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欣：她與廣州同行

申霞艷

【開欄語】

“品藻”是本刊與暨南大學現(xiàn)當代文學專業(yè)合作的一個全新的廣東作家研究欄目。“與作家面對面”項目是暨南大學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學科建設(shè)的一個創(chuàng)新項目。設(shè)計這個面對面的課堂是為了加強學生與本土作家的近距離對話：一方面讓作家以課堂演講的形式清理自己的寫作經(jīng)驗和文學觀;另一方面讓大學生直接面對廣東最有實力和聲譽的作家，一起就某一文體和自身寫作經(jīng)驗進行深入對話，旨在培養(yǎng)學生對文學作品的鑒賞能力、批評能力。此項目意義有三：一是切實提高學生與作家的語言交流能力，形成與當代作家的良性互動;二是讓學生以實際的批評實踐來參與當代文學的生產(chǎn)，提高感悟力和寫作水平，對中文系的學生來說，能說會道固然重要，能寫才是硬道理;三是為廣東文壇培養(yǎng)新生力量，為文學刊物的多聲部演奏提供資源。

我們會提前要求學生閱讀作家的作品，讓學生有備而來，以便在課堂上與作家深度交流，改變傳統(tǒng)課堂一言堂的形式，讓學生更深入、更活躍地參與到課堂中;同時我也請作家超越自身寫作經(jīng)驗給青年學生提供可以模仿、學習的寫作經(jīng)驗，畢竟寫作除了天賦、靈感還有技術(shù)的部分，而這些部分有賴于不斷地學習、借鑒和反復實踐。

成果形式包括主持人導語、作家簡介、訪談和評論四個部分，希望能讓更多的年輕的聲音浮出水面。魯迅在《吶喊》自序中說：“凡有一人的主張，得了贊和，是促其前進的，得了反對，是促其奮斗的，獨有叫喊于生人中，而生人并無反應，既非贊同，也無反對，如置身毫無邊際的荒原，無可措手的了，這是怎樣的悲哀呵，我于是以我所感到者為寂寞?！蔽蚁?，這些年輕人的閱讀體驗和評價也許稚嫩，也許偏頗，無論贊同、反對，這些真誠的聲音必定會對作家本人、對整個文學場提供別樣的刺激。

張欣就是廣州的形象代言，她灑脫、時尚、干脆。張欣的作品是改革開放的產(chǎn)物，改革開放刺激了她的寫作，改變了她的人生道路。經(jīng)過一段艱難的寫作探索之后，張欣迅速迎來了自己的創(chuàng)作噴發(fā)期，在二十世紀九十年代的女大學生心中獲得了偶像的地位。張欣的都市情愛小說《歲月無敵》《愛又如何》《首席》《如戲》等曾經(jīng)風靡，張欣的廣州與王安憶的上海、池莉的武漢、亦舒的香港構(gòu)成青春女性的愛情文學地圖。生活和文學互相模仿、互相滲透，張欣的小說一度成為廣州女大學生的愛情導覽。她寫出了改革開放對人的生活方式的改變，尤其是女性精神艱難的成長歷程。改革開放最為重要的是精神的開放，使女性有了獨立、自由以及多種人生選擇的可能。商業(yè)、市場也許有一些弊端，但是毫無疑問，我們今天擁有的物質(zhì)和精神方面的成果都建基于此。

張欣從廣州的日常生活細節(jié)中，從男男女女的情感波瀾中來感受大歷史的變遷。她的寫作為廣州的青春蓬勃和飛速發(fā)展保留了憑據(jù)，當然也記錄了她自己飛揚的青春。張欣經(jīng)過八九十年代的形式探索的洗禮，她借鑒了以亦舒為代表的情愛小說的敘事模式。在她這里，小說不是自說自話，作品的可讀性首先得到了解決，這正是廣州商業(yè)文化的痕跡，生產(chǎn)商品也好，經(jīng)營品牌也好，都要顧及客戶的需求。從走上寫作道路開始，張欣就尊重讀者，關(guān)心讀者的心情、趣味，她知道閱讀是作家與讀者的親密合作。張欣的心里永遠有讀者，這也是她日后能夠順利創(chuàng)作長篇、能夠被影視劇本青睞的關(guān)鍵因素。

在廣州讀張欣的愛情小說常給人一種“家門口愛情”的錯覺。故事里的場景似乎就是我們校園生活里的草木，也許就在暨大、華師的某個角落。如此貼近的真實感讓我們讀得怦然心動：也許自己就是那個內(nèi)心沸騰得不知所措的女主角，也許迎面就會走來一個翹首以盼的心上人。這種體驗隨著歲月的流逝而今回味依然讓人臉角泛紅。

九十年代是張欣中短篇創(chuàng)作的爆發(fā)期，交織在愛情故事里面的都市色彩是這些作品里悅目的風景線。從創(chuàng)作之初就與鄉(xiāng)土分道的張欣，將商業(yè)領(lǐng)域里的大風大浪、時代經(jīng)濟中的消費因子，轉(zhuǎn)化在《歲月無敵》《親情六處》等深入人心的作品中。她用嫻熟的技巧和自然的語言，從那些轉(zhuǎn)瞬即逝的商業(yè)浪花中捕捉一絲人性的激流，從紛繁復雜的經(jīng)濟現(xiàn)象里把握事物的恒常一面。

張欣有女性特有的敏感，都市為女性提供了更為廣闊的生存空間和發(fā)展機遇。愛情與事業(yè)的糾葛不再是男性的專屬主題，女性同樣可以擁有安身立命的事業(yè)，不必再像藤蘿一樣依賴大樹。張欣抓住城市的本質(zhì)，她看到了商業(yè)給人提供的活力，尤其是有了獨立的經(jīng)濟基礎(chǔ)之后精神也可以慢慢自由。都市女性獨立地生活，她們有自己的夢想和追求，用不懈的努力爭取更開闊的生活空間。在《首席》中，張欣寫過這樣一句話：“如果女人能夠直接選擇情路歷程，那她寧肯18歲讓人強暴，然后一次次被人拋棄至80歲，也不愿意過這種深宮式的無人問津的生活?！边@種女性解放式的宣言，看似驚世駭俗，卻有著幾千年女性隱痛史作為腳注。也只有生活在廣州這片土壤的張欣才能心直口快地說出如此離經(jīng)叛道之語。

張欣的作品充滿了廣州的色、香、味。飲食文化是廣州的名片，日常卻不世俗的飲食生活則是張欣作品的特色。開篇利落，是?？偷狞c餐語;末尾穿插兩句帶味兒的評論;敘事的空間在大排檔鋪開。她不避日常生活，用最普通最家常的食物吃出心愛的滋味。伍爾夫在她的時代用吃為小說拓展書寫空間，努力提高日常生活的地位。張欣作為繼承者，讓廣州的美食遍布在她的小說里。從大排檔、茶餐廳、高檔酒樓到犄角旮旯里的甜品店、面包房，各種各樣的吃、喝、玩、樂，或濃烈，或清新，她一視同仁。食物也是她生活方式的底色，是她抵達人物性情的橋梁，看似隨意，實則自有用意。

伍爾夫的時代，小說家有一條怪例：“一字不提湯、鮭魚、小鴨子……”但是她卻大膽地置之不顧，從午飯的頭一道菜，裝在深盤子里的魚說起：“漸漸地沿著脊背下去到脊椎的一半，那就是人的靈魂所在的地方，有一點火焰燃燒起來了。這火焰并不是我們所謂的文采的那個生硬的小電燈，常在外面嘴上出出進進的。而是由理智的溝通的黃色醇厚的火焰所形成的那種比較深刻，微妙的隱藏著的光亮?！蔽闋柗驗樾≌f語言開拓的空間在張欣這里有所繼承，她為茶餐廳匹配了兩代警察：忍叔和小周。兩個人在很多方面都不同，但卻共同執(zhí)著于警察事業(yè)。偵破事業(yè)的細微牽扯人心的智慧、責任，而現(xiàn)代化都市小說則在逼近事物真相，進一步叩問人心，這一點著實耐人尋味?！逗綒ⅰ分械膬蓚€命案：官場老王家的親兄弟為爭房產(chǎn)自相殘殺;商海成功人士柳三郎為情殺死情敵端木哲。人身上的“神性”隱退，殘留的“獸性”伴隨著黑夜浩瀚夜空的欲望，使人的日常生活、七情六欲在平視中翻騰，人作為立體呈現(xiàn)而愈顯真實。

商海沉浮、欲海激蕩，張欣始終沒有忘記我們內(nèi)心存有的詩歌與遠方。處理人生的情感難題，不僅不會因都市的生長環(huán)境而凌空，反而極大豐富了都市小說的閱讀空間?！独杪孪搿方栌脭?shù)學難題表達情感難題，演繹了《首席》中出現(xiàn)的角逐：婆婆尹大和兒媳武翩翩終身不能和解，延續(xù)了堅硬的人生感喟：“誰的人生不是一場煉獄?！薄艾F(xiàn)代人尊重感情的方式是請勿打擾?！薄斑@個世界是公平的，仇恨不會放過任何一個人?！睆埿赖镊攘碜哉嬲\與敞開，她的作品不以深刻見長，然世態(tài)炎涼、情感跌宕、敘事與虛實相生相伴使她的小說自然地生長在都市的土壤里。張欣的寫作忠于內(nèi)心的隱秘感受，忠于她的所見所聞所思，忠于她腳下這片熱土。

十多年來，張欣擔任廣州市作家協(xié)會主席，她為繁榮廣州文化生活，為提升都市的文化品格所做的努力大家有目共睹，她為倡導閱讀經(jīng)典身體力行，她的讀書會、她的公眾號都頗具號召力，一批有文學理想的青年作家團結(jié)在她周圍。

如今，張欣已從昔日的偶像成為我的好友。與張欣的深交，也讓我從青春期對她作品的仰慕，轉(zhuǎn)為對其人品的欽佩。有才華的人很多，在寂寞中堅持的人卻很少。不管時代如何喧囂，張欣保持她的寫作節(jié)奏，穩(wěn)步前行。她像一條魚在南方的海洋中自由游弋，從小說到影視，在自己擅長的領(lǐng)域不斷深耕，不斷拓展，持續(xù)貢獻新作。她努力融入時代，融入廣州，一次次將自己的敏銳感受和人生智慧融入字里行間。

責編：李京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