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虎
琵琶演奏看起來風雅,但制琵琶卻是件重體力活。
白居易的《琵琶行》從我讀中學開始就倒背如流,曾經(jīng)的女子團體S.H.E改編的琵琶曲《十面埋伏》的同名曲也時不時哼兩句。但直到在小巷中尋到制琵琶的老藝人后,才看清琵琶女懷里抱著的“民樂之王”的真正模樣:琵琶六相二十四弦,一弦一柱思華年。
閑時借來天籟賣
記得那是一個濕漉漉的冬天,我們在平江路逛著,鉆進一條不知名的小巷,無意間發(fā)現(xiàn)灰白的老宅屋檐下竟然立著把丈余高的琵琶。我興致大發(fā),鉆進了巨型琵琶下的那扇小門。進門后才得知這里是一家蘇州評彈劇社。劇場很小,只有六七十個座位,但座無虛席。臺上的琵琶女演員用吳儂軟語唱著《杜十娘》。
再次回到這里,已經(jīng)是兩年之后。我們從這巨型琵琶下穿過,卻過門不入,我們的目標是評彈社不遠處另一條陌生的小巷,那兒藏著一位專為琵琶女演員“做嫁衣”的老人。在我的想象中,尋這些創(chuàng)造“中國之聲”的藝人,見面的場景理應“中國風”:“空山不見人,但聞人語響”才對。然而,我在琵琶師家所在的小巷來回走了兩遍,卻未聽見《霸王卸甲》一語半聲,反倒是在小巷盡頭的窗戶里聽到抗日神劇經(jīng)久不絕的打斗聲。
我透過半開的窗戶往昏暗的房間里窺,對著窗戶的墻邊,一臺老式的電視機聲音開得震耳欲聾。窗戶下的那面墻上有把竹躺椅,躺椅上躺著一位眼睛若睜若閉的精瘦大爺。眼前這看神劇催眠的大爺便是蘇作琵琶制作名家李兆霖,他緩緩睜開眼睛,慢慢坐起來朝窗外的我點頭示意,十分氣定神閑。
李兆霖已經(jīng)73歲,今年是他制琵琶的第57個年頭。李兆霖是土生土長的蘇州人,從小便是在蘇州的評彈社中泡大的。李兆霖記憶中蘇州評彈社的盛況,只有首映式上的美國大片能媲美。因而當李兆霖16歲開始工作時,第一反應就是彈琵琶。他沒能進入蘇州評彈社彈《十面埋伏》,卻陰差陽錯進入了蘇州民族樂器一廠。先后拜入民樂大師陳壽云、蔣柏松名下,不但練就了一手制琵琶絕活,連阮、古箏等諸多彈撥樂器都融會貫通。
琵琶演奏看起來風雅,但制琵琶卻是件重體力活。說著,李兆霖把我引進了房間內(nèi)室。這是他制琵琶的木工房。雖然李兆霖早已不問江湖事,但是每年總要還幾筆江湖債。
一分音色一分工
一進工作室,李兆霖就脫掉大衣?lián)Q上了藍大褂,把一塊1米來長的老紅木搬上了馬凳。
老紅木體積雖小,卻有百斤重,做琵琶需要“拔山兮”的力氣打底才行。李兆霖一只手把魯班尺按在老紅木上,一只手拿著木工筆沿著尺在紅木上畫線。這塊老紅木是用來做琵琶背板的。所謂背板,就是琵琶背面似半梨形龜背的木板,背板是琵琶上最大的部件,也是最難做的部件。
李兆霖在紅木上畫出輪廓后,便掄起斧頭開始往紅木上劈。隨著斧頭揮舞,一片片木屑從馬凳上落下來。經(jīng)過十幾分鐘的劈砍。紅木終于呈現(xiàn)出梨型。這時李兆霖把斧頭換成刨子,騎馬一般在紅木的一頭開始刨。斧頭劈是粗加工,刨子刨是中加工。當刨子把背面刨得像模像樣后,就要開始用沙紙打磨。
背面加工好后,李兆霖便把背板翻過來,一只手握鑿子,一只手掄錘子,開始在背板內(nèi)壁上鑿。琵琶主體由底板和面板組成,二者共同組成了琵琶的共鳴箱。李兆霖現(xiàn)在做的事情,就是用鑿子在紅木板上鑿出共鳴箱。
面板是用來振動發(fā)聲,而背板則是用來反射聲音的。面板和底板中間的空間是用來調(diào)節(jié)音色的。面板的厚度主要影響琴弦發(fā)聲,背板的厚薄影響到聲音反射的強度。而凹槽的深淺也會影響到音質(zhì)的好壞。
“一把琵琶好不好,首先背板和面板的厚度、凹槽的深度三者都‘多一分太肥,少一分太瘦’,有時多刨了一刨,或者少鑿了一鑿,背/面板就廢了;其次,有時為了讓背板和面板匹配,做好一塊背板后,需要試十幾塊面板,才能讓二者配對?!睊嘀^在背板上劈了幾十斧頭后,李兆霖累得滿頭大汗,接下來的工序已經(jīng)無力演示,只能以說代演:“以前在民族樂器廠,制樂器可是國家機密。時代不一樣了,現(xiàn)在給徒弟發(fā)工資讓他們學也沒人愿意學了!”
姑蘇琵琶外地工
蘇州自古繁華,是中國的手工藝之都。時至今日,這里還是中國手工藝門類最齊全、手工藝人最多的地方。
“其他的手工藝,我不敢說,但是要說到民樂這一塊,很少有地方能像蘇州做得這么精致、這么全。就拿做琵琶來說,上面有幾十種不同的零件。你看這琵琶的絲弦,在蘇州的小巷子就有手藝人專門做這個,一做就是幾十年,咱們也一起合作了幾十年!”李兆霖說一把琵琶其實是幾十個手藝人分工協(xié)作的結(jié)果。
近幾年,李兆霖的名氣越來越大,找他訂制琵琶的人也越來越多,李兆霖一般都會拒絕。因為現(xiàn)在年紀大了,那些給自己做配套零件的老手藝人年齡也都大了。很多人還繼續(xù)做手藝,首先是因為喜歡這門手藝,然后是因為那些求琵琶的,都是幾十年的老主顧,已經(jīng)從客戶變成老友。給老友做一只琵琶,與其說是完成訂單,不如說是一種往來禮儀。
李兆霖也收過很多徒弟,但絕大部分徒弟都在二三十年前就轉(zhuǎn)行了。“蘇州經(jīng)濟發(fā)達,做琵琶這門手藝,又累又賺不到錢,所以徒弟們都不樂意干了!”李兆霖打了出租車,帶我去看他碩果僅存的徒弟。沒想到出租車開行了半個多小時,才在蘇州城外的一個小鎮(zhèn)停下。
徒弟的琵琶作坊和師父的完全是兩種風格:作坊在馬路邊,拉著卷簾門的大門面,門里堆著一垛垛的木料。如果不是李兆霖介紹,我還以為自己來到了一個木材加工廠。
徒弟十幾年前從外地來跟隨李兆霖學藝,那時一起學藝的有好幾個人。后來不少本地人因為有更好的機會,就改行了。而這徒弟,卻認為做琵琶是僅有的留在蘇州的機會,就一直堅持了下來。
徒弟走的路線和李兆霖完全是兩個方向:李兆霖走的是高端路線,找他做琵琶的都是知名的琵琶演奏家,基本上都是私人訂制;徒弟走的是批量生產(chǎn),主要為全國各地的琵琶愛好者提供入門級的琵琶。雖然價格比師父低廉很多,但銷量大,因而很快實現(xiàn)了工廠化生產(chǎn)。徒弟的琵琶好賣,是因為整個民樂領(lǐng)域,都很認可蘇州工。
“你現(xiàn)在每個月琵琶產(chǎn)量這么大,哪位師傅能保質(zhì)保量做得出這么多絲弦???”師父看不懂徒弟的工廠運作模式?!罢覍iT的工廠代工啊,一次下的訂單越多,價格越便宜質(zhì)量越好!”徒弟已經(jīng)完全脫離了師傅手工作坊的模式,開始走向現(xiàn)代工廠化運營。
“何必糾結(jié)是姑蘇城內(nèi)還是城外、蘇州本地工還是外地工呢?只要在蘇州做的琵琶,就是蘇州琵琶了。老蘇州人不做,那就由新蘇州人做唄!”李兆霖看徒弟現(xiàn)在的琵琶工廠做得風生水起,也就心安了。
(編輯 宦菁 huanjing0511@soh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