超人

冰心

何彬是一個(gè)冷心腸的青年，從來沒有人看見他和別人有什么來往。他不輕易和人打招呼，也永遠(yuǎn)沒得到過一封信。

他不但是和人沒有交際。凡帶一點(diǎn)生氣的東西，他都不愛，屋里連一朵花、一根草都沒有。他從局里低頭獨(dú)步回來，關(guān)上門，便坐在書桌旁邊。偶爾疲倦了，拉開簾幕望一望，但不多一會兒，便又閉上了。

程姥姥總算是他另眼看待的一個(gè)人，她端進(jìn)飯去，有時(shí)便站在一邊，絮絮叨叨，也問他為何這樣孤零。何彬偶爾答應(yīng)幾句：“人和人都不過如同演劇一般：上了臺是父子母女，親密得了不得;下了臺，摘了假面具，便各自散了……尼采說得好，愛和憐憫都是惡……"

這一夜他忽然醒了。聽得對面樓下凄慘的呻吟，這痛苦的聲音，斷斷續(xù)續(xù)，在這沉寂的黑夜里只管顫動(dòng)。他雖然毫不動(dòng)心，卻也攪得他一夜睡不著。月光如水，從窗紗外瀉將進(jìn)來，他想起了許多幼年的事情——慈愛的母親，天上的繁星，院子里的花……他的腦子累極了，極力想擯絕這些思想，無奈這些事只管奔湊了來，直到天明，才微微地合一合眼。

他聽了三夜的呻吟，看了三夜的月，想了三夜的往事——

他每天還是機(jī)械似的做他的事，然而在他空洞洞的腦子里，憑空添了一個(gè)深夜的病人。

第七天早起，他忽然問程姥姥，對面樓下的病人是誰？程姥姥一面驚訝著，一面說：“那是廚房里跑街的孩子祿兒，腿摔壞了，每夜呻吟。這孩子真可憐，今年才十二歲呢……”何彬自己只管穿衣戴帽，好像沒有聽見似的，走到門邊，卻慢慢地從袋里拿出一張鈔票來：“給那祿兒罷，叫他請大夫治一治?！闭f完了，頭也不回，徑自走了。

程姥姥一看那巨大的數(shù)目，不禁愕然：何先生也會動(dòng)起慈悲念頭來！

呻吟的聲音，漸漸地輕了，月兒也漸漸地缺了。何彬還是朦朦朧朧的——慈愛的母親，天上的繁星，院子里的花……他的腦子累極了，竭力地想擯絕這些思想，無奈這些事只管奔湊了來。

程姥姥帶著祿兒幾次來叩門，要跟他道謝;他好像忘記了似的，冷冷的抬起頭來看了一看，又搖了搖頭，仍去看他的書。祿兒仰著黑胖的臉，在門外望著，幾乎要哭了出來。

這一天晚飯的時(shí)候，何彬告訴程姥姥說他要調(diào)到別的局了，后天早晨便要起身，請她將房租、飯錢，都清算一下。

他覺得很疲倦，一會兒便睡下了?！鋈宦牭米约旱拈T扭動(dòng)了幾下，接著又聽見似乎有人用手推的樣子。他不言不動(dòng)，只靜靜地臥著，一會兒也便渺無聲息。

第二天他自己又關(guān)著門忙時(shí)，忽然想起繩子忘了買了。他打開門，只見人影兒一閃，再看時(shí)，祿兒在對面門后藏著呢。他躊躇著四圍看了一看，一個(gè)仆人都沒有，便喚：“祿兒，你替我買幾根繩子來?！钡搩呼趑虻刈哌^來，歡天喜地接了錢，如飛走下樓去。

不一會兒，祿兒跑得通紅的臉，喘息著走上來。他一只手拿著繩子，一只手背在身后，微微露著一兩點(diǎn)金黃色的星兒。他遞過了繩子，仰著頭似乎要說話，何彬卻不理會，拿著繩子自己進(jìn)屋去了。

累了兩天了，何彬閉上雙眼，又想起了深夜的病人，慈愛的母親，滿天的繁星，院子里的花……十幾年來隱藏起來的愛的神情，又呈露在何彬的臉上;十幾年來不見點(diǎn)滴的淚兒，也珍珠般散落了下來。

微微睜開眼，四面的白壁，一天的微光，縷縷清香，一個(gè)小人兒。躡手躡腳地走了出去，臨到門口，還回過小臉兒來，望了一望。

何彬竭力地坐起來。那邊捆好了的書籍上面，放著一籃金黃色的花兒，花籃底下還壓著一張紙：

這籃子里的花，我也不知道是什么名字，是我自己種的，倒是香得很，我最愛它。

我想先生一定是不要的。然而我有一個(gè)母親，她因?yàn)閻畚业木壒?，也很感激先生。先生有母親么？她一定是愛先生的。這樣我的母親和先生的母親是好朋友了。所以先生一定要收下母親的朋友的兒子的東西。

祿兒叩上

何彬看完了，捧著花兒，回到床前，不禁嗚嗚咽咽地痛哭起來。

清香還在。窗內(nèi)窗外，互相輝映的，只有月光、星光、淚光——

★【語文與人生】愛可以改變?nèi)松?，愛能夠凈化人的心靈。何彬是一個(gè)冷對社會、與世隔絕、與社會格格不入的冷心腸的人，卻可以受愛召喚從冷漠中蘇醒，轉(zhuǎn)變成了一個(gè)有愛心，心靈亮堂的人。

★【文本聚焦】小說以對“窗內(nèi)窗外”的描寫結(jié)束全篇。這樣處理有怎樣的藝術(shù)效果？請結(jié)合作品進(jìn)行分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