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淑清
我小時候,經(jīng)常去姥姥家蹭飯吃。
姥姥家寬敞的院子里,有幾棵歪脖子棗樹、一塊菜園子,還有一個木板搭成的廄,那是一頭黑毛驢的房子。
黑毛驢有著干凈光滑的毛,兩只眼睛很大也很亮。狗蛋舅舅從集口牽回毛驢的時候,姥姥喂它苞谷吃,毛驢就和姥姥熟絡(luò)了。姥姥數(shù)過它的牙齒,它已經(jīng)有三歲零六個月大了。
姥姥從此有了伴兒,我和毛驢。
姥爺走了好多年,姥姥的日子空蕩蕩的。她經(jīng)常枕著姥爺?shù)暮诎渍掌擞中?,醒來就和姥爺說話。毛驢和我正好排解了姥姥的孤獨。
狗蛋舅舅頭幾年對毛驢很細心,白天下田犁地,拉糞,架子車只是裝半車。手中捏著柳條鞭子,也只是揚一揚,舍不得落在毛驢身上。
黃昏,狗蛋舅舅和姥姥將苞米秸稈用鍘刀切碎,拌點兒家里稀缺的黃豆,喂給毛驢。夜里,毛驢借著如水的月光,埋頭吃一口,又吃一口。姥姥和狗蛋舅舅是毛驢的家人。
狗蛋舅舅的毛驢拉車,為街坊四鄰帶來了方便。那時候,狗蛋舅舅給社員打零工,一天也就掙五毛錢,還不供飯。毛驢拉車給狗蛋舅舅帶來了一筆可觀的收益。毛驢是他們家的寶貝。
春秋兩季,農(nóng)活兒最忙。姥姥的毛驢攬著七八家土地的活兒,一天下來渾身濕漉漉的,就像打水里撈出來的。我的叔伯大舅偏不講信用,嘴上說犁了地,翻了壟,就付錢給姥姥和狗蛋舅舅,結(jié)果,糧食都收獲進倉了,大舅也不吱聲。
狗蛋舅舅就埋怨姥姥怎么攤上這門親戚,以后不給他家犁地了。姥姥嘆口氣說:“我去要?!?/p>
姥姥扯著我的手,姥姥的身子有些搖晃。隔著一道胡同,就是大舅家,沒等姥姥說話,大舅笑瞇瞇地告訴姥姥,他要將媳婦那邊的侄女介紹給狗蛋舅舅。
姥姥當然歡喜,狗蛋舅舅奔三的人了,她做夢都盼著老兒子討上老婆。
相親那天,大家坐在毛驢車上。陽光照著,毛驢脖子上圍著的綢布紅得喜慶。姥姥說:“毛驢帶來的好運氣,狗蛋啊,毛驢是咱家的福星呢!”
狗蛋舅舅說:“那是,那是,毛驢子是菩薩派來的。”狗蛋舅舅摸出一盒大生產(chǎn)牌香煙,遞到大舅手里:“這事,就仗著你里外活動。成了,你家的地,我一起就種了?!?/p>
大舅吐出幾圈煙霧:“嗯嗯,這毛驢也算是你和青青的媒婆?!?/p>
那天,毛驢把幾個人平安地送到女孩家里,又穩(wěn)當當?shù)匮芈贩祷?。不過,回來的車上,多了一個人。
那就是我的小舅娘。
狗蛋舅舅趁著人不注意,把剝殼去皮的一捧花生米,偷偷塞進女孩手里,親事就成了。
當然,后來,狗蛋舅舅說,主要原因還是姥姥妥協(xié)了——兒媳婦一進門,姥姥交權(quán),讓兒媳婦說了算。五間草苫房,在當時是女子找婆家提的首要條件。狗蛋舅舅結(jié)婚后,對毛驢不那么上心了。毛驢常常是饑一頓飽一頓。毛驢就咴咴咴朝著住在西屋的姥姥叫。
姥姥原先是在東屋的,東家東家,不當家了,姥姥主動搬到了西屋。
毛驢吃不飽,白天還要勞作,姥姥就用苞米粒喂毛驢。小舅娘看見槽子里的苞米粒,便指桑罵槐。
姥姥說:“人做事,天在看。”
小舅娘說:“牲口就是牲口,人吃的苞米粒都不多。”
姥姥說:“毛驢吃不好,干不動活兒?!?/p>
小舅娘說:“干不動活兒,就殺了它吃肉?!?/p>
姥姥看一眼日頭,扭頭看看毛驢,毛驢也看看姥姥。
姥姥掉淚,毛驢也落淚。
毛驢不知怎么一個勁兒叫喚,狗蛋舅舅慌了。姥姥仔細查看了毛驢的眼睛和下身,然后說:“該給毛驢配種了?!?/p>
驢駒子,市場上老貴了,一糧倉苞米價。
狗蛋舅舅牽著毛驢去鄉(xiāng)里,找了一頭模樣、體形、牙口都合適的公驢,湊合了一對姻緣。
毛驢懷孕那段時光,只能偶爾吃一瓢小舅娘給的豆子。小舅娘心情好,毛驢就好,姥姥就好,我也好。
毛驢生下了一對小驢駒子,小舅娘高興得手舞足蹈。
那天下午,叔伯大舅帶著幾個勞力,拿著一把牛耳尖刀和繩索來了。
毛驢因孩子被賣,有四頓不吃不喝了。夜里,我和姥姥借著月色,端著一瓢黃豆粒喂它,也不吃,歇斯底里地叫。
姥姥立在毛驢前面,顫抖著說:“你們殺毛驢,我不同意。”
小舅娘說:“你不同意你能當驢犁地使?”姥姥還是被拖開了。
毛驢被綁在一根石柱上,朝天空哀號了很久。
姥姥望著石柱上掛著的毛驢皮,哭了,又笑了。
后來,狗蛋舅舅用賣毛驢的錢買了一輛手扶拖拉機耕地。
姥姥從此就不會笑了。
[責(zé)任編輯 晨 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