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良才
柳學武如果還活著,應該有八十好幾了。
自從他有一天突然從我們生產(chǎn)隊離奇失蹤后,所有的人再也沒有見過他,也沒有關(guān)于他的任何消息,他像是從人間徹底蒸發(fā)了。
柳學武當時是我們生產(chǎn)隊唯一的“右派分子”,他是一個漆匠,手藝極精,方圓幾十里的人都慕名來請他漆家具、漆壽材。他從不用化學漆,一律用的是土漆。 上漆前,他用砂紙把器具打磨得平滑無比,摸上去似嬰兒或大姑娘的肌膚才行;然后前后上三遍漆,漆出來的東西紅亮莊重,經(jīng)久耐用,且喜氣洋溢。
常聽柳學武邊干活兒邊哼京戲:“我坐在城頭觀山景,忽聽那城外亂紛紛,原來是司馬發(fā)來的兵……”嘴里還吸著劣質(zhì)紙煙,嘴不閑著,手也不閑著,漆出來的東西件件沒話說。
沒見過柳學武的父母,也沒聽說他有老婆、孩子,他就那么孑然一身,如同獨行俠,仿佛和孫猴子一樣是從石頭縫里蹦出來的。
有一年,上級給我們生產(chǎn)隊分配了一個“右派”指標。麻子隊長很為難,就召開社員大會民主評議,評過來評過去,誰也不愿當“右派”,事情定不下來。正好隔壁生產(chǎn)隊有個大爺來找柳學武漆家具,柳學武抬腿出了文化室,回來時,社員們嘻嘻哈哈地熱烈鼓掌。麻子隊長說:“恭喜你,柳學武!經(jīng)大家一致推薦和舉手表決,你當選右派了?!绷鴮W武抽著煙屁股,漫不經(jīng)心地答道:“就我文化高點兒,我不當右派誰當右派?”
柳學武有早起的習慣,起來后燒一壺開水,沏一杯濃茶,飽飽地喝了,看看上工還早,就拎著糞耙子和糞箕去村路上撿狗屎、雞屎、牛屎,然后送去隊里的一片向日葵地里,他想“好好改造”。他邊給葵花地上肥,邊念出兩句詩:“多撿村頭臭狗屎,好肥隊里向陽花?!鼻『帽簧a(chǎn)隊會計盧大耳聽到了,盧大耳就報告給了麻子隊長,麻子隊長主持召開柳學武的批斗大會。批斗完了,麻子隊長厲聲叫道:“右派分子柳學武,明天去我家給我娘老子漆壽材,不得有誤!價錢能不能便宜點兒?”
柳學武邊摘胸前掛著的牌子邊摩挲著脖子道:“孝心哪有打折扣的?該啥價就啥價,質(zhì)量保證!”
村口新辟了一個“批判欄”,老空著,上級來檢查,麻子隊長挨了批評,說他沒有繃緊階級斗爭這根弦。麻子隊長就厚著臉皮來找柳學武,柳學武說:“行!這個忙我?guī)土??!苯Y(jié)果柳學武寫了好幾張大字報,親自貼到批判欄上,署的是革命群眾的大名,內(nèi)容都是批判柳學武的。
柳學武不僅煙癮大,酒癮也大,他喝酒喝出了花樣兒。下酒菜無非是腌菜、蘿卜和一碟油炸花生米,偶爾會有幾片蒸臘肉,酒是孬酒地瓜燒,關(guān)鍵是他的做派。他住的土墻瓦屋后院有一小片竹林,外面下著雨,他將一把布的大雨傘固定在幾棵毛竹身上,掇了小方桌和矮鼓凳,就在“雨窠”里自斟自飲,喝到興頭兒上還會咿咿呀呀地唱京戲:“穿林海,跨雪原,氣沖霄漢……”
有人搖頭嘆息:“這右派分子,腦子怕是受了刺激,壞了?!?/p>
柳學武還會畫畫,這是許多人沒有想到的。他畫的是油漆畫,既有山水,更多人物。畫面?zhèn)魃瘢蜩蛉缟?。每張畫還刷了桐油防腐,亮晃晃的。我們生產(chǎn)隊的大美人田寡婦炫耀說,她請柳學武上門漆洗澡盆和馬桶,付不起工錢,柳學武撓著頭皮,說:“那咋辦?不行,你給我當一回人體模特吧,兩不相欠?!碧锕褘D聞言,就脫起了衣裳。柳學武慌了,忙制止道:“把衣服快穿上,我哪敢畫裸體?那樣,我這個右派分子就罪加一等了!”
若干年后,我們縣文化館舉辦了“柳學武繪畫作品展”,引起了轟動。展出的畫是從哪里來的呢?
人們記得,最后一次見柳學武是在公社的平反大會上,現(xiàn)場哭成了一片。柳學武沒哭,只隨口吟了幾句詩:“好風終于吹來到,頭上帽子被掀掉。一生做人不做鬼,天下之大任逍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