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丹陽
照舊俗來說,在上海過年應該是很熱鬧的,但近來兩三年,我家過年亦如平日,只草草地弄些應景的吃食,也沒什么備置饌肴的興致,且俟年歲流過那道除夕的檻。
要說上海的年味,那實在是要從記憶的殘渣里打撈了,只覺得記憶里一層覆于一層如冬天楓林的紅漬,再也分不清哪一年吃了什么,如何拜年,統(tǒng)統(tǒng)混攪成一團,揙壓、捶打成那么幾樁無新意的事。連朋友圈里流傳的文章也年年一樣,講述上海的無非是茅盾的《上海大年夜》和豐子愷的《過年》——連朋友圈都懶得過年。那些文章里歷歷描述的要做的年事,只有在我極幼年時履行過,但也都是簡略版的。
備年貨就不是輕松事,南京路步行街上的南貨店曾經(jīng)是我們的年貨“裝備站”,只是如今誰還一個勁跑南貨店跟南京路上的觀光客攪和一氣?首先,糕團是不愛吃的了,糕團這種多用來清供的擺設性食品大概在祭祖祀神時還用得著,但沒有人會在除夕夜再燃香點燭了吧?雖然舊社會時蓬門也得堂堂地在那天迎個灶神?,F(xiàn)在,恐怕只有在菜市場里能找到那么個攤位賣灶神畫,總有那么個老頭還撐著門面不打烊,多數(shù)也不是上海人,只感覺怪可憐的。
高級點的南貨是“機關(guān)槍”,也就是火腿,我小時候叫它“琵琶腿”,長得極像琵琶,硬邦邦、實甸甸,膏腴成霜結(jié)在表面,封在牛皮紙里。但吃起來需割了再封存,到底不如奶酪般易吃易放,也沒有人為了幾片火腿吊個鮮而備那么一大把。鄉(xiāng)里人才有腌臘的習慣,前提是要有個甩得開手腳的院子,但上海的瓊樓玉宇所帶的總是寒磣的內(nèi)陽臺,倘若掛臘腸,定是跟衣服要打架。
上海的菜場也定有那么個定制腌臘的攤位,接應那些因日日餐桌豐盛而沒了動手勁的主婦,你只要買好七分瘦三分肥的腿肉拎過去,當天就給你扎得荷槍實彈地回來。矛盾的是,我媽媽總覺得臘腸這種極具儀式感的佐味必不可少,卻懶得自己做,于是一句“叫鄉(xiāng)下人做做算了”就打發(fā)到菜市場。這些年來,她曾經(jīng)的手藝都荒疏,不過家人也實在不再愛吃那些八寶飯、走油肉、蹄膀、蛋餃等頂飽還算行的潦草食物。往年,無一不可自家備置,僅是熬個豬油就能弄得爐灶上旺火躥天,滿房間生煙滾滾,排場很大、過程繁瑣、成果微薄,上海話管這種吃力活叫“大勁功”。經(jīng)過多年的復制般的“大勁功”,她終于說“過個年也很吃力的”,于是現(xiàn)成的就進門了。
我則最嫌厭在陽臺的局促空間里回避臘腸所制造的槍林彈雨,我害怕沾染哪怕一丁點油膩,而只能由它那股鹽腥和肉膻和肥皂粉串味。這些年來每到春節(jié)冬陽懨懨,天也變得不認識了,臘腸總要捱過漫漫好幾日的陰風,一如我疏落落的心境被天陰的風穿透,就像宋詞里說的“旌陽宅里疏疏磬,掛屐楓前草草杯”。為吃而吃,為過年而過年總少了些殷切的興意,不似歸途上的候鳥,回家過年是為了回家,而我什么也不為。
有句俚語叫“年關(guān)難過”,這是“老法頭上的人”掛在嘴邊的,舊時說年關(guān)難過是因為清賬的必須在除夕前勒止,舊上海的除夕夜常見討債的提著大紅燈籠滿街游走,停在誰家門口,絕對沒有喜慶的意思。所以,滿桌菜肴對某些年歲來說是不易的,我童年時每到除夕若見電磁鍋,配一斤涮羊肉、冬筍細粉、肉皮香菇,伴著每人面前一碟川崎調(diào)料,那便是人間至味,值得記掛這一年。
現(xiàn)在,上海人不會再有誰家少那些過年的銀毫,想必沒有人會如舊社會里對著送灶的紅燭下的清羹冷炙閉門躲債,在過膩了的極盛繁華里,過年都不覺得有甚稀奇。就如天天與錦鯉為伴,當然不會稀罕那幾天稍縱即逝的片羽鱗光,甚至覺得過年是累贅的事。
從去年冬至以降,上海上空幾乎成了雨神的巢穴,從來沒有哪個冬天這般雨水漣漣,如同上墳時節(jié)提前了三個月。老話說“邋遢冬至干凈年”,我媽媽一口咬定反正老法頭里是這么說的,我從來沒有如此企盼能夠在過年時來幾個好天,從小只知久旱逢甘霖是喜悅的,今年卻深刻體會久澇的災害。有朋友在回北方過年前,恨恨地在朋友圈里說“親測上海有70天陰雨”,仿佛要把這見鬼的城市一甩而永別了,只有我那習慣了逆來順受、順天應地的母親會不假思索道,“老天爺?shù)氖掠譀]辦法的咯”。當今的人怎么都懶得從作為動物的同類上找源頭?
這些年來每到春節(jié)冬陽懨懨,天也變得不認識了,臘腸總要風,一如我疏落落的被天陰的風穿透,就像宋詞里說的掛屐楓前草草杯”。
相信科學的人都會納悶,冬至是陽歷,除夕是陰歷,從冬至到除夕沒有固定的時間跨度,一個邋遢如何推導出另一個干凈?大概只是老式人囫圇的經(jīng)驗,我母親硬是說“反正就是這樣的,一般來說就是這規(guī)律”,我也無法駁倒老式上海人腦海里大過天的生活總結(jié),照我外公的說法,舊時除夕夜出生的嬰兒也是欠債的賤命,最好是摒到年初一出來。
事實上整個長三角至今都沒有“干凈”起來,我的心跟著一道悵然,千門萬戶無法迎來曈曈之日,新桃舊符的迭換也是黯然的。近來四五年不曾在除夕聽見鞭炮聲,罪魁禍首是起初的霧霾,放鞭炮卻被倒置成霧霾源頭來治理,弄得一年比一年鴉雀無聲。
上海的鞭炮禁令是從農(nóng)村包圍城市那般慢慢細攻而入的,一開始還撇開外環(huán)以外,外環(huán)外人如棄子般任逍遙地放鞭炮,整個城市上空盡回蕩噼里啪啦的空響,飄至闃寂的環(huán)內(nèi),如聽“漁陽鼙鼓”,那心情可以對應舊社會時南市區(qū)難民隔著中華路見對面虹口區(qū)的日占區(qū)公寓樓里第一次亮起電燈泡。內(nèi)環(huán)內(nèi)人畢竟享受著“上只角”感,于是編段子,以你聽到鞭炮聲的遠近來給你家的房子定價,于是除夕之夜我們自然地確認了一遍身價??墒谴蠓秶慕?,導致爆竹攤位消失了,或者被收編為“持證上崗”,以致外環(huán)外人群也沒了興致,一道岑寂了。而我的上海朋友圈里又鮮有那種圍坐一堂看春晚的習慣,于是各自在手機屏幕前各有懷抱地守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