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國平
現(xiàn)在的家長都非常在乎把自己的孩子送進名校,往往為此煞費苦心,破費萬金。人們普遍相信,只要從幼兒園開始,到小學、中學、大學,一路都上名牌,孩子就一定前程輝煌,否則便不免前途黯淡。
據(jù)我的經(jīng)驗,事情決非這樣絕對。
我高中讀上海中學,大學讀北京大學,當然都是名校,但是,小學和初中就全然不沾名校的邊了。
我讀的紫金小學在上海老城區(qū)一條狹小的石子路上,入讀時還是私營的,快畢業(yè)時才轉(zhuǎn)為公立。初中讀的是上海市成都中學,因位于成都北路上而得名。
記得在被成都中學錄取后,我?guī)倚W里最要好的同班同學黃萬春去探究竟。因為尚未開學,校門關(guān)著,我們只能隔著竹籬笆墻朝里窺看,能隱約看見操場和校舍一角??戳艘粫海覀z相視嘆道:真大??!比起鴿籠般的紫金小學,當然大多了。
當時黃萬春家已決定遷居香港,所以他沒有在上海報考初中。他用羨慕的眼光望著我,使我心中頓時充滿自豪。我壓根兒沒有去想,這所學校實在是上海千百所中學里的一所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學校。
我入初中時剛滿十一歲,還在貪玩的年齡。那時候,我家才從老城區(qū)搬到人民廣場西南角的一個大院子里。院子很大,除了幾棟二層小洋樓外,還蓋了許多茅屋。人民廣場的前身是賽馬場,那幾棟小洋樓是賽馬場老板的財產(chǎn)。
解放后,這位老板的財產(chǎn)被剝奪,現(xiàn)在寄居在其中一棟樓里,而我家則成了他的新鄰居。那些茅屋是真正的貧民窟,居住的人家大抵是上海人所說的江北佬,從江蘇北部流落到上海的。不過,也有一些江北佬住進了樓房。院子里孩子很多,根據(jù)住樓房還是住茅屋分成了兩撥,在住樓房的孩子眼里,住茅屋的孩子是野孩子。好玩的是,在我入住后不久,我便成了住樓房的孩子的頭兒。
我家住在那個大院子里的時間并不長。上初三時,人民廣場擴建和整修,那個大院子被拆掉了,我們只得又搬家。
現(xiàn)在回想起來,那兩年半是我少年時代玩得最快活的日子。那時候,人民廣場一帶還很有野趣,到處雜草叢生。在我家對面,橫穿廣場,是人民公園。我們這些孩子完全不必買門票,因為我們知道公園圍墻的什么位置有一個洞,可以讓我們的身體自由地穿越。夏天的夜晚,我常常和伙伴們進到公園里,小心撥開草叢,用手電筒的燈光鎮(zhèn)住蟋蟀,然后滿載而歸。
在那個年代,即使像上海這樣大城市里的孩子也能夠玩鄉(xiāng)下孩子的游戲,比如斗蟋蟀和養(yǎng)蠶。
我也是養(yǎng)蠶的愛好者,每年季節(jié)一到,小攤上便有幼蠶供應,我就買一些養(yǎng)在紙盒里。伺弄蠶寶寶,給它們換新鮮的桑葉,看著它們一點點長大,身體逐漸透亮,用稻草搭一座小山,看它們爬上去吐絲作繭,在這過程中,真是每天都有驚喜,其樂無窮。
我想說的是,一個上初中的孩子,他的職責絕對不是專門做功課,玩理應是他的重要的生活內(nèi)容。倘若現(xiàn)在我回憶我的初中時光,只能記起我如何用功學習,從來不曾快活地玩過,我該覺得自己有一個多么不幸的少年時代。
當然,同時我也是愛讀書的,在別的文章中我已經(jīng)吹噓過自己在這方面的事跡了,例如拿到小學升初中的準考證后,我立即奔上海圖書館而去,因為這個證件是允許進那里的最低資格證件,又例如在家搬到離學校較遠的地方后,我寧愿步行上學,省下車費來買書。
孩子的天性一是愛玩,二是富有好奇心和求知欲,我慶幸我這兩種天性在初中時代都沒有受到壓制。
讓我斗膽說一句狂話:一個孩子如果他的素質(zhì)足夠好,那么,只要你不去壓制他的天性,不管他上不上名校,他將來都一定會有出息的。
現(xiàn)在我自己有了孩子,在她到了上學的年齡以后,我想我不會太看重她能否進入名校,我要努力做到的是,不管她上怎樣的學校,務必讓她有一個幸福自由的童年和少年時代,保護她的天性不被今日的教育體制損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