逢鵲
金輪大廈坐落在崇文門外,如今改名為搜秀城了。
二三十年前,我堂兄志軍做包工頭。他從“韓建集團”手里,分包了金輪大廈的水暖工程。我隨他在工地上做了一年多的苦工。1993年秋后,我們殺進了工地。還記得進工地不久的一個夜晚,我們加班往樓上接臨時水管的情景。彼時剛進初冬,但夜風(fēng)已很是砭人肌骨了。為了抵御寒風(fēng),我把別人的擦臉毛巾橫七豎八地亂纏在腦袋上。
我們住在地下二層。轉(zhuǎn)彎抹角,磕磕絆絆,走進我們寢處,真像是入了陷空山無底洞。偌大的工地,竟然沒有廁所,那么多民工,方便只能繞道去外面胡同的公廁。從我們住的地下室到外面胡同的公廁,跑步也需六七分鐘。既然上茅房這么費事,人們內(nèi)急,便免不了找沒人的地方解決。于是,工地上管安全的人們高興了。他們四下逮隨地方便的人,逮住了立刻罰款。
我們寢處外面黑黢黢的走道里,放著一只大塑料桶,供人們?nèi)瞿?。有一天早晨,我姐夫玉來起床,睡眼惺忪出去撒尿。走道里連個燈泡也沒有。黑燈瞎火,人們也看不見塑料桶,一般都是抬起腳,向前踢幾下。踢到塑料桶的位置,就開始尿。玉來一泡尿沒尿一半,便被一個哇哇大叫的人扭住了。聽到吵嚷,大家拿著手電出去一看,扭住玉來的竟是管安全的老賈,大衣上濕淋淋的都是尿。原來,老賈來逮隨處大小便的人,只是蹲的地方離尿桶太近了。
老賈氣急敗壞,非要把玉來扭送保衛(wèi)處罰款,大家攔著不讓他走?!澳愦瞿虻模膊荒芏自谀蛲斑叞?。”“他又沒隨地小便,他是往尿桶里尿的?!薄澳銈兞P錢不合理。”“尿了你一身,讓他給你道個歉得咧?!弊詈螅腺Z只好放開玉來,脫下大衣,走了。
有一次,我拿著錘子鏨子,在樓層的混凝土上鑿眼兒。我和我外甥小波在同一間房里干活兒。突然停電,小波說:“看不見了,咱們扛管子去吧?!蔽艺f:“你扛去,我看得見,我在這里鑿?!彼f:“什么看得見,你就是想偷懶?!?/p>
小波走后,我有一搭沒一搭地鑿著眼兒。慢慢地瞌睡上來了。正蒙蒙眬眬、似睡非睡之際,門口白光一閃,有個白屁股撞了進來。我定睛細看,原來是個女民工將屁股塞進房間里來撒尿。她以為房間里沒人,哪知我正坐在磚頭上打瞌睡呢。她剛尿開頭,我喊道:“嘿,干嗎呢?”并用手中的鐵錘在地面上“砰”地一擊。這一喊一擊可不打緊,女民工一聲驚呼,來不及提上褲子,便兔子一樣竄了出去,尿跡淋了好遠。
從工地往北,沒多遠,便是同仁醫(yī)院。同仁醫(yī)院斜對過,有一家大飯店,叫作“哈德門酒店”。站在我們未完工的樓上,能看到酒店樓頂上那一溜大紅字。酒店的大喇叭里播放的一些流行歌曲,能清晰地傳送到工地上,經(jīng)常反復(fù)播放《纖夫的愛》和《長城長》這兩首歌。
我和小明被指派到設(shè)備層,去鋪設(shè)下水管道。設(shè)備層很矮,干活兒時不蹲著,便得貓著腰。地上不知哪里來的污水,差不多淹過膝蓋。小明是我小學(xué)老師的獨生子,讀完初中,便來做工,為的是學(xué)門水暖工的手藝,日后好養(yǎng)家糊口。我們倆經(jīng)常被派到一起干活兒,一般都是我給他打下手。設(shè)備層里很空曠,倘若喊一嗓子,那聲音便轟隆隆地,貼著污臭的水面滾來滾去,很有聲勢。
我們發(fā)現(xiàn),在里頭唱歌,那聲音飄飄忽忽,當真美妙至極。于是,我倆便你一首我一首地唱起來。正當我們忘乎所以之際,忽然從頭上的管道窟窿里傳來志軍的大吼:“你們還想不想干了,不想干趁早滾蛋!”挨了臭罵,我們一聲也不敢吭,只一徑蹚著污水,悶頭干活兒。
收了工,吃過晚飯,我和小明再爬進來。我們各自手里都攥著一截兒管子頭兒,當作話筒,又搖頭擺腚,大唱特唱起來。
建筑公司不允許手下的各個小包工隊另立伙房,所有民工都一律吃大伙房。因為要在公司手下討生活,各個包工隊沒轍,只好忍氣吞聲到大伙房打飯。
大伙房的伙食實在差勁。饅頭看起來個頭不小,一攥,縮成乒乓球;并且擱進嘴里怎么也嚼不爛,也不知是用什么面蒸的。咸菜臭烘烘的,熬菜連一星油都沒有。
那年春天,一連幾個月,頓頓吃水煮心里美蘿卜。我們一看到紅菜湯里泡著的紫色蘿卜塊兒,便忍不住罵大街。大伙房的一側(cè),另有個賣飯的窗口,公司的管理人員都從那里打飯。那邊的飯花樣多,是小鍋里炒的。每到飯時,我們便眼巴巴看著那些有頭有臉的人們,端著米飯花卷兒并各樣炒菜,饞得連吞口水。
被淋了尿的老賈現(xiàn)在榮升了食堂管理員。每到開飯,老賈便像蔣門神似的,威風(fēng)凜凜地站在食堂的臺階上,登高望遠。有一回,我實在饞得不行,便低三下四地哀求他:“賈師傅,把炒菜和烙餅賣給我一份唄?”老賈那天諸事遂心,是以很慷慨,他返身進伙房,往我的飯盆里舀了一勺西紅柿炒雞蛋,又拿半張烙餅給我。他小聲叮囑我:“把烙餅藏起來,別讓人看見。”我趕緊把烙餅卷進衣襟下,千恩萬謝地走了。
工地上活兒重,伙食又差,我的胃,像吹氣球一樣膨脹起來,一頓差不多得吃七八個饅頭。我的同伴寶江,也像我一樣能吃,可卻一個星期不解大手。他痛苦地說:“真奇怪了,一個禮拜吃的東西,得有好幾口袋了,也不知都往哪兒去了?”包工頭志軍一看大家都吃成這個樣子了,趕緊發(fā)給每人一些零錢,讓買奶粉來貼補一下。
緊挨工地的一條胡同里,有一家削面館。說是面館,其實就是一間極簡陋的棚子。棚子里放幾張將要散架子的木桌,腳下黑乎乎的污穢不堪,踩上去,能把鞋粘掉。如果手頭有些零錢,我們便去面館改善伙食。工地附近,就數(shù)這家小飯鋪便宜,一碗削面只賣一塊八,而別處,最便宜也得賣兩塊五或者兩塊。
從工地門外的馬路往北去,過崇文門,由東單到東四這一段路上,有三家書店。其中兩家是出售舊書的“中國書店”。如若偶爾頭疼腦熱歇工,我便在這幾家書店里反復(fù)逛。我在東四大街的書店里,看中了一套十二卷本的《沈從文文集》。我讀過劉以鬯的小說《酒徒》。作者極是推崇沈從文的短篇小說?,F(xiàn)在,終于見到他的文集。一問價錢,要一百出頭,我不禁倒吸一口涼氣。跟包工頭預(yù)支十塊錢,都得使出吃奶的力氣。再說,我一個月的工錢才三百多,買這套書,便得花去月工錢的三分之一。
那些日子,這套書是我的精神支柱。每隔幾天,我便跑到書店里去探望。我怕在我弄到錢之前,書被別人買走。終于,我軟磨硬泡地從志軍那里摳出一百多塊錢,急匆匆跑到書店一看,不禁傻了眼。書架上捆成一摞的《沈從文文集》不見了。我問店員,他們說,已經(jīng)賣掉了。真是怕什么來什么!我一聽,腦門上立刻冒了汗。店員又說,也不知庫房里還有沒有,你等會兒,管庫的來了問問他還有沒有貨。我焦急地等了差不多兩個鐘頭,庫管才慢騰騰地過來。店員和他說,你快到庫房看看去,人家都等好幾個小時了。庫管由打庫房抱出一套書,拍拍我的肩膀說:“我們歡迎你這樣的讀者?!?/p>
過了麥秋,進入雨季,我們住的地下室里到處是不知從哪里流進來的污水。那水黑乎乎的,臭氣熏天,進出只能在地面上墊上空心磚,跳來跳去。天氣潮濕,再加上蚊蟲叮咬,大家身上都起疙瘩。實在不能住了,志軍便把我們挪到九層。上頭雖然無門無窗,到底算是脫離了豬圈一樣的地下室。
秋后,工程進入了掃尾階段,我們這個包工隊,連同志軍在內(nèi)僅剩下四個人。天氣一天比一天寒冷,我們住的地方仍然無門無窗。我們抽掉墊著床板的空心磚,直接把床板撂在地面上,為的是減輕冷風(fēng)的吹襲。那年冬天,我患上了尿路感染,好一陣歹一陣,怎么也治不利落。我和志軍的床鋪挨著,他看我夜里縮身被窩唉聲嘆氣,便安慰我:“別著急,慢慢養(yǎng)著,有活兒干,沒活兒待著,照樣給你發(fā)工資?!?/p>
臨近陽歷年,商場開業(yè),我們都回了老家。雖然回了家,可志軍的工程款卻沒要出來。公司換了頭腦,志軍原來的路子不好使了。我看他整天緊皺眉頭、憂心忡忡的樣子,對于年底能否要出錢來,心里沒底了。
過了臘八,志軍叫上我和小波,又回到北京,在工地里等著跟公司要賬。這次回來,整個工地雖然還沒收拾利落,可商場里人頭攢動,已經(jīng)開始營業(yè)了。我們?nèi)齻€在商場東南角二層的一間房子里,搭了床鋪,住了下來。工地伙房的地方,改成鍋爐房。小波不知從哪里撿了個塑料壺,也去鍋爐房打開水。能喝上開水了,我們?nèi)齻€很滿足。沒有了伙房,我們除了出去買吃的,就是用開水泡方便面。早晨,喝完餛飩,吃完油條,小波吧嗒著嘴說:“這日子過得可真不賴!”有時候,晌午買盒飯,偶爾買個雞腿,小波走在街上,張狂得能把嘴咧到耳根子上。
我和小波動過拳腳。那是1992年,在和平里的一處工地。他和我的床鋪對頭挨著。夜里不論多累,我得看一會兒書;而他,亮著燈便睡不著覺。我倆因為開燈關(guān)燈爭吵。小波睡覺,喜歡脫得光溜溜。他從蚊帳里赤條條竄出來,嚷道:“我把燈泡砸了。”我爬出蚊帳對他虎視眈眈:“你砸一下?!”他被我激怒,跳過來,沖我的下巴便是一拳。我雖被打得金星亂冒,但并沒迷糊。一伸手,便攥住了他褲襠里的命門(韋小寶的絕技)。直到他告饒才松手。好啊,外甥動手打表舅,這還了得!從此后,我老不依不饒地找尋他。他惹不起我,搬到別的房間里去了。那時候,我們都是二十歲,血氣方剛。
陪志軍等候結(jié)賬的那幾天,我和小波的日子過得簡直像在天堂般。瑣碎活兒,小波去弄。我整天跑出去逛書店。我和小波也時常去商場賣電器的樓層看電視。志軍有時也和我們一起去。他看上了一臺五千多塊的錄像機。他說,要能結(jié)出賬來,他就把錄像機買回家去。幸虧他沒買,因為那時候錄像機已被VCD淘汰了。
我在商場里看電視,售貨員不大歡迎。我穿著一件沒扣子的破棉襖,攔腰用廢電線捆著,胸前一大片烏黑發(fā)亮的污漬。有一天,一個要飯的花子竟然和我并排看電視。售貨員過來請他出去,他憤憤不平地指著我說:“你們怎么不管他?”我朝他舉起手里的管鉗,得意地說:“我是這里維修的?!?/p>
商場大樓的最南邊,裝了大玻璃窗,里面卻是空空蕩蕩。玻璃窗上時常趴著兩個人,呆望著馬路上步履匆匆的行人。他們一個二十多歲,一個十五六歲。二十多歲那位長得尖嘴鼓眼像耗子。跟他們一搭話,才明白,他們是舅舅和外甥。住在離我們不遠處的一間尚未裝修好的廁所里。他們跟隨一位包工頭,干了好幾個月的活兒,一分錢都沒拿著??爝^年了,他們非但回不了老家,即便是啃饅頭咸菜的日子,都快維持不下去了。管理人員見他們可憐,對他們說,那位包工頭來結(jié)賬時,便趕緊堵住他要錢。
一天晌午,我和小波躺在鋪板上閑聊,聽到外面吵鬧得很是厲害,跑出去一看,原來包工頭被耗子和他外甥截住要賬呢。包工頭很張狂,不論耗子怎樣哀求,仍是罵罵咧咧拒絕支付他們的工資。陷入絕境的耗子急眼了,他抄起了靠在墻角的一根鐵管,向包工頭猛擊過去。耗子外甥被這番情形嚇得大哭起來。包工頭一面撤退,一面舉起雙臂,護住自己的腦袋。耗子真玩兒命了,包工頭慫了,他連聲說:“別打了,給你們錢,我給你們錢,還不行嗎?”
小波悄聲和我說:“活該,打得輕,打死一個少一個!”包工頭走后,我隱約感覺不對勁兒,我問耗子:“錢都給你啦?”耗子說:“給了一部分?!蔽艺f:“你們什么時候回老家?”耗子說:“準備明后天走?!蔽艺f:“你用鐵管揍他,他咽不下這口氣,等他帶人回來,想走也走不成了?!焙淖诱f:“不會吧,我們都和解了,我下跪道歉,他也原諒了我。”我說:“等他再回來,你們后悔就來不及了?!蔽业脑捚鹆俗饔茫淖恿⒖處е馍奔泵γμ恿?,連鋪蓋行李都沒帶。過了一個多小時,那位包工頭果然帶了一伙人殺了回來。他踹開門,發(fā)現(xiàn)用鐵管揍他的兇手已然逃逸,悔恨得用拳頭擊打墻壁,嘴里不住地恨罵:“我把雜種操的穩(wěn)住了,怎么還是跑了,真是疏忽?。 蹦切┤思娂娙轮ボ囌咀?,他說:“算了算了,只當是被瘋狗咬了一口吧?!?/p>
臘月廿六上午,志軍結(jié)完賬,我們立刻卷鋪蓋回老家。路上,小波說:“這十幾天,咱們真是享福哇!”我說:“真是享福!”小波說:“過了年,又該上套咧!”聽了他的話,我不禁黯然。
公司只給一部分工程款,志軍被坑,到底工人們逃不脫損失。他沒按原來的承諾發(fā)工資。麥秋時正是工程的要緊時期,他把各自回家收麥的人們又召集回來說,你們只當幫我,這些日子我付雙倍工資,家里麥子雇人收,我出工錢。那些日子,人們黑白班倒,吃飯是派一個人把飯打回來。年底發(fā)工資,承諾的雙倍工錢沒有了,也難怪大家憤憤不平。年前那幾天,外村有人去志軍家里找后賬。志軍說,工程款只要回一部分,不能按原來的承諾發(fā)工資。我的工錢按原數(shù)開,誰讓我們是堂兄弟呢,灰總比土熱。
沒坑過工人的包工頭,幾乎沒有。
責(zé)任編輯:沙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