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千華
我說的青蒿,就是蘆蒿,古稱蔞蒿,野生草本。葉似艾,青白色,長數(shù)寸,生濕地水澤中。寫蘆蒿的詩文,古今無數(shù)。現(xiàn)在吃蘆蒿者眾,寫的人也多。看多了,就膩。用青艾做題,無非是取字面的青艾意味,讓耳目也換一回新鮮。
我從南方歸來,常走東關(guān)街。百年老街,總還保留了那么一點兒古意。抬頭,看見一家小酒館,招牌上用粉筆新寫幾個字:清炒蘆蒿。字沒規(guī)矩,歪歪的很野。卻讓我在老街上感到一股春味與水汽。好久沒嘗到新鮮蘆蒿了。知味停車。端上來的,是蘆蒿炒豆腐干。鮮香水腥撲鼻,滿眼都是南方的青羅帶、碧玉簪。只有這時,才可體味汪曾祺筆下的蘆蒿:食時如坐在河邊聞到新漲的春水的氣味。
春水的氣味一陣陣涌來。小酒館對面,是小玲瓏山館遺址。很少有人來看。山館的主人,是清代著名的揚州二馬,馬曰琯、馬曰璐兄弟。二馬有雅癖。古代有錢人,都有多種癖好,愛馬,愛石,好鮮衣,好美婢。獨二馬以古書、朋友、山水為癖。
二馬是大鹽商,生意做得好,富甲揚州,在東關(guān)街筑大園子小玲瓏山館,園中有一太湖石,玲瓏剔透,故名“小玲瓏山館”。此石尚存世間,已殘,在史公祠。我經(jīng)常到史公祠去撫摸那塊太湖石,四顧無人,就爬上去坐坐。坐在這里,我可以看見馬氏兄弟正與一幫文人唱和。
蘆蒿清鮮、脆嫩、素凈,與太湖石風(fēng)馬牛不相及。但有一次,在太湖石山邊,舉辦過春蔬宴,其中就有蘆蒿。春蔬宴與揚州二馬有關(guān)。
小玲瓏山館,又名街南書屋,為馬氏兄弟雅集、藏書處。二馬藏書之富,為全國之最。藏書百櫥,積十萬余卷,整整兩幢樓,多秘籍與善本?!端膸烊珪肪幾霑r,征求海內(nèi)秘本,馬家進(jìn)獻(xiàn)而被采用者,多達(dá)八百余種。
二馬慷慨。走投無路的落魄文人,來小玲瓏山館都有吃有住。“所與游皆當(dāng)世名家,四方之士過之,適館授餐,終身無倦色?!睍?,食宿又免費,對潦倒文人極具誘惑,紛至沓來。來者都是何人?全祖望、金農(nóng)、鄭板橋、汪士慎等等。杭州人厲鶚,懷才不遇,投奔小玲瓏山館。馬曰琯對他十分照顧,后來鶚六十歲了,尚未生子,遂特辟宅院,為他納妾。
來小玲瓏山館的文人,雖然落魄,卻非等閑之輩。沒兩把斧子是進(jìn)不來的。大魚大肉吃多了,就想換換口味。于是,二馬率眾人去讓圃。
讓圃,是詩人們又一個雅集去處。二馬別出心裁,專門弄了些春味來讓大家嘗鮮。其中就有蘆蒿。還有薺菜、芹菜、杞苗、蘆芽、菜薹。把春天都摘來了。吃完,眾人賦詩,就有了《讓圃詠春蔬組詩》。馬曰琯寫蔞蒿,馬曰璐寫杞苗。《蔞蒿》全詩如下:
厥蒿二月生,細(xì)白美盈寸。
登柈點吳酸,攜筐采下饌。
河豚愁臘毒,得此可不論。
珍重下箸時,佐我桃花飰。
文人都窮酸。沒錢刻書,也來找揚州二馬。大學(xué)者朱彝尊出身寒微。家貧,遇災(zāi)荒,難以繼餐。朱彝尊自幼好學(xué),即使無以舉炊也書聲瑯瑯。著有《經(jīng)義考》三百卷。此書即由揚州二馬斥巨資刻印?,F(xiàn)在讀《經(jīng)義考》的人不多。但朱彝尊描寫風(fēng)土民情的竹枝詞《鴛鴦湖棹歌》,流傳甚廣?!惰琛酚邪偈祝逍伦匀?,朗朗上口,也寫過蘆蒿:
鴨餛飩小漉微鹽,雪后壚頭酒價廉。
聽說河豚新入市,蔞蒿荻筍急須拈。
揚州八怪中,最窮困潦倒的是金農(nóng)。大師級的人物,那時卻寄人籬下,賣畫為生。畫賣不出,就扎花燈賣。
揚州二馬沒看出金農(nóng)后來會成為一代宗師。但在當(dāng)時,小玲瓏山館雅集聚會,邀請金農(nóng)參加,也算很不錯了。金農(nóng)有一首詩,題為《乾隆癸亥暮春之初,馬氏昆季宴友人于玲瓏山館》,記載了與二馬、厲鶚、鄭板橋唱和的情景。金農(nóng)這一次沒有吃蘆蒿。
金農(nóng)吃蘆蒿,是在另一次的豪門宴上。事見汪曾祺小說《金冬心》。
揚州大鹽商程門雪,宴請新任鹽官鐵保珊。鐵大人來之前,吃過幾天的滿漢全席,就想吃清淡些。程照辦。清淡是清淡,卻是一桌名貴刁鉆的清淡。甲魚只用裙邊,魚只取腮邊兩塊蒜瓣肉,燒烤不用乳豬,用果子貍。頭菜不用翅唇參燕,而是清燉楊妃乳——剛從江陰運來的河豚魚。鐵大人聽說有河豚,忙說,蔞蒿滿地蘆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時,得有蘆蒿才配稱啊。程忙說有。素炒蔞蒿苔、素炒紫芽姜……鐵大人連說,這樣好,咬得菜根,則百事可做。
這種豪門宴,在鐵大人眼里竟是咬菜根。簡直搞笑。金農(nóng)一介寒士,哪見過這等奢侈。他想到了袁子才。托他賣燈,不知賣出了沒有?又想到他的《隨園食單》,覺得袁子才把幾味家常魚肉,吹噓得天花亂墜,如何能與這樣一桌“清淡”相比。金農(nóng)的嘴角不由浮起一絲冷笑。
早春二月,蘆蒿應(yīng)市。我們這里吃的蘆蒿,是八卦洲運來的。到南京,過長江二橋,就經(jīng)過八卦洲。橋上看八卦洲,滿眼翠色,那就是蘆蒿吧。陽光鋪灑,很柔媚,一江春水,溶溶漾溢,大地一片溫潤。遠(yuǎn)遠(yuǎn)望去,碧瓦竹根,籬邊都有蘆蒿生長。江邊有女子采蘆蒿?!斑线下锅Q,食野之蒿?!薄对娊?jīng)》般的春日中,怎么看,都覺得那江邊采蘆蒿的姑娘,個個都是美人,像蘆蒿一般鮮活。猛然想起,蘆蒿還有一個美妙的名,叫“瘦人草”,李時珍《本草綱目》說“久服(蘆蒿)輕身”。就是說,吃蘆蒿可以減肥。難怪江邊采蒿的女孩都那么窈窕。
我坐在東關(guān)街一家小酒館的桌邊,吃著滿目青蔥的蘆蒿,不著邊際胡思亂想。想到散文。寫了這么多年,對于散文的認(rèn)識,還不敢說有多少主見。大體上來說,每個人對于散文的觀點,隨著年齡和閱歷的變化,都有不同?!段男牡颀垺纷x過數(shù)遍,才發(fā)現(xiàn)中毒太深。車前子說散文,“粗茶淡飯”是一種高境界。他說:“我的散文盡管已絕大魚大肉,可還是有些小葷小腥,這讓我很不滿意?!边@話讓我回味半天。
拒絕大魚大肉,可以理解。小葷小腥有何不可?不明白,就打電話問車前子。車前子在蘇州住了兩個月,前天剛回北京。他不回答,只與我說在蘇州吃蘆蒿。說蘆蒿本是野蔬,平民賤物,現(xiàn)在的價格卻是不菲,最貴時,賣到十幾元一斤,各類高檔筵席都有此菜。但這樣的蘆蒿已被包裝,用葷膩的雞炒肉炒,仍屬于“小葷小腥”,失其本味。
失其本味,是多么遺憾的事。我們在電話里交談吃蘆蒿。車前子教我一種最樸素的蘆蒿吃法,可以保持野生的苦蒿味。辦法是,什么也不加,只以熱油大火煸炒,鹽少許,即可。翠色可掬,味雖寡,卻本真?;蛘邲霭瑁禾J蒿過沸水燙,數(shù)分鐘撈起,加鹽油少許拌之。
就著啤酒,吃完一盤清炒蘆蒿。雪白的盤子上,還有最后一根蘆蒿,仔細(xì)看,是瓷上青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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