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紅亮
夏雨說,她的理想是當一名記者。
那時候的夏雨,是一個清秀俊美的女孩子,特別是那雙鳳眼,只要輕輕一掃,班里的哪個男生都會臉紅心跳。我也心跳。那時我很清高,因為??嫉谝坏木壒?,對什么都有些視若草木,但唯獨夏雨除外。那次她輕聲細語地對我說:“我們一起比賽做數(shù)學題吧!”我抬眼,正好與她的鳳眼相對,心里就像裝了挺馬克沁機槍似的,突突起來。做數(shù)學她哪是我的對手?我現(xiàn)在才明白,她是故意找了個借口,想與我接近而已。而我那時三餐不豐,強大的自卑與微弱的虛榮結合在一起,對她的暗示不敢接受。高中即將畢業(yè)時,她意味深長地說了我一句:“你真沒用?!?/p>
于是我更加拼命地學習,想證明自己。但還是以3分之差,沒考上大學,從此便淪落江湖,四處漂浮。偶爾她打來的一個電話,成了我苦惱時的一杯咖啡。斷斷續(xù)續(xù),我知道她進了報社,不在編的那種;結了婚,又出了報社,進了商場。
有一次她請我吃飯,問我:“你結婚了嗎?”我說:“沒有。沒房?!彼f:“你真沒用,都多大了,還沒找上個老婆。”我說:“我比不了你呀,你公公是局長。你老公是處長。你一定很幸福?!彼P眼一抬,仍舊是上學時的樣子:“羨慕吧?早干嗎去了?”接著又插一句:“要不我?guī)湍阏覀€老婆吧!”我說:“行啊,最好不要錢的那種?!?/p>
從那時起,我努力找老婆,終于找到了一個不嫌我沒房的,不過不是她幫著找的。結婚那天,她手里捧著一大叢百合,走到我面前:“祝賀祝賀!要不是我說你,你還在打光棍呢!”我見她胳膊上青一塊紫一塊,很想問她是怎么回事,但我沒來得及問,她就走了。
再一次見到她是在商場。我想買件羽絨服,便想到了她。打了電話,她很快跑下來:“要什么樣子的?”我說:“一般的就行?!彼f:“買就買個好點兒的吧,不能虧了自己。”我說:“我正攢錢買房,省點兒吧?!彼∽燧p輕一撇:“都三十多的人了,連房子還沒有,你真沒用?!蔽艺f:“不是我沒用,是他媽房價頂?shù)梦蚁胩鴺恰!彼忠恢笜翘荩骸绊樦@兒上去,最頂是十樓,別從二樓跳啊,要不我還得救你。”
中午我請她吃飯,她端起一大杯白酒,沖我說:“來,干了!”我說:“不行,喝不了?!彼忠黄沧欤骸笆悄腥瞬??”我說:“是男人就要這么喝酒嗎?”她說:“那當然,能喝多少酒就能掙多少錢?!蔽艺f:“我豁出去了,喝!”只喝了半杯就感覺像跳樓。她又來了句:“你真沒用?!蔽艺f:“隨你說吧,我就這么窩囊了?!彼龁栁遥骸澳阈腋幔俊蔽艺f:“你問這干嗎?你是CCTV的?”她說:“我就隨便問問?!蔽艺f:“要是記者問我,我會說:‘你管得著嗎?’要是你問我,我會說:‘我很幸福,幸福得有些窩囊?!蔽曳磫査骸澳阈腋幔俊彼蝗宦錅I了。我一下酒醒了:“別別,我可沒把你怎么著?!彼砥鹦渥诱f:“你看。”我一看,她胳膊上有一大片青?!斑€有這兒?!彼痔鹜龋斑€有屁股上,你就別看了?!蔽覇枺骸斑@到底怎么回事?”她說:“打的,讓老公打的?!蔽艺f:“你別瞎說了,你老公是政府的,戴個眼鏡,斯斯文文的,怎么會打你呢?”她說:“斯文?蔫兒巴虱子咬死人?!蔽艺f:“怎么也有個原因吧?”她說:“就是嫌我總跟男人出去喝酒說話??伤约河袃扇齻€情人,有一次還讓我撞上了。每次晚上喝完酒回到家就打我?!蔽艺f:“這不行,我得找他算賬去?!彼f:“你拉倒吧,我還不知道你?我主動開房你也不敢進去。”我心想這倒也是,打架我不太在行。我說:“那你就離開他吧?!彼f:“不行,他爹正找人把我調到報社當正式記者呢?!?/p>
吃完飯,她請我去唱卡拉OK。也許是酒精發(fā)作,她新燙的頭發(fā)隨著音樂的節(jié)奏猛烈搖擺,遮蓋了她的臉和她那雙鳳眼旁邊的淺淺的皺紋。她仍舊優(yōu)雅的身體在我眼前晃動,充滿了誘惑。她大聲對我說:“來呀!抱我跳一個?!蔽翌濐澋匚兆∷氖郑劦搅怂炖锏木茪?。她突然抱緊了我,說:“去他媽的老公吧!”我一下觸電般閃開她:“不行,我還沒離婚呢?!彼笮Γ骸澳阏鏇]用!”
想不到第二天晚上,她突然打電話過來,說:“你快來吧,我活不了了?!蔽铱戳丝幢恚砩?1點半。一路睡眼蒙眬地到了她家,開了門,見滿地都是打碎的家什。我問:“這是怎么了?”她躺在床上,還在不停地呻吟著:“我的腿,我的腿?!彼齼鹤邮龤q的樣子,無助的眼神里透出一絲恐懼。我問:“你老公呢?”她帶著哭腔說:“跑了,今天又喝多了。我的腿動不了了?!蔽亿s緊叫了救護車,把她送到醫(yī)院,一查,右腿輕度骨折。第二天早晨,她老公酒醒了,到了醫(yī)院,一個勁兒地對我說謝謝,又跪在地上跟她賠不是。我一腳踢在她老公屁股上:“起來!在家打老婆,算什么本事?”她老公不氣不惱,還是不住地賠不是。
過了兩三個月,她漸漸好些了,就跟我說:“我想離婚?!蔽艺f:“孩子呢?”她說:“孩子跟我?!蔽揖妥叩搅硪婚g屋,問她兒子:“你同意你媽媽離婚嗎?”她兒子小大人似的說:“我原則上支持我媽媽離婚?!?/p>
就離了。
于是那天她興高采烈地請我喝酒、唱卡拉OK。我問:“你調到報社了嗎?”她說:“沒有,但我調到商場宣傳科了。我自己找的人?!蔽艺f:“還是你行,長翅膀了,終于當上記者了。”她又端起滿滿一杯酒:“來!是男人就喝了。”我說:“我是半個男人。”她哈哈一笑:“什么時候學會幽默了!”接著問:“你離了嗎?”我說:“還沒?!彼f:“我可離了,這可是機會啊,守著你那老婆想守一輩子嗎?”我說:“再說吧。”她還是那么一撇嘴,鳳眼里帶著那不變的不屑:“你真沒用?!比缓竽闷瘥溈孙L:“我給你唱首歌吧!”
云有翅膀,
可以飛翔。
飛向遠方,
它在它的天堂。
…………
是莫艷琳的《我不能哭》。
可她唱著唱著,就流下淚來。我的鼻子也有些泛酸,是為她,也是為活了快四十年依舊被她說沒用的自己。
[責任編輯 晨 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