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波
摘 要:反溯文化觀念史,古代書法文化的實踐群體與華夏文明的實踐群體同為史官集團。于是古代書法文化在實踐過程中逐漸生成了自然之美與人事之善合一的審美理想,在視覺上則表現為猶如一個生命單位的形象特質。孔子之后,隨著士階層對史官職能的替代,書法主體的道德性和書法本體的藝術性則逐漸由合一走向分離。在這一轉變過程中東漢及魏晉的書法史論家們率先意識到了古法“守一”逝去的危害,并力圖對古代書法文化所生成的理想范式進行堅守,然而書法藝術自身卻以巨大的熱情擁抱現實,走向了多元并存的新時代。
關鍵詞:書法文化;審美理想;史官集團;士階層
中圖分類號:J2921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1-444X(2019)06-0096-06
國際DOI編碼:10.15958/j.cnki.gdxbysb.2019.06.014
Abstract:Tracing back the history of cultural concept, it can be noted the practice group of ancient calligraphic culture and that of Chinese civilization are the same group called historiographer clique. Thus, the ancient calligraphic culture developed an aesthetic ideal in practice integrating the beauty of nature and the artisanship of human to present its distinct features as an individual living creature in visual aspect. After Confucius, the functions of historiographer were replaced by the literati; and the morality of calligraphy subject was gradually detached from the artistry of calligraphy entity. In this transformation, the historians and critics of calligraphy in the Eastern Han Dynasty and Wei-Jin Dynasties were first to be aware of the harm of abandoning the commitment of “Shouyi” in the ancient way and attempted to persist it with ideal paradigm generated by the ancient calligraphic culture. Meanwhile the art of calligraphy itself embraced reality with enormous enthusiasm and ushered into a new era of pluralism.
Key Words:calligraphic culture; aesthetic ideal; historiographer clique; the literati; ZHAO Yi; CAI Yong; WEI Heng
馬克思實踐存在論認為“人類社會生活在本質上是實踐的”[1]82。如此歷史的形成實際是一實踐過程,否則終歸于漆黑一團。在實踐活動中尋找“理想”的內容,是實踐活動的最高目標,否則歷史只是一大串平鋪的事實。因此,就書法活動而言,在實踐中尋找其“審美理想”的生成應是其實踐活動的最高意義。
一、倉頡造字與古代書法文化審美理想的生成 ?馬克思認為一個民族文化觀念及文化意識的形成離不開這個民族的實踐。更為重要的是,一個民族文化的歷史之所以波瀾壯闊、蕩氣回腸、激動人心,正是基于一些重要實踐集團在生存實踐之外,有了對其“理想”的追逐與擁抱。因此,“在實踐活動中,人類的那顆道德的向上的心始終在活躍著,貫穿著他的實踐……理想就發(fā)自那顆道德向上的心。”[2]4是以“就民族而言,在實踐中,一個民族的生命就是一個普遍的精神生命,此中包含著一個普遍的精神實體。此普遍的精神實體,在民族生命集團實踐中,抒發(fā)出有觀念內容的理想,以指導它的實踐,引生它的實踐?!盵2]4因此,華夏民族文化觀念理想的尋找,必須得回到華夏民族的文化之根中去。這個“根”即是整個華夏民族生命實踐集團中普遍抒發(fā)觀念內容“理想”的那個集團。
據史料記載,“中華民族的集團實踐,司馬遷作《史記》起自黃帝,《尚書》述古,始于《堯典》”[2]6,這表明中國人文歷史中觀念的開始有兩條路徑可以尋找。第一就是《堯典》,第二就是《史記》中的黃帝。結合我國歷史哲學,《堯典》中形成的觀念內容的“理想”是“修德愛民”的道德政治。而《史記》中記載黃帝之世,則與史官的職責與實踐分不開?!鞍粗芄籴屖罚仍弧氛乒贂再澲巍?,又曰‘正歲年以敘事’,此天人兩語實賅括史官所備之觀念之全……前者屬道德政治之一面,后者屬于窺測自然只一面。”[2]13表明《史記》中所形成的觀念內容的“理想”則是“道德政治”與“窺測自然”兩面的統(tǒng)一,且由史官集團實踐形成。史官之職責至孔子,則由士階層來把握與運用。因此,以前史官的“道德政治”和“窺測自然”兩面,則落實為此后士階層的“仁智”兩面?!叭手恰敝珓t成為士階層“普遍的精神實體”,但 “仁智之全”必以“仁”為首出,“智”則隸屬于“仁”而為其用。但必須明白“史官隨客觀實踐而透露‘仁智之全’之道德實踐,只是不自覺的涌現。故普遍的精神實體亦是與‘自然’混一,而未厘清”[2]14。
由此看,整個華夏民族生命實踐集團中,普遍抒發(fā)觀念內容理想的那個集團,其典型的代表則是從“史官集團”開始的。無獨有偶,書法的實踐集團恰好也是從黃帝的史官集團——倉頡造字的實踐開始的。
事實上,倉頡是被公認的我國書法實踐集團中呈現其“審美理想”的最早代表人物。關于倉頡造書最早見于《旬子·解蔽》,該書指出“好書者眾矣,而倉頡獨傳者一也”。隨后在《呂氏春秋》《淮南子》《論衡》《說文解字》和《平陽府志》等古代典籍中都有明確記載。讓人驚喜的是,整個華夏民族實踐集團中最早普遍抒發(fā)“理想”的那個集團——“史官集團”,不但是整個華夏民族文化觀念理想的追逐者和踐行者,同時也是我國書法文化觀念內容的理想的追逐者和踐行者??梢哉f書法文化觀念的生成與華夏文明觀念的形成在最高的“理想”上保持了高度的一致性(實際上史學家關于“史”的起源也足以證明這一點)。
回到書法史,關于倉頡造字書史稱為古文。古文不但是文字的開始,也是最早成熟的書體。可以這樣理解,當古代書法文化觀念形成之后,古文以書法文化 “理想者”的身份,率先進入書法藝術的實踐領域,此后這一理想便指導著書法的實踐活動,引生書法的創(chuàng)作。至此,我們必須得明白古文書體,在實踐中追求的理想的實質到底是什么?
許慎《說文解字》在我國書法史寫作過程中扮演著極其重要的地位,該書序言中寫道:“黃帝之史倉頡,見鳥獸蹄迒之跡,知分理之可相別異也,初造書契”。此句意在表明觀鳥獸之跡,博采眾美,成古文之形,其目的并不是對鳥獸蹄迒之跡的模仿,而是要到達“知分理之可相別異”,這實與“史掌官書以贊治”的目的一致?!墩f文解字》中還指出“字”有六義:一曰指事、二曰形象、三曰形聲、四曰會意、五曰轉注、六曰假借。還說“倉頡之初作書,蓋依類象形,故謂之文。其后形聲相益,即謂之字。文者,物象之本;字者,言孳乳而浸多也”。根據許慎這位偉大的文字學家的解釋,“文者”源于自然而產生,“字者”關乎人事而出現。因此“文與字”本身則是“自然”與“人事”混一,而未厘清。無獨有偶,內藤湖南在《中國上古的社會形態(tài)》一文中指出中國文字最古老的形態(tài)來自于上古人灼燒龜甲的行事占卜活動。龜甲上的文字是問題,而對問題的回答則是用火燒出來的裂痕(紋樣),而掌握占卜的人正是后來所謂的史官。[3]這與許慎對“文”與“字”的解釋完全吻合。
然而“文”與“字”,古人謂“題于竹帛,則目之為書”[4]208,書體是書法實踐理想形成的重要標志。依據牟宗三的歷史哲學觀,“在實踐活動中,人類的那顆道德的向上的心始終在活躍著,貫穿著他的實踐……理想就發(fā)自那顆道德向上的心”[2]4。書法實踐中對其創(chuàng)作理想的追求,受人類那顆道德向上的心的影響是一以貫之的。那么,人類這顆道德向上的心在整個宇宙中,到底應該積極追求什么呢?以宇宙觀論,整個宇宙由自然、人、社會三大要素構成,而人的大腦(古典文化中常指心)又是由知、情、意所主管。因此,自然、人、社會與知、情、意激烈碰撞之后,毫無疑問,“真、善、美”成為了整個古典文化中人類那顆道德向上的心所追求的理想所在。
由于史官集團在書法文化觀念與華夏文明觀念的誕生過程中身份重疊,所以倉頡及其史官集團在造字時,對書法審美理想的落實則理應“自然”取其“美”,“人事”取其“善”。因此,“自然之美和人事之善”的統(tǒng)一,即成為了書法文化觀念在實踐道路上追逐的終極目標。由于黃帝史官階層又是整個華夏文明觀念實踐的代表集團,“自然之美和人事之善”二者合一,是我國整個古代文化實踐的理想追求。方聞先生指出在中國古代“文字和圖像被認為是傳播天命的媒介”[5],完全和我們的文化觀念融為一體。所以孔子大贊韶樂“盡善盡美”,并以韶樂比喻三代的政治??鬃舆€說“詩三百,一言以蔽之,思無邪”[6]等等,都是這一文化觀念理想的反映。
我們先祖在漫長的文化實踐中,雖然找到了這一奮斗的理想目標,但是就書法文化而言,在具體實踐中是如何落實的呢? 由于倉頡造字,皆依類自然物象,字是因人間俗事繁多而孳生。張懷瓘也說“文者祖父,字者子孫”[4]208,文與字的根,都在自然物象里面。那么,自然物象的根本又是什么?宗白華先生說中國的“字已不僅是一個表達概念的符號,而是一個表現生命的單位,書家用字的結構來表達物象的結構和生氣勃勃的動作”[7]158。因此,我們認為中國書法對整體物象生命般運動特征的把握與落實是書法藝術具體踐行“自然之美和人事之善”這一理想目標的最佳途徑,這在商周青銅銘文里表現得淋漓盡致(如圖1),乃至于宗白華先生感嘆到“令人相信傳說倉頡四目見了宇宙的神奇,獲得自然界最深妙的形式秘密”[7]184。
漢朝大書家蔡邕說:“凡欲結構字體,皆須像其一物,若鳥之形,若蟲食禾,若山若樹,縱橫有托,運用合度,方可為書”[8]。實際上,更為常見的是中國人在欣賞書法的時候,總喜歡與自然物態(tài)相聯系。以孫過庭《書譜》為例,“觀夫懸針垂露之異,奔雷墜石之奇,鴻飛獸駭之資,鸞舞蛇驚之態(tài),絕岸頹峰之勢,臨危據槁之形;或重若崩云,或輕如蟬翼;導之則泉注,頓之則山安;纖纖乎似初月之出天涯,落落乎猶眾星之列河漢”[4]1。從字面上看,這段文字完全是在欣賞大自然生命般內在的活力之美,而讓人幾乎想不到這其實是在欣賞書法。方聞先生也認為, “(孫過庭)他形容書法仿佛是對大自然非凡的領悟?!盵5]??梢哉f,無論是從蔡邕到孫過庭,還是從宗白華到方聞,他們對書法文化審美理想的認知都高度一致。
由于倉頡造字的實踐與黃帝史官“掌官書以贊治”及“正歲年以敘事”的華夏民族文化觀念的理想的實踐主體重疊。史官集團所體現出普遍的精神實體與自然混一,逐漸被士階層在實踐中不自覺地落實為“仁智之全”的道德實在。此一觀念下貫到書法等具體的文化實踐中,則表現為對“自然盡美”與“人事盡善”合一的審美理想的追求與向往。在書法等視覺藝術中則進一步落實為對 “一個表現生命單位”的對象的把握,這幾乎就可以完整地、深層次地解釋古代書法理論的寫作、鑒賞與評價中總是充滿著“人事”與“自然”混一的緣由。筆者暫且將這一文化觀念概括地稱為我國“古代書法文化審美的理想范式”。
由于史官集團的職責至孔子之后被“士階層”所替代,隨之基于史官集團的普遍精神實體與自然混一而未分的特點,則逐漸表現為士的“仁智之全”,且以“仁”為首出,“智”隸屬于“仁”而為其用。由于“仁”與“智”的相互博弈,該理想范式在歷史中曲折發(fā)展,有時向上、有時向下、有時是正、有時甚至是反是邪。
二、古代書法文化審美理想范式的初變
通過分析可知華夏民族文化實踐中的“史官集團-士階層”是最終找到統(tǒng)合“自然盡美和人事盡善”這個文化理想的群體。就書法而言,則具體落實為書法創(chuàng)作者對文字“表現一個生命單位”的把握與捕捉。
古文作為史觀集團創(chuàng)作的成熟最早的書體,自然涵蓋著書法文化觀念的理想實質。由于古代藝術遵循著模擬再現的指導思想,后世文字書寫的實踐者,嚴格地遵循著倉頡這位雙重文化理想塑造者的指導思想,即自然與道德的混一,且不自覺地執(zhí)行著,這個傳統(tǒng)一致保持到東漢,因草書的出現而被打破。
東漢趙壹的《非草書》(即章草),作為書法史上最早的一篇書論是對草書的批評。該文指出“夫草書之興也,其于近古乎?上非天象所垂,下非河洛所吐,中非圣人所造。蓋秦之末,刑峻網密,官書煩冗,戰(zhàn)攻并作,軍書交馳,羽檄紛飛,故為隸草,趨急速耳,示簡易之指,非圣人之業(yè)也”[4]2。可以看出,草書為隸人所作,以急速、簡易為特點(如圖2),已明顯違背了圣人造字依物象形、博采眾美、以達贊治與敘事的初衷的理想原型,這一點作為大學者的趙壹非常清楚。
基于趙壹對草書為隸人所作及急速、簡易特點的批判,我們必須明白另一個事實,即趙壹的《非草書》開始將書法的本體與客體進行區(qū)別,這暗示著上古所生成的審美理想已開始瓦解。因為圣人造書基于自然與道德的混一,體現仁智之全、追求盡善盡美與整體物象生命般運動的特質。很顯然書法在上古所生成的審美理想中其主體與客體是融為一體,合二為一的。由于當時造書的主體是圣人,所以書法的客體體現“自然盡美與人事盡善”是不自覺的涌現。但草書由于非圣人所作,且在當時還受到士階層的追捧,這才引起了趙壹的強烈不滿。
趙壹《非草書》中出現對書法主體與客體分離的論述,也并非偶然。書體的完備應該說在漢朝就全面完成了。當書體完備之后,書寫便進入自身藝術化的階段。于是,書法主體的道德性與客體的藝術性逐漸分離便成必然趨勢,譬如東漢鴻都門學的出現就是最好證明?!逗鬂h書·陽球傳》記載:“伏承有詔敕中尚方。為鴻都文學樂松、江覽等三十二人圖像立贊,以勸學者?!杆?、覽等皆出于微蔑,斗筲小人,依憑世戚,附托權豪,俯眉承睫,徼進明時,或獻賦一篇,或鳥篆盈簡,而位升郎中,形圖丹青。……臣聞圖像之設,以昭勸戒,欲令人君動鑒得失,未聞豎子小人,詐作文頌,而可妄竊天官,垂象圖素者也。今太學、東觀足以宣明圣化,愿罷鴻都之選,以消天下之謗。”[9]這里陽球奏罷鴻都門學中的“獻賦”(主指俳優(yōu))或 “善鳥篆者”(書寫)的原因正是在于“主體的道德性與客體的藝術性”的嚴重分離。事實上,分離也并不可怕,關鍵是分離之后書法本體與客體的標準到底該是什么?趙壹告訴我們這必須得回到古文當中去尋找。我們知道古文的主體是史官集團,該集團自孔子時代開始已經被尊為圣人。但古文的客體是什么樣子呢?由于秦朝統(tǒng)一文字之后,古文在東漢已經很難見到,欣喜的是我們可以通過趙壹對當時草書的批判,獲得對古文的本體標準的了解。
趙壹說當時的草書“但貴刪難省煩,損復為單”[4]2,并接著說“皆廢倉頡、史籀”[4]7。根據趙壹的意思推測,“難、煩(繁)、復”的字形應是指古文、籀書的書寫特點。趙壹在《非草書》中明確講到草書是“臨事從宜”而產生,若真是“臨事從宜”,應可以理解,但若不是臨時從宜,而士階層卻追慕、好尚,則應自當警惕,這正是趙壹作《非草書》的出發(fā)點?!斗遣輹分袑Ξ敃r擅長草書的杜度、崔瑗這些有名的士階層,表達了強烈不滿。這可以看出東漢士人對書法本體的基本態(tài)度,即是對從宜、急速、簡易書寫本體的憤怒,對“難、煩、復”書寫本體的堅守。因為,“難、煩、復”是史官集團作書時對待本體的基本態(tài)度,體現的是他們對待自然與道德的混一性,并且士階層本是承續(xù)史官集團這一品性而來,按道理士階層在書寫過程中,理應自覺追求“難、煩、復”的本體屬性,反對“從宜、急速、簡易”的非“圣性”之作才對,但由于東漢社會動蕩,士人階層道德素質嚴重下滑,故才出現了趙壹對書壇這一現象的強烈批判。
趙壹《非草書》的最大貢獻,正是他看到了古代書法實踐中所體現出的“難、煩、復”本體中的“圣性”所在,與當時書法在本體上追求“從宜、急速、簡易”非圣人所作的明顯差異。趙壹《非草書》對草書的批判,實則是呼吁承續(xù)史官集團的士階層,在書法實踐中要守住“古法”的本體特質。由于時代的局限,趙壹的吶喊更多是充滿著無可奈何。但是換個角度而論,趙壹通過對草書實踐的反思與批判,讓我們首次看到了書法主體的道德性與客體藝術性的分離的客觀現實,這便開啟了日后書法文化觀念中“古今之變”大討論的閥門。
三、古代書法審美理想范式的堅守
古代書法審美理想是追求書寫主體道德美與本體自然美的統(tǒng)攝,具體落實為視覺上的“一個表現生命的單位”。作為一個“生命的單位”這其中包含著諸多要素,于是當書論對書寫的具體要素進行剖析時,則標志著書法文化審美理想開始走向瓦解。
東漢蔡邕作為書法史上的關鍵性人物,實際上古典代書法史中關于書法具體之法的論述,正是從他開始的。他的《筆論》與《九勢》就是最早討論書寫文字具體之法的專論,且蔡邕自己說他的書法“得之雖無師授,亦能妙合古人”[4]5。在《筆論》與《九勢》中關于書法主體與客體的分別討論已經非常明顯,這就意味著書法實踐中“古法”逐漸遠去,而“今法”開始來臨。就書法而言,“具體之法”之于蔡邕當然沒有師授,因為,“史官隨客觀實踐而透露‘仁智之全’之道德實在,只是不自覺的涌現”[2]14,然這種不覺得的涌現又是基于“史官集團”自身所具備的“圣性”而產生的,上古的書寫者其實都具備這種內在的“圣性”人格,所以書寫文字達到“自然之美和人事之善”完全是“不自覺的涌現”。然而到蔡邕的時代,士階層對上古文化理想的踐行已經慢慢遠離了“不自覺的涌現”,相反需要完全“自覺才能涌現”,這樣一來“具體之法”則成為了“自覺涌現”的重要媒介。
反觀蔡邕的《筆論》與《九勢》是書法“具體之法”出現的標志性書論?!豆P論》開篇就講到“欲書先散懷抱”[4]6,這顯然是在講書法的主體。但請注意這一主體更加呈現出后世藝術家的特性,而與上古書者的圣人特性相去甚遠?!毒艅荨分谢径际怯懻摃鴮懙谋倔w。雖然《筆論》與《九勢》開始出現了“具體之法”的論述,但是我們必須得清楚,若仔細研讀《筆論》與《九勢》,蔡邕更多是對古代書寫者在書寫時整個狀態(tài)的一種想象式的回憶與還原,并未曾真想使古法分散,而是想極力接近“古法”。譬如,他在《筆論》中特別強調“為書之體,須入其形……縱橫有可象者,方得為之書矣”[4]6,且將書法之形想象成若坐行、飛動、往來、臥起、愁喜、蟲食木葉、利劍長戈、強弓硬矢、水火、云霧、日月等等,這些都暗示了蔡邕對充滿“表現一個生命的單位”特征的古代書法文化理想之美的向往與堅守。
再看西晉衛(wèi)恒《四體書勢》,該文雖然對古文、篆書、隸書和草書都表達了贊美,但又無不是圍繞著對書法本體具有“表現一個生命的單位”的贊美。衛(wèi)恒還說“黃、唐之遺跡,為六藝之范先,籀、篆蓋其子孫,隸草乃其曾玄”[4]13。衛(wèi)恒以祖先、子孫、曾玄,對書法本體形象進行了超時空的想象,子孫、曾玄對于祖先而言在形式或內容上有所簡化,但仍未影響其作為一個完整的生命體的藝術形象的存在,這一點在衛(wèi)恒書論中也表現得非常明顯??梢钥闯鑫鲿x衛(wèi)恒對“古代書法文化審美理想范式”也是保持著強烈的堅守態(tài)度。
由于古代書法文化審美理想范式在本體上強調“表現一個生命的單位”特征的體現,簡單點說就是“生命力”的體現。再往下一步落實,生命本體之美應該首先表現在力量上,然而力量體現的關鍵則在于“勢”的呈現,而“勢”《說文解字》解釋為“盛力權也”,即是“力量與權力”的體現。這也就表明當書論普遍關注“勢”的時代,仍然是將書法視為一個生命整體在看待。無獨有偶,從東漢蔡邕的書論名篇《九勢》,到西晉衛(wèi)恒書論名篇《四體書勢》,到西晉索靖的書論名篇《草書勢》以及西晉成公綏的書論名篇《隸書體》(體與勢本不分離)。這些從東漢到西晉的書論名篇均是圍繞著“勢”(體)而展開的,這就再一次有力地證明了上古書法的根本大法即是創(chuàng)造自然界、社會界符合生命本體特征的書法本體。同時,還證明了我們所討論的古代書法文化理想范式的本體,至少在西晉的士階層中仍然是普遍得到積極維護與認可的一種理想范式。
結 語
從歷史哲學觀而言,一個民族文化觀念的形成,實際是一實踐過程。在這一過程中一些特殊集團表現出對文化觀念內容理想的追求,成為實踐活動的最高目標,該理想一旦形成則具有文化軸心的意義。反觀書法文化史,“史官集團-士階層”是書法實踐中始終追求書法文化觀念理想的代表群體,其中“史官集團”率先創(chuàng)造出了古文書體。由于“史官集團”普遍的精神實體與自然混一(本體之美與主體之德的統(tǒng)一),故古文蘊涵著“自然之美與人事之善”合一的書法文化的理想審美范式。然而史官之職責至孔子時代則由士來把握與運用,其普遍的精神實體則落實為“仁智兩面”。與此同時,自東漢后士階層普遍的精神實體,開始由“仁智雙全”演變?yōu)椤叭手欠蛛x”,至此古典書法文化所生成的道德與自然混一的理想范式也就隨之分離。盡管士階層也曾經為古代書法文化的理想范式的逝去而感到不安與憤怒,進行了有力的堅守,但最終還是擋不住書法藝術自身擁抱現實的巨大熱情,而奔向了更為多元的未來。
參考文獻:
[1] 馬克思,恩格斯.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2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72.
[2] 牟宗三.歷史哲學[M].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7.
[3] 內藤湖南.東洋文化史[M]. 林曉光,譯.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16:6.
[4] 上海書畫出版社.歷代書法論文選[M].上海:上海書畫出版社,1979.
[5] 方聞,李維琨.為什么中國繪畫是歷史[J].清華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5(04).
[6] 孔子論語[M].宋朱熹集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9.
[7] 宗白華.美學散步[M]. 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5.
[8] 上海書畫出版社.孫過庭書譜[M].上海:上海書畫出版社,2001:5.
[9] 范曄.后漢書[M].北京:中華書局,1995:2499.
(責任編輯:楊 飛 涂 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