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萬華
一
電影《莫扎特傳》開始時,自殺未遂的宮廷樂師薩利里向牧師懺悔,承認莫扎特的英年早逝與自己的嫉妒和坑害有關(guān),這對熱愛莫扎特的人來說,多少是個安慰。一件事,有個讓人哀惋的交代,總比不了了之好。莫扎特到底身患何病,因何去逝,至今依舊是迷。莫扎特病情的癥狀,便是用今天的醫(yī)學(xué)診斷,也難以下出結(jié)論。莫扎特去逝的原因,諸多猜測當中,薩列里為除掉競爭對手而加害莫扎特一說最為人們認可。據(jù)說1791年12月柏林的《音樂周刊》上,已有莫扎特在維也納遭毒殺的報道,說莫扎特家屬后來也曾證明,當時莫扎特覺得自己已經(jīng)中毒,并懷疑薩列里。至于薩列里最終精神錯亂,向神父懺悔,承認自己謀殺過莫扎特,不過是一個謠傳。
一部傳記電影,以一個謠傳開篇,容易混淆事實,這種試圖吸引大眾眼球的做法,不莊重,亦不嚴肅。薩列里在大雪之夜自殺,被仆人發(fā)現(xiàn),慌忙救治時的背景音樂,是莫扎特的《g小調(diào)第二十五交響曲》第一樂章。這是一段緊張不安的音樂,音符的躍動風云突變,仿佛一些重大事情即將發(fā)生,并且具備毀滅力量,略微的沉重陰郁之中,又隱藏些許逃避意圖。莫扎特的許多大調(diào)作品,氣質(zhì)明朗,如同秋空高遠,又如白道青山,而一些小調(diào)作品,幾乎都顯得憂郁。背景音樂的這種有意安排,驀然看去,似乎在為電影情節(jié)服務(wù),意在襯托出情況的緊急,但細細感受,又有一種悲哀隱含在內(nèi):當初陰謀所針對的,不過是個單純的大男孩。
我從未改變這種看法:莫扎特始終只是個快樂的大男孩。他尚未做好與這個世界相處的準備,他還在游戲,還在歌唱,他的學(xué)習只帶有歡樂的成分。他始終不曾將那個時代所具有的一些東西拿過來,武裝自己,然后與之對抗。他只看到那個時代的好,他是那浮夸和陰沉人世的一縷光,他帶著他的明媚和傲氣,他偶爾妥協(xié),將自己的理想和大眾口味做一種兼顧,也理直氣壯:“您完全可以肯定,我的唯一目的就是掙到盡可能多的錢,因為金錢是繼健康之后最寶貴的財富。”他始終不被天才的盛名壓得彎下腰去,不曾被創(chuàng)作折磨得焦頭爛額,便是在窮困之中,他憑借快樂的天性,享受音樂,以及愛?!爸灰矣X得你什么都不缺,我的一切煩惱對我來說就會變得像珍貴甚至快樂的東西。是的,只要我確信你快活健康,那么天底下最大的痛苦和麻煩對我來說好像就算不上什么了?!彼绱藢懶沤o他的康絲坦茨。他的音樂和他的世間,都沒有將他帶大,也沒有將他過早催老。
寫下《g小調(diào)交響曲》的那一年,1773年,莫扎特17歲。
那一年,莫扎特結(jié)束近十年的旅行演出活動,回到家鄉(xiāng)薩爾茨堡。過去的十年,花放千樹,灼灼耀人。維也納,慕尼黑,布魯塞爾,巴黎,羅馬,鹿特丹,海牙……走一路,開一路音樂會,所到之處,總有招待會和接見,總有宴請和掌聲。然而這也是異常繁忙與辛苦的十年,正如他的父親所描述:“在這二十七小時的行程中,我們只睡了兩小時覺,吃了四只涼烤雞和一塊面包。你可以想象我們的饑渴和困乏。進了房間,沃爾夫?qū)蛔揭巫由霞纯檀蚱鹆撕魢?。他一下子睡得那么沉,以至于我給他脫衣服、抱他上床,他都似乎沒有要醒過來的跡象?!辈粩嘈凶摺⒀葑?、創(chuàng)作、學(xué)習,周而復(fù)始,戴著假發(fā),佩劍而行的小小莫扎特,就在這樣的演出旅行之中迅速長大,以至于,從家鄉(xiāng)帶出的衣服,已經(jīng)無法再穿。這十年,大方饋贈莫扎特以榮譽的同時,也給了莫扎特以疾病,風濕、咽炎,甚至有一段時間,莫扎特瘦得只剩皮包骨頭。
二
薩爾茨堡的十月,天氣已經(jīng)變得清冷,時有雨水不期而至。依舊被榮耀籠罩的莫扎特,暫時停頓下來,神情舒緩地出入于各種公眾場合,宮廷、大學(xué)、教會、劇院,走到哪里,他都備受歡迎。他的父親只允許他與貴族、教會神職人員和城市新貴來往,避免與自己同一階層的人接觸。所有的父母,都是如此用心良苦。在音樂以外,莫扎特像任何一個慌忙成長的少年那樣,射擊,騎馬,打臺球,跳舞,參加化妝舞會,裝扮成小丑嬉戲,寫打油詩,開朋友的玩笑,渴求精美服飾,搞惡作劇,喝啤酒,試圖反抗父親為其安排的周密計劃。
他的個子沒能長高多少,越來越瘦,自從得了天花之后,他的皮膚開始泛出黃色,這是一種令人擔憂的預(yù)示,他的眼睛雖然大而秀美,但長期的熬夜,已使眼神過早黯淡。但是他的手,始終柔軟。他的十指,在小提琴,在鋼琴,在管風琴上演奏時,如同小獸玩鬧,卻又敏捷精準。性情溫順,為人良善,凡事替他人著想,十七歲的莫扎特,如同時間之間的一枚青果。
盡管偶爾說點粗話,給朋友寫信時,會有一些荒誕和滑稽的詞語出現(xiàn),但他始終不曾將薩爾茨堡的庸俗沾染過來,他自有清晰界限,不會盲目跟隨:“我憎恨薩爾茨堡的主要原因之一是這里粗野、放蕩的宮廷音樂,一個有操守的正直的人無法混跡于其中”。
拋開他的音樂給我的感覺,我也會時常想象那時的莫扎特。他如何啟唇,如何微笑,如何在彈奏時玩性大發(fā)而登桌子跳板凳;他如何激越,如何沉思,如何將胸中狂瀾用音符表達。當他早出,十月的冷風是否將他異常突出的鼻頭凍得發(fā)紅,當他晚歸,幽暗燭火是否將他的卷發(fā)映照于墻壁。他疲累,推開窗戶,他是否會長吸一口來自阿爾卑斯山脈的清氣,他沮喪,踟躕小巷,他所居住的那棟米黃色小樓,是否像一個溫暖的懷抱那樣,向他張開雙臂……他做過怎樣的夢,怎樣靜如處子,動若脫兔。羅曼·羅蘭說他很難安靜地坐一會兒,他總是唱啊跳的,遇到可笑的事會笑得死去活來,他并且一會兒哭一會兒笑,一會兒戲謔,他是否果真如此。
十七歲的莫扎特,始終沒有一個具體的形象會出現(xiàn)在我眼前,哪怕是一個模糊輪廓。我所看過的,莫扎特的畫像,我總是不相信那些線條和明暗的處理,哪怕那些畫像就出自那個時代,哪怕是畫家曾與莫扎特面對面,我怕畫家的有意歪曲,也怕筆力不夠。我更不相信電影中的莫扎特,盡管他們戴著假發(fā),穿著那個時代的衣服,坐于鋼琴前,或者出入于薩爾茨堡和維也納的街道,但他們始終只是這個世紀的人,他們揣著另一個人的心,將過去的人竭力模仿。
時間的不足之處是,它無法留下過去的影像,讓我們在一回首的時候,過去歷歷在目??茖W(xué)家對此解釋,說我們的過去就在多維的空間中漂浮,本來我們能夠回到過去的某個起點,重頭再來,但我們只是三維空間的生物,我們享受不了多維空間的神奇,是我們自己無能為力,與時間無關(guān)。我對我們自身的進步,再無過多奢求,除去尋求我們的真相,只是想象,我們的過去,仿佛一張張幕布,在某處堆疊。當我們需要,想要重溫親人的溫暖,朋友的話語,或者某個迷戀和敬重的人時,只要將某塊幕布拉開,他們就在那里出現(xiàn)。
他們行吟高歌,他們輕顰淺笑,他們在有鮮花的夜晚仰望星空,或者在金色的薄暮踟躕徘徊,我們都能看得清楚。我們甚至能看得清他們衣服上的紋理,光線在他們的臉頰上緩慢搖移,過去的鳥和植物也在那里,還有過去的流水淙淙。一切并未遠去,并未消失,他們只不過生活在另一個地方,與我們稍稍有些隔絕。
年輕的莫扎特也在那里。
三
午后無事,手上拿了一件毛線活,放莫扎特的鋼琴奏鳴曲聽。冬天的陽光仿佛長頸鹿,伸長脖子將頭探進屋子,并且到達最里邊的角落。許久沒有雪,密集的微塵在陽光中浮動。窗外的市聲都已褪去,盡管此時大街上依舊車水馬龍,落盡葉子的白楊也停止喧囂,像一場集會結(jié)束,聒噪的人紛紛散去。莫扎特的音符純凈得沒有任何雜質(zhì),隨意捧住其中一個,都像捧住了一顆露珠。不忍觸碰,亦不忍放置于任何地方。曾經(jīng)記得一位堪布的講座,他指著一張平靜大海的畫面說,這是我們的心。起初我并不理解,后來慢慢練習打坐,終于明白。莫扎特那些安靜而單純的音符,更像我們本自清靜的心。
如此一想,忽然又覺得,貝多芬,勃拉姆斯,或者柴可夫斯基,或者其他某位音樂大師,他們的音樂,都需要某種程度的救贖。他們有太多的思緒傾注在音樂里面,山上離宮宮上樓,樓前宮畔暮江流,總是如此。許多時候,他們的音符拽著他們,在荒無人跡的地方行走,夜飛來,或者風暴降臨,他們都無法拋開那些音符,它們并且讓他們憂傷,哭泣,歡樂,憤怒。他們始終無法擺脫某種束縛,他們只能將自己的心捧出來,浸到密不透風的網(wǎng)里,獨自苦悶。
莫扎特只是悠悠白鷺飛,淡淡孤霞迥,他絕非飆風天際來,也絕非光瀉一川冷。
然而,一些時候,莫扎特還是像演奏時突然躍上桌子那樣,露出一個大孩子成長的惶恐來。《g小調(diào)第二十五交響曲》的第三樂章,是一段小步舞曲。這種源自法國宮廷的曲子,原本風格典雅,速度從容,盡顯舞步的流暢與嬌媚。但莫扎特的這段小步舞曲,并沒有多少歡快和愉悅在里面。曲子開始時那段莊嚴整齊的旋律,我每次聽,眼前似乎都能出現(xiàn)巴洛克風格的屋子內(nèi),大群服飾華麗的人們正在跳舞,年輕的莫扎特也在其間。但是舞者狂歡,唯有男孩暗自傷感。那種哀傷很淺很淺,仿佛一縷清風上的羽毛,仿佛小院幽徑間的花落,它們來自成長的不知所措,來自希望和彷徨。十幾年之后,莫扎特給妻子寫信,說“我總是在焦慮和希望之間掙扎”。這種掙扎,在他十七歲時的那段小步舞曲中,已經(jīng)寫盡。
許多人說,莫扎特是流著眼淚在微笑,有時,我也會有此種感受。但在更多時候,我聽到的莫扎特,始終都在成長中彷徨,失望和希冀,退縮和前進,矛盾,恍惚,不知所措,找不到出路。莫扎特的這些音符是獨特的,我一聽就能察覺到一個男孩子站在近處,但又無法確切指出。
是啊,我又何必一一指出,他的《g小調(diào)第四十號交響曲》中的小步舞曲,有著和二十五號交響曲中小步舞曲一樣的成長憂傷,要知道,這兩支曲子之間,隔了將近十幾年。對于更多的人,十幾年,足夠?qū)⒁粋€青蔥年少變成俗世庸人,然而莫扎特沒有變,盡管他越是成長,越是困境不斷。磨難和艱辛,還有哄騙和欺詐,都沒有將莫扎特拖入成人行列。
“曲子已經(jīng)全部作好了,只是還沒寫下來”,莫扎特說。這是莫扎特作曲情況的真實寫照,但也是一個讖語。一語成讖,當我閱讀莫扎特傳記,見到這句話時,心中一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