傅有了,但當(dāng)下手的是誰?彩英的姆媽,還是誰?不記得了??傊且粋€女下手吧。這么大的一只老虎灶,負(fù)責(zé)整個小隊(duì)老老小小的吃,沒有一個下手,怎么做得過來?
我打飯的時候,每見毛頭的爸爸圍一個圍腰手巾,手腳利索地收拾著碗筷。很奇怪,老虎灶燒出來的米飯,噴噴香,比老灶頭自做的來得可口好吃。
看老虎灶炒菜燒飯,是一粧有意思的事體。
老虎灶吃礱糠,礱糠堆在隔壁的一間大房子里,堆了大半間房子,哪里燒得完?裝礱糠的是一只一人高的蔑篰,一篰裝來,堆在灶口。老虎灶發(fā)著了,毛頭爸爸畚一畚斗上來,堆在老虎灶口,再用一根鐵條,慢慢地將礱糠推進(jìn)灶肚。老虎灶的火勢呼呼有聲,火旺得令人生畏,好像《水滸傳》里黑旋風(fēng)李逵的板斧,刀刃的一邊,虎虎有生氣,刃口飛快。尤其是火勢舔出灶門,躥到空中,極見威勢。
飯燒好,得燜一燜。燜的過程,乘毛頭爸爸不注意,我們偷偷踅入老虎灶口,飛快地將一只大番薯扔進(jìn)灶肚。但是,老虎灶不宜煨番薯,因?yàn)榛饎萃?,很容易煨焦,焦番薯取出,一股焦毛臭,扔入的煨番薯還不容易取出。想想也是,這么深的老虎灶,找一個山芋,哪里會這么便當(dāng)。
打飯需排隊(duì)。我們一手托著一只藍(lán)花碗,等待毛頭爸爸飯。毛頭爸爸左手一只小供碗,右手一把戧刀,雙手很熟練地配合。當(dāng)一供碗米飯倒入我們的藍(lán)花碗,米飯仍舊保持著小供碗圓整的形狀。我非常喜歡這個光溜溜的供碗形狀。后來,食堂解散,各家又恢復(fù)老灶頭自燒米飯,飯燒好燜好,拎起鑊蓋,我盛飯仍舊依照毛頭爸爸的方法,也用一只小供碗盛出,不怕麻煩地倒入一只淺口大碗,以求得這個好看的米飯形狀,為此,少不得我父親一頓臭罵。
毛頭的爸爸有膽結(jié)石的病癥,膽痛發(fā)作的時候,他兩手交叉,捂在右身的肝膽區(qū),眉頭皺結(jié),一副痛苦不堪之狀。后來,毛頭爸爸就故去了,但據(jù)說毛頭爸爸的致命病根子,不在膽上,而是肝臟。俗話說,肝膽相照,膽不好,肝也好不到哪里去。毛頭爸爸是我記得的塔魚浜老輩中較早故去的一個。
毛頭爸爸實(shí)際上是我的余外公,家在我外公家西邊第二家,與我外公家稻地相連,面對同一條洗衣、淘米、澡浴的小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