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偏好屬于幻想的事物
我一直偏好屬于幻想的事物:飛翔和愛情,小精靈的地下生活
一聲鳥鳴在頭頂掠過,只見白云,卻看不見任何一只具體的鳥。
黃昏時突然有牛臥進枯黃的草叢,它分裂成無數(shù)的灰色兔子,然后四散著向遠(yuǎn)處逃去。
哭泣的趕車人,他把散發(fā)著臭味的馬車趕回馬棚,將覆蓋上面的瓜蔓揭開:
新死的小兒子突然從中躥起,他的手里還攥著一小把灼熱的黃金。
可是,“那該死的拘謹(jǐn)?shù)臉洳辉嘎允┬∮?/p>
來欺騙我的視覺——
例如,用光的把戲
變出一個少女和她滴在發(fā)梢上的露水;
我的樹仍舊是樹?!?/p>
我一直偏好屬于幻想的事物,將虎斑的小貓想象成國王,它昏聵而機敏
將灑在路上的豆子看成是遭到詛咒的將士——他們不能回家,只能在豆子的內(nèi)部寫一封長長的信。他們躲避著卡車
害怕被載向更遠(yuǎn),那么多的思念只得在遙遠(yuǎn)的土地上發(fā)芽……
樹葉里藏著靈魂,它們不敢把自己吃得太重
黑暗里藏著靈魂,它們不分泌毒液,只是不愿意一直孤獨,愿意在某個人路過的時候現(xiàn)一下身。
紙片里藏著靈魂,它們躲在語詞之間,你會摸到它掩飾不住的羽毛
可是,“那該死的拘謹(jǐn)?shù)臉洳辉嘎允┬∮?/p>
來欺騙我的視覺——
例如,用光的把戲
變出一個少女和她滴在發(fā)梢上的露水;
我的樹仍舊是樹?!?/p>
我一直偏好屬于幻想的事物。
我用幻想來抵抗歲月,日漸平庸無趣的生活,堅硬而冰冷的石頭。
即使它足夠堅硬也沒有用,我會在它的內(nèi)部建立屬于幻想的政權(quán),建立水流和貝殼,一條柔軟如絲綢的美人魚,它吐著連綿不斷的氣泡。
我在幻想的紙上寫詩,盡管不使用任何浪漫的詞
我寫下灰色的夢,一樹的桃花處在它的核心——
是的,漁郎們不會發(fā)現(xiàn),哪怕我在他們到來的路上撒滿飄動的桃花。
“那該死的拘謹(jǐn)?shù)臉洳辉嘎允┬∮?/p>
來欺騙我的視覺——
例如,用光的把戲
變出一個少女和她滴在發(fā)梢上的露水;
我的樹仍舊是樹?!?/p>
我的樹仍舊是樹;音樂還在回旋,我的房間在慢慢地陷入黑暗。但我一直偏好屬于幻想的事物。
這一點,需要承認(rèn)
注:詩中引文引自普拉斯《召喚森林女神的困難》。
羞? ?愧
我在落葉的黃昏發(fā)現(xiàn)她,捂著凍紅的臉,在長滿樹瘤的柳樹下瑟瑟發(fā)抖。我在暗下來的黑暗角落里發(fā)現(xiàn)她,低聲哭泣著,像一只
受到臺風(fēng)驚嚇的雛鳥。我在
下午兩點,昏昏欲睡的空氣中發(fā)現(xiàn)她,她在用力地擦拭著,沾在白褲子上的污漬。我在上午九點的公交車上發(fā)現(xiàn)她
一個消瘦的背景,她的雙肩有明顯的悲泣痕跡,我說的痕跡是她自己的
就像,留給鏡子的口紅唇印。
我在走過裕華路街口的斑馬線上發(fā)現(xiàn)她,一聲尖叫,然后驟然地消失
我在奧北公園那些石頭塑像的一側(cè)發(fā)現(xiàn)她,就像另一塊斑駁的石雕,身體里卻涌出源源不斷的水分。我在早晨的霧氣中發(fā)現(xiàn)她
她在那里,無助地蹲著,把自己打扮成一件楚楚動人的易碎品。
她躲在背后,我當(dāng)然聽得見那種掩飾的呼吸。她躲在呼吸里,像一根讓人不適的刺。她躲在茶幾的后面,她躲在茶水里
她躲在《百年孤獨》的五十八頁,在那里她更換了自己的名字,蕾梅苔絲;她躲在尤瑟納爾的書中,使用著“淮德拉”的身體和命運。她
無所不在。不可或缺。
她躲在吊蘭沙沙沙沙的葉子中間,她躲在
蠹蟲如沙漏般的暗地蛀蝕之中,躲在窗簾的后面,北二環(huán)路的車流
和晃動的燈影之中。不,其實躲閃著的并不是她,而是我,我試圖忘記
試圖運用歸屬于“遺忘”的那塊橡皮??墒撬廊皇菬o所不在,不可或缺。我總能聽見她的抽泣,那里面
已被委屈塞得很滿。
不,不是,我說的真的不是愛情,而是羞愧:
某個讓人羞愧的下午,我看見,一個瘦弱的女孩,一次次被推倒在路邊的泥水里。一個不成樣子的男人,用力地拽著她的頭發(fā)。
而我,心臟劇烈卻可恥地跳著,和沒有面容的眾人一起,轉(zhuǎn)過身去。
擠 壓
他像一條患有哮喘的魚,鼓著兩腮在樓梯口呼吸。他的喉嚨已被反復(fù)咳出的刺給重重地卡住,擠壓
是他難以擺脫的重量。他走過的地方落有帶有血的鱗片
早被麻木的路人踩進了泥土里。
生活如同兩塊飄浮的厚木板。從兩個方向向他一次次撞來,
當(dāng)然這并不是木板的樂趣:它們只服從于時代和命運的水流,屬于被動,驅(qū)使。當(dāng)然也不能責(zé)怪哮喘這樣的病
哮喘不是經(jīng)濟,雖然下滑的生活能夠讓它有所加重。
他鼓著兩腮,仿佛上樓的路程突然地生出了荊棘,他需要護住
已經(jīng)稀薄的、松懈下來的魚鱗。唉,這一天,這又一天
他的肺早就被擠壓得不成樣子。不然空氣也不會那么艱難,它只有
一小部分可以通過肺孔,渾濁著霧霾沉重的焦煳氣味。“唉,我已經(jīng)不止一次地被生活謀殺,我知道誰是兇手,但沒機會指認(rèn)?!?/p>
這個還準(zhǔn)備繼續(xù)向上的人,面色蒼白
像一條患有哮喘的魚?!拔冶緛韺儆诤Q蟆5珔s夾在了石縫之間,還要經(jīng)受潮水中,厚木板的來回撞擊。可又能怎樣?”
可又能怎樣?
垂直的陰影也像一塊厚木板,樓梯口,哮喘如同是一項突然患上,并且覆蓋了舊有損害的新疾病
讓他的雙腿變軟。
“我知道自己正在遭受謀殺。而我的焦躁卻是,如何能甩掉不堪重負(fù)的肺。是它讓我明白自己已被疾病纏身”
“是它,讓我反復(fù)地不安,呼吸艱難?!?/p>
他伸出手來,捂住自己空蕩蕩的胸口。
皇后的怨言
總是沒完沒了的睡眠,而我總在睡眠里迷失,一步步走到更深的水中
蠟燭的閃爍那么冷。
剛剛送來的堅果實在太硬,它又一次誘發(fā)了牙痛:屬于少女時代的、堅固的病。
剛才你說什么?
是的,生活掌握了我們。我當(dāng)然能感覺到這一點。
人們記得住夢境,卻記不住睡眠——可我卻恰恰相反。我的夢從來都是模糊的一團,只有錯覺,不斷出現(xiàn)的錯覺
沒有來路,也沒有退路。我在水中下沉:
他們明明知道我不喜歡水池,可非要在里面裝滿讓人眩暈的水。我知道是生活掌握了我們,而不是
相反。那只學(xué)舌的鸚鵡就像是人質(zhì)
有時候,它也需要學(xué)習(xí)如何成為一個張不開嘴的啞巴。
他們以虛假的詞來對我,以虛假的笑容對我,我同樣地報以——
我更愿意多談幾句天氣。他們賣力地把枯葉掃走,可樹還在,沒落下來的枯葉層層疊疊。有什么用呢?日復(fù)一日
日復(fù)一日,我以為我一直在睡,睡眠就像有吸納力的海綿
前面是朝廷,是軍隊、糧食和陣營,偶爾我還能聽見那里傳來的喧鬧之聲。
而后面就是睡眠了,我讓自己沉陷在這把椅子的中央,
悄悄吸吮著,從海綿中滲出的水分。
令人尊敬的保羅還是錯了,他的出發(fā)點就是一個臆想的錯誤,因此,他的那些不堅固的結(jié)論總在搖晃。不,我并不抱怨
沒什么好抱怨的:所有的誤解都一樣深,他只是挖出了同樣的井而已。
不過這酒確實不讓人滿意:我嘗到了里面的苦
可是卻越來越清醒。保羅又一次錯了:我不像他們那樣相信,不像他們那樣生活,也不像他們那樣愛……我要像他們
那樣死去。這是我和他們唯一的共同之處。
我不能告知他們的實在太多了。
被自己的乳房束縛,我只得如此,那樣的高處我已不想再次攀登上去。
“多悲哀啊,看到
我的臣民縮水成這么小,這么小?!?/p>
注:詩中引文出自普拉斯同題詩《皇后的怨言》,部分語句則化用了瑪格麗特·尤瑟納爾《火∕一彈解千愁》中的句子。
李浩 一級作家,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現(xiàn)為河北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教授。著有小說集《誰生來是刺客》《側(cè)面的鏡子》《藍(lán)試紙》等,長篇小說《如歸旅店》《鏡子里的父親》,評論集《閱讀頌 虛構(gòu)頌》,詩集《果殼里的國王》,長篇童話《父親的七十二變》等。曾獲第四屆魯迅文學(xué)獎、第三屆蒲松齡全國短篇小說獎、第十二屆莊重文文學(xué)獎、第一屆孫犁文學(xué)獎、第九屆十月文學(xué)獎、第九屆人民文學(xué)獎等重要文學(xué)獎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