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延濱
讀趙曉夢的詩集,讀出一點詩外之韻。趙曉夢,筆名夢大俠,現(xiàn)居成都。是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四川省作協(xié)全委會委員,巴金文學(xué)院簽約作家,成都文學(xué)院簽約作家,自1986年開始文學(xué)創(chuàng)作,作品散見于《人民文學(xué)》《詩刊》《星星》等上百種報刊,入選多種選本,曾獲魯藜詩歌獎、楊萬里詩歌獎、2017首屆中國當(dāng)代十佳詩人獎、《西北軍事文學(xué)》優(yōu)秀詩人獎等多種榮譽獎勵。然而,在詩歌圈里,他不算最露臉的名家,也不是經(jīng)常被詩評家提攜點名表揚的角色。因為,寫詩只是他的業(yè)余喜好,如同有人喜好打太極健身,有人喜好下圍棋活腦,趙曉夢喜歡寫詩養(yǎng)神。詩人趙曉夢有更重要的社會身份,辦報紙,辦一份全中國都點贊的華西都市報,他的職務(wù)是常務(wù)副總編?!俺?wù)”是什么意思,你懂的,一大堆編輯記者聽他的指揮,成千上萬的讀者跟著他的眼神看世界。辦報紙在網(wǎng)絡(luò)時代居然也辦得風(fēng)生水起,這種人是知識界中的“實業(yè)家”。不知道別人怎么看,我真是在心里佩服這個趙曉夢:辦報紙是他作為當(dāng)代知識精英“兼及天下”,寫詩歌是他的“獨善其身”。做事做得好,寫詩寫得好,這叫健全人生,雄健詩品。
自古至今,有許多優(yōu)秀的詩人,其中能做事,也能寫好詩的也不少,讀趙曉夢的詩,深感這是一個智者的心靈寫照,不禁讓我想起他的四川老鄉(xiāng)蘇軾。古代的詩人中,聰明的詩人不少,說得上面對命運表現(xiàn)出生活智慧者,非蘇東坡莫屬。李白無疑是絕頂聰明的天才,神思飛飏,文采絕世。但他命運多波折也不能全怪別人,順風(fēng)時皇上給了臉,給點陽光就燦爛,天子面前脫靴放浪,剛熱鬧立馬失寵再坐冷板凳。杜甫是心懷天下黎民的詩圣,只是日子過得苦哈哈的,讀他的詩總有一張皺著眉頭的臉在眼前晃動。命運多舛蘇軾,顛沛流離一生,不斷被朝廷放逐,卻擋不止他活得自在,留下了大量優(yōu)秀的詩篇。讀他的詩,沒有呼天搶地,沒有怨天尤人,沒有得志張狂,沒有失意惆悵,詩句中透出詩家內(nèi)心的豁達、從容、淡定、自在和幽默,顯示出了以微笑面對命運的大智慧。讀趙曉夢的詩作,也為他微笑面對命運和時間所表現(xiàn)的智慧所感動,更從詩行中讀出有別于他人所獨有的那份從容、自在和幽默。
《時間的爬蟲》這本詩集,由四川文藝出版社出版,共有八章,貫穿各章題目的是時間:“第一章 被倫敦時差顛倒的鬧鐘/第二章 站在時間門檻仰望星辰/第三章 請給敦煌經(jīng)卷留點時間/第四章 靈魂被時間偷走了地址/第五章 時間流動得如此的緩慢/第六章 借來的時間已還給泥土/第七章 感覺活在時間的外墻面/第八章 時間與空間被重新命名”。他的編輯方式,通過時間主軸,將詩人近兩年的新作,納入時光河床徐徐流動;而他用詩性重新解構(gòu)時間,如“靈魂被時光偷走了地址”,“活在時間的外墻面”,這樣的言說,只能出自一個有天賦的詩人筆下,像精心設(shè)計的指路牌,引導(dǎo)我們走進詩人寬闊而神秘的內(nèi)心世界。
詩集的第一章是詩人出訪英國的一組詩。這組詩引起我的聯(lián)想,想到中國新詩剛滿百歲,想到新詩的初創(chuàng)期那些留學(xué)的英才,更會想到那個《再別康橋》的徐志摩:輕輕的我走了,正如我輕輕的來;我輕輕的招手,作別西天的云彩……留戀、難舍、徜徉之情融在詩句中,對英國的這所名校和英國的草木云水,流露初戀的滋味。百年之后,這位成都的詩人在敦倫被倫敦時差顛倒的鬧鐘從夢中吵醒。大夢已醒,成年的新詩和成熟的詩人,展現(xiàn)了另一種情懷?!洞髱熢趬ι稀酚靡环N全新的視角,審示人類文化的成果:“墻壁并未變得安靜。擠滿眼睛的嘈雜/這些從時間深處收集來的藝術(shù)品/不厭其煩復(fù)述著我們逝去生活的日常/散亂的片斷瞬間獲得了秩序和意義//鋼琴前年輕女子的眼里歲月靜好/鏡前裸背的維納斯讓誰的青春吐芳華/騎馬的查理一世走過秋天晨光中的田野/丑陋的公爵夫人花瓶里開出十五朵向日葵//畫作在墻上醒來,偷走了大師的時間/除了畫布的油彩我看不出更多名堂/但我們都尖銳地感到彼此的存在/無論皮耶羅拉斐爾維米爾還是梵高莫奈//他們對色彩和形狀的語言提練/偷走了屬于我的午餐時間/試圖尋找觀看這些畫作的正確視角/面孔中顯露出一種絕不認輸?shù)谋砬?/被謊言飼養(yǎng)的總督和絕望的貴婦/睡蓮池邊拿骨頭的年輕男子和戰(zhàn)艦/鏡子里反射出來的奇特細節(jié)常常被疏漏/嬰兒圣母天使被達芬奇安頓在神秘巖石上//迷宮一樣的墻壁拉長著畫布的時間/人與歷史之間橫亙著的深淵在色彩中和解/盡管完美人生是無數(shù)大師一個傷心的夢/但我知道,他們的靈魂決不出售”。這首短詩有極大的容量,將詩人在博物館畫廊的時間,變成了一條歷史的長河;將一個游客的門票,化為對人類命運和文化的思考。在對比和異質(zhì)中,消解歷史的積怨,找尋共同的夢想與追求,在全新的視角中,詩人自信而驕傲地確認自我。這首詩不僅表現(xiàn)了一個當(dāng)代詩人與世界對話的新基點,同時也展示了一個中國文化學(xué)者的思想軌跡。
作為一個文化學(xué)者和傳媒精英,趙曉夢的詩歌有更多的文化色彩。在“站在時間門檻仰望星辰”這章節(jié),他將中國社會的現(xiàn)實擺在酒桌飯局上,像一幕話劇,人們都成了酒水筵席里的角色:喝酒的人、勸酒的人、醉酒的人、唱酒的人、品酒的人、釀酒的人、拉酒的人和帶酒的人。這讓我想起老舍的《茶館》。老舍將老北平的市井閑人都拉進茶館成了茶客。這是象征,也是黑色幽默。在這場戲中出現(xiàn)的角色,都是我們熟悉的陌生人:“以人民的名義喝下這杯酒/你關(guān)心的高速公路星級賓館/甚至被歷史學(xué)家忽視的如廁難題/全都在你手上的酒杯里//不要有壓力/喝酒就是釋放壓力/就像大盤洗洗才會健康/每一次回調(diào)都是抄底加倉的良機/因為行情總是在猶豫中上漲//這峽谷的山也不會讓你恐高/這河里的水絕不是空頭的假水/農(nóng)業(yè)供給側(cè)改革的利好一個浪頭打來/高送轉(zhuǎn)的填權(quán)行情杯酒豈能封住去路……”《勸酒的人》這一番酒話,我們都好像聽見過,生動而又荒誕。酒江湖,詩江湖,在職場、官場和各式場所里,人們扮演的各式角色,詩人用詩一一解剖。其中所展示出幽默賦與的力量,來自內(nèi)心的強大;而精心把握的絲毫分寸,顯示運用文字技藝高湛的匠心。而在“靈魂被時間偷走了地址”這一章,詩人將一場人生的大戲放在在一次喪事的全過程,其與飯局之戲相比,有另一番意味深長:“等待她的所有氣息與人分離/盡管這個世界的善惡已與她無關(guān)/親朋好友的哀思都寄托在紙上/熊熊大火拿走了生產(chǎn)生活的用品//當(dāng)鞭炮又將音容笑貌高高擎起/我不知道該如何把她放下/在時間的任意角落/她都能憑空掏出眼淚和模樣//那些迫不及撇清關(guān)系的家伙/將麻繩孝帕三次拋過屋頂/我從火中聽出她的嘆息/猶如泥土,那樣持久那樣堅韌”。詩人對紅白事的深度解讀,實際是對人性的細分,生死界上,看透紅塵,讀透人心。這兩章詩作,充分借鑒吸收戲劇元素,將現(xiàn)實生活的片斷,精心安排如戲,成為社會的寬窄巷子,人生的風(fēng)景視窗。
中國當(dāng)下的詩壇空前活躍,自媒體的普及,也讓寫詩成為市井大眾皆可自娛自樂的方式。點擊率和不負責(zé)任的批評家同樣厲害,厲害地讓指鹿為馬成為詩歌的常態(tài)。對生命的深度體驗這是詩人的基本功,然而時下流行詩風(fēng),在事物表面滑行的艷詞麗句,讓不少與詩無關(guān)的分行散文,敗壞了讀者胃口。詩歌也是一門技藝,對趙曉夢的詩歌認真解讀,會讓我們不忘“詩無邪”的初心。在某些人將詩歌變成展示傷疤、血腥和欲望的江湖攤場時,我讀趙曉夢的《從前慢》,為詩人將生命體驗完成為詩而感動:“那時候時間都埋在土里/陽光埋在土里雨水理在土里/莊稼埋在土里只有云在天上/一覺醒來,牛還在身邊吃草//比背兜先填滿的不是草/是肚皮的饑餓和母親隔著/田間地頭遞來聲音的目光/阻止伸向玉米紅苕的鐮刀//汗水和饑餓成為時間的刻度/一個在泥土里快速擴散/一個在胃里快速膨脹/只是該死的太陽還在山坡上……”饑餓是與死亡同樣深刻的生命體驗,死亡是對未知前途的恐懼,饑餓是現(xiàn)實生存的煎熬。這是一個真正經(jīng)歷過饑餓的人才能得到的體驗,那就是“慢”,一切都慢了下來,讓煎熬悠長而無望!我們這一輩人都經(jīng)歷過饑荒年代,然而能寫出刻骨銘心的“慢”,這是我第一次讀到!不是所有的痛苦都要血跡斑斑,都要呼天搶地,趙曉夢的《從前慢》,就如一根銀針插入我靈魂的深處,喚醒六十年前深埋的記憶:我坐在課堂里,張望陽光刻在窗框上的刻痕,盼望下早自習(xí)課,去喝一碗粥,那是多么漫長的等待!詩無邪,更重要的提醒詩人要去發(fā)現(xiàn)美,并用詩歌去呵護美。引人向美向善向上,是詩人的天職。記得前些日子,有一個初學(xué)寫作者對我說:現(xiàn)在都在寫人性之惡,社會之丑,提倡寫美好,是不是太簡單幼稚了?我回答說,這個世界充滿陰暗丑陋,人心也不乏卑劣險惡,發(fā)現(xiàn)美不是一件簡單的事,創(chuàng)造美更是艱苦勞作之果,一代又一代的詩人們,正是將人世間值得珍惜的美,保留于詩行,不讓他們湮滅于黑暗長夜,我們才有燦爛的文明。詩人是燃燈者,正如曉夢詩中所說:“翅膀是最好的回答/春天擁有足夠自信/讓我伸向三月的手/不再被風(fēng)吹走”。
讀曉夢的詩,有一種快意,有一種驚喜。詩人何為,立己達人?!叭松目缍茸⒍?真誠地陷在自己的鞋子里/哪怕和/維特根斯坦海德格爾相處再好/不明白的生活哲學(xué)也是格格不入”讀到此處,我覺得詩人說得極好,我再說,也就畫蛇添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