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仁通 南寧市作家協(xié)會會員,中學語文教師,作品散見于《百花園》《天池小小說》《紅豆》《故事會》等。小小說《一碗姜糖水》入選《2018年中國微型小說精選》。
消逝的鄉(xiāng)村牧歌
撐一葉記憶的扁舟,穿越時光的河流,把目光投射到那片魂牽夢縈的故土,不必太深邃,只需閑散,因為只有閑散,才能把業(yè)已消逝的鄉(xiāng)村牧歌一個音符一個音符地串聯(lián)起來,讓喜歡懷舊的人去盡情地吟唱,吟唱它的前世今生,吟唱它的喜怒哀愁。
一
過完年,到正月十五元宵節(jié),大紅燈籠從廳堂上取下,社壇里的花燈燒掉,冰冷的淫雨慢慢收住,春和景明的氣象逐漸顯露,忙碌的一年宣告從這個節(jié)點開始。
在故鄉(xiāng),鄉(xiāng)親們一年最大的收入是砍伐售賣杉木,其次就是養(yǎng)豬。豬要養(yǎng)對年,對年豬往往都長到四百多斤,幾百斤的肥豬宰殺,賣下來的錢,多半拿來購買化肥農(nóng)藥種子,小半拿來交娃兒們的學費。
于是,山外集閹豬閹雞補鐺于一身的手藝人,便沿著沅水河一個村子一個村子地逛蕩而來。手藝人繞村子吆喝一匝——閹豬啰!閹雞啰!補鐺!手藝人的吆喝前面拉得很長,像黃土高原上頭扎白毛巾的老鄉(xiāng)扯開的信天游,后面的“補鐺”收得急促,如鳳陽快板驟然收聲。這一緩一急節(jié)奏鮮明的吆喝把鄉(xiāng)親們從黃粱美夢中擾醒,鄉(xiāng)親們嘟噥了幾句善意的咒罵,然后家家戶戶開門關(guān)門,噼里啪啦的門板磕碰聲此起彼伏。
黎明時分,先干閹豬的營生。主家拆下門板斜靠在墻面剝落的泥巴墻上,手藝人鉆進豬圈,雙手抓住小母豬的兩條后腿倒著提出來,小母豬預(yù)知不幸來臨,聲嘶力竭地尖叫。手藝人把小母豬的兩條后腿用繩子綁住吊在門板上,下邊再用一根繩子縛住小母豬的胸脯,然后在小母豬靠近腿根的腹部澆上酒精,再從匣子里抽出鋒利的閹豬刀,在涂過酒精的地方拉下一條寸把長的口子。口子拉開,手藝人用嘴叼住閹豬刀,騰出右手,伸直食指,從割口插進去,一下一下地翻找花腸。找到了,用閹豬刀的尾鉤把花腸鉤出來,扎住,割掉,扔上屋頂。最后用縫衣線縫合割口,抹上烏黑的鍋灰,把嘶喊得精疲力竭的小母豬解下來放掉,閹豬便告結(jié)束。豬被閹過,三天不著圈不吃食,一味躲在后山草叢荊棘中哼哼。豬很傷很痛,但不會死掉。不但不會死掉而且在往后的日子里豬不會再騷情,只會悶聲不響地長肉上膘,到年關(guān),宰賣了解決一家人老大不小的用度。
太陽鉆破云層,橘紅色的光斜斜地灑在打谷場上,半翅大的公雞關(guān)在籠子里一籠一籠地擺了一地,手藝人不慌不忙從從容容地閹割。不過三個小時,這些半翅大公雞便被一一摘去睪子,成為閹雞,從此不會戲耍母雞不會飛上草垛不會拍翅打鳴。
手藝人的最后工作是補鐺。手藝人從籮筐挑里拿來三根小指粗、長約三十公分的鐵釬,呈品字形釘在硬地上,把人家用裂了的鐺抓住兩耳端上去,攥一把尖嘴錘,沿著裂縫叮叮當當?shù)厍?,一錘敲岀一個筷子頭大小的窟窿,一直敲到?jīng)]有裂縫為止。這時候,鐺的主人在一旁眼勾勾地盯著,一步也不敢離開,生怕手藝人無端地敲多了。因為等一下算錢的時候是按點數(shù)來計算的,點數(shù)越多付的錢就越多。所以,那時候,手藝人的尖嘴錘每舉一下,主家的心就哆嗦一下。
敲好了鐺,手藝人搬出現(xiàn)成的焦炭爐,接上碗口粗的風箱,鏟進炭塊,用杉木刺引燃,埋進一個尖錐底的耐火陶杯,陶杯盛著敲碎的新的鐺塊。手藝人一邊悠悠地拉著風箱一邊用鐵鉗搖動陶杯。不一會兒,碎鐺塊便煮熔成火紅耀眼的鐵水。手藝人左手拿一塊厚實的石棉墊子,用勺子舀出一小鍋稠稠的鐵水倒在墊子上,鐵水落在墊子上形成一粒渾圓不散的冒著火焰的鐵珠,手藝人飛快地把墊子連同火焰熠熠的鐵珠一齊伸到鐺底窟窿處往上頂,右手攥一根用破布卷成的鍋鏟柄粗的布棍豎直向下壓,鐵珠子便被壓平壓扁粘在鐺壁上。往下再重復幾次這樣的動作,鐺就補好了。鐺補好了,手藝人順手抓過一截生芋頭往補丁上搓擦,由紅變青的補丁哧哧地響,補丁上黏附的芋頭渣頓時被烤焦,散發(fā)出股股難聞的焦煳味。等鐺稍微冷卻下去,手藝人再倒進一盅水試漏。一切都好,手藝人皺巴巴的刀條臉不易察覺地浮上一絲得意的笑容。補好的鐺留下蜈蚣一樣的疤痕,疤痕凸起來像用魚鱗綴成。最后手藝人點數(shù)魚鱗收錢。收好錢輪到下一家。
補過的鐺不好用,炒菜時鍋鏟和鐺疤老是會打架,發(fā)岀刺耳的咣當聲,但是,迫于生活艱難,誰家都沒有能耐想置換一口鐺就置換。于是,上燈時分,昏黃的煤油燈光中,整個山村就好像約好了似的一齊響起這些咣當聲。這種聲音,脾氣好的人家響得柔軟稀疏一些,性子急的人家聲音響得生硬緊密一些,柔軟稀疏和生硬緊密交錯,頗有唐朝大詩人白居易《琵琶行》里“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語,嘈嘈切切錯雜彈”的味道。當然,其中是夾雜些許無奈和詛咒的。
二
故鄉(xiāng),位于荒僻偏遠的桂中山區(qū)。在那里,沅水河開山劈嶺而來,到了壩子坪卻難得溫馴地收住水勢,緩緩又輕輕地繞一個大彎鋪開。先輩們覺得此彎是上天恩賜的瑞物,便用大青石把彎口砌合,使之成為一個水汽氤氳的大水塘。
“池塘生春草,園林變鳴禽。”“竹外桃花三兩枝,春江水暖鴨先知?!背醮簳r節(jié),勤勞的嬸娘們挽起衣袖,在抽青長葉的青柳下,浣紗洗衣。頑童們不懂賞春,只是懶懶的百無聊賴地撿幾塊碎瓦片在水面上扔著打水漂??赐咂诒叹G的水面上打起一串串水花,然后打著旋兒沉入塘底。瓦片在漣漪微微的水面打長打短,沒有人驚呼也沒有人嘆惋。
但,春的腳步遠去,酷熱的仲夏來臨,水塘絕對成為孩子們的天堂。太陽剛升上半天,一幫孩子便相約著在水塘耍開了。他們個個脫得精光。依次站在高高的石頭上,挨個跳水,撲通撲通的聲音在空曠的水塘上空回響,濺起的水珠如驟雨一樣打在那位前來洗刷的母親身上,招來一頓善意的呵斥。孩子們玩膩了,就在厚厚的泥層石縫中摸螺捉蝦。這時候,大人們想叫孩子看一下牛或者曬擔把稻谷來碾,均不能把孩子從水塘拽岀來,如你的意愿做事。可有一樣能讓這些頑皮透頂?shù)纳嚼锿蘖ⅠR從這個大樂園里抽身而走。
“叮咚咚叮咚咚!”
“收鴨毛,收鵝毛,莫給風吹老鼠咬!”
“叮咚咚叮咚咚!”
“收廢銅爛鐵,收壞涼鞋春秋鞋,收牙膏皮雞內(nèi)金!”
…………
挑貨郎進入村口,搖響手中的貨郎鼓,扯直嗓子一通吆喝,在水塘里耍得不亦樂乎的山娃子們馬上眾神歸位,一個個像慌慌鬼一樣半穿半抱著衣服奔回家去。這些孩子,從岀生長到十一二歲沒幾個能趕過集,除非是哪個孩子不巧生了大病送到鎮(zhèn)上或縣里去救治,才有這樣的運氣如此的經(jīng)歷。因此,挑貨郎的擔子兩頭遮著圓圓的蓋子的兩個籮筐就是他們見過的最不可思議的百寶箱,挑貨郎擺在地上的那些花花綠綠的食品所占的簸箕大的地角兒就是他們見過的最大的世面。
孩子們飛奔回家,從屋角、從架子上、從墻上、從木棚里變戲法似的撿起拽出他們辛苦積攢幾個月才囤積下來的廢舊。這些廢舊包括廢鐵、銅絲、壞鞋、牙膏皮、桶箍等。當然,這里邊不包含鴨毛鵝毛,逢年過節(jié)宰殺的家禽拔下的毛屬于大人們的,大人們把它們賣了能買下一個月的油鹽呢!孩子們的這些廢舊都是從垃圾堆里翻找回來或者走路偶見撿回來的。孩子們把這些廢舊賣了,從挑貨郎那里換來魚眼糖、汽水、火燒餅、甜脆、烤花生等饞嘴的東西。孩子們的口袋都塞得鼓鼓囊囊,臉上難得地露岀十分富足的表情。大人們這時分都上山伐木或下地鏟草去了。在家的阿婆們也難得地攜著小孫子顫顫巍巍地走來,她們先給可愛的寶寶買些零食,然后戴上老花鏡仔仔細細地挑一些合用的東西,比如繡花針、線腦、樟腦丸等。
孩子們散去了,阿婆們也心滿意足地牽著孫子走了,挑貨郎收拾擔子往下一個村子走去。若是中午到了,挑貨郎覺得口渴或者肚子餓了,可以隨意地走進一戶人家,用木瓢從水缸中舀水喝或者從碗柜里拿碗舀粥喝。若是喝粥,菜是沒有的,但在灶臺旁邊定然會有終年用鹽水泡著的酸梅果,挑貨郎只管夾岀來送粥好了。挑貨郎不必付錢,你可以吃完就走,繼續(xù)去做你的生意,山里人不會責怪這些。當然了,每一回吃過了,挑貨郎都會把一些糖餅壓在桌上,既是表示謝意,又是告知主人,有挑貨郎來叨煩過。
到下午三四點鐘,挑貨郎的東西賣完了,他收來的東西把他的籮筐以及他帶來的袋子塞得滿滿當當。挑貨郎氣喘吁吁地挑著擔子順著沅水河走了,他的身影被夕陽拉得很長很長。唉!真是來時挑,回去也挑,都是靠肩膀吃飯,都不容易。
三
當從河道上吹來的風由濕重滯澀變成干燥爽朗的時候,栽種在山腰旱坡地上的棉花樹開始喇喇地褪盡葉子,簇擁枝頭的棉桃爭先恐后地爆裂,彈吐出白絨絨的花絮。不讓入秋以來醞釀已久的第一場雨瓢潑,阿婆就拄了拐杖,挑著籮筐,爬上山岡,一朵一朵地把如云的棉花哧溜哧溜地捋摘下來,擔回家去。
坐在幽深的村巷,就著時急時緩的穿堂風,左側(cè)擱一籮新下的棉花,腳前置一大簸箕,阿婆枯瘦的手在顫顫巍巍地剝除棉花籽。棉花籽尖而黑,裏在柔韌的棉絨里不易取出,阿婆費力地用兩個拇指把棉絨撕開,再將灰黃的長指甲探進去捏住扯出來,然后滯笨地扔進一旁的臉盆中。棉花籽落入盆中的聲音沉悶,棉花籽黏附的殘棉在下落的過程中像一只失足的毛毛蟲。這種異樣的聲音奇幻的影像立刻引來一群雞咯咯咯地爭食,爭到的扇動翅膀迫不及待地飛上斷墻,爭不到的就在原地廝打。豬停止拱地,在不遠處回頭傻看。狗不再逡巡,離開屋腳往這兒狂奔。貓受了驚嚇,飛也似的躥上屋脊。阿婆兀自不覺,安然如佛,只專注眼前的勞作,一掰一扯有條不紊一絲不茍。
最后的一朵棉花摘完最后一粒棉花籽除凈,從遙遠的溫州一路舟車勞頓而來的一高一矮兩個彈棉郎,在十七公里外的小鎮(zhèn)下了班車,然后挑著打棉被的家什,步行七八里地,到達出入六合山門必經(jīng)的六佑水庫,換乘船,行走估摸半個小時水路,再下船走十三公里陸路,就到隱沒于群山之中的我的故鄉(xiāng)。
故鄉(xiāng)的房屋依據(jù)地形呈梯級上中下三座而筑,每座兩間瓦房夾一個敞口大廳。上廳擺放八仙桌供逢年過節(jié)置放熟雞熟鴨熟鵝糍粑米花粽子等供品祭拜祖宗,中廳為兩邊廊房住戶安放飯桌解決一日三餐,下廳堆放一些柴草以備陰雨天燒灶煮食。現(xiàn)如今,中秋時節(jié),溫州彈棉郎循舊跡而來,住進去年的主家,而主家也早已把寬大的三廳騰空拾掇干凈,用作溫州彈棉郎彈棉花的工場。
歇息了一夜,第二天天剛麻麻亮,溫州彈棉郎便起床兵分兩路,吊直嗓子繞村大聲吆喝,讓鄉(xiāng)親們知曉,一年一遭溫州彈棉郎來打棉被了。
“彈棉花啰彈棉花!”
“半斤棉花彈岀八兩八!”
“舊棉花彈出新棉花喲!”
“彈成棉被嘞好娶媳婦嫁姑娘!”
聲音粗獷而黏稠,劃破鄉(xiāng)村的清晨震落草尖上晶瑩的露珠驚飛杏樹梢頭的知更鳥。早起的婆婆嬸嬸停下舀水的木瓢,愣怔了一下子,然后回屋告訴自家的當家人。
晨煙散盡奶飽孩子趕鴨入河,時間不過八點左右,婆娘媳婦就手摟肩挑來一床床舊棉被一擔擔新棉花,安頓在廳角旮旯空閑處。
溫州彈棉郎分工合作,矮個子拆下主家兩扇門板鋪在地上,把舊棉被攤上去,手拿一把鋒利的剪刀,沿棉被的四邊麻利地把包裹棉胎的紗線剪斷,掀掉罩在上面的紗網(wǎng),兩手很著力地撕扯黑實的棉絮,撕成一團一團的小棉山。高個子則尋摸來兩張長條凳,架上松木床板,于廳堂正中拼成彈棉花的案板,然后從擔子上解下打棉被的家什。打棉被的家什主要有四樣。一彎彈弓。彈弓由彎曲的杉木做弓背,用堅韌的牛筋繃緊作弦,弓長四尺左右。一把彈花槌。槌是檀木槌,質(zhì)地堅硬而沉重耐敲。一張磨盤。磨盤如鍋蓋大小,厚約五公分,上有一長條抓把,方便兩手同時按壓用力。一條牽紗竹。竹為锃亮的欖竹,長一米多,前端鉆有一小孔,布線用。
準備妥當,高個子開始裝備自己。高個子往自個腰際系一條四指寬的腰帶,背后縛一條拇指粗的竹子,竹子高出頭頂兩三尺,向肩膀前彎曲伸出,垂下一條細繩吊住彈弓。矮個子把撕扯好的棉絮抱到案板上,按主家要求的尺寸絮好攤平。高個子旋即跟上左手把弓右手持槌,很有節(jié)奏地圍著案板忽前忽后忽左忽右地敲打弓弦,弓弦一會兒沒入棉絮中一會兒浮出來,沒進去時隨著弓弦的不斷振動,發(fā)出嘭嘭嘭的沉悶的響聲,浮出來時則是清脆的嚓嚓嚓聲。嘭嘭嘭嚓嚓嚓連綿不絕,弓弦所到之處舊棉絮如靜寂的湖面翻騰起朵朵雪白的浪花。來打棉被的婆婆媳婦似乎很享受這打棉花的聲音,有時竟陶醉地微微斂起眼瞼。
金秋十月,僻靜的山村,所有的收成都趕這一茬兒。在田垌,鄉(xiāng)親們把熟透的稻谷割倒,一把一把地曬在田里,三五天后再扛來粗笨的禾桶揚打。禾桶用三公分厚的杉木條作料,刨光打榫上銷合成四個上底八十公分下底一米二高的梯形面板,四個梯形面板倒置通過榫頭咬合,拼成一個上寬下窄的正方形敞口桶。打禾時,一人抓一把靠著一邊高高揚起用力朝禾桶邊摔打,摔打時發(fā)出巨大的震人魂魄的嘣嘣聲。打脫的谷粒掉進桶底,如此反復幾次,一把禾便告打凈,只剩下光禿禿的禾稈。禾稈不能丟也不能燒掉,得攏成一小堆一小堆置放著,待來日捆了擔回家作牛過冬的草料。在旱地,芋頭套種在紅薯壟中,收秋的鋤頭從左側(cè)斜下,咔嚓一聲鋤進去,再把鋤柄一撬,一串串的紅薯便帶藤兒被翻出來。在山上,杉木最適宜這個時候砍伐,長柄厚背薄刃的柴刀從接近地面的根部落下,錚錚地響。
這些由山里人弄岀來的不同聲音,與往日未曾聽過的由溫州彈棉郎驟然敲打出來的奇怪的聲響,在空曠寂靜的鄉(xiāng)村上空突奔、碰撞、交融,融合成一曲妙不可言的鄉(xiāng)村牧歌。歌聲曼妙悠揚,讓逡巡的狗躥梁的貓晾翅的雞一時安靜下來,愜意地閉上眼打上盹。
持續(xù)不斷地敲打了一小上午,高個子把一床泛黃溜黑的棉絮敲打成一床蓬松潔白的棉絨,棉絨輕盈柔軟摸之欲化吹之欲飛,顫顫然仿若剛剛倒出泛起的啤酒花。
高個子卸掉行頭,抹下口罩,坐到廳堂一角打火吸煙。藍色的煙霧挾裹著棉屑土塵扭著卷著裊裊地往屋頂升騰。矮個子抓過磨盤放在蓬松的棉絨上雙手用力按著從前往后,從左往右來來回回地壓磨。一會兒后,他蹬掉鞋子叉開兩腳踏到磨盤上扭動身子像滑雪一樣滑過來旋過去,滑動的姿態(tài)優(yōu)美動作灑脫,羨慕得一群孩子回到自家也揭下罩粥的蓋子旋著玩。當然,很多時候是摔了個仰面朝天把蓋子直接磕壞,招來父親的一個抽脖子抑或母親的一頓斥責。
壓平磨實該布線了。過足了煙癮,高個子把線穗插進可以轉(zhuǎn)動的竹筒,將紗線穿針一樣穿過锃亮的牽紗竹,自己攥住線頭,竹子像釣魚一樣一下一下地甩給等在另一邊的矮個子。矮個子接了線按在磨壓齊整的棉被邊上。先給對角線再給經(jīng)線緯線,三線合一很快就織成一張紗網(wǎng)罩住打下的棉胎。做好了一面,把另一面翻轉(zhuǎn)過來施以同樣的工序,再扣好邊,一張棉被就宣告打好。婆婆或者媳婦就按當初議下的工價付錢,然后笑瞇瞇地摟回去了。這個冬天,將會因為有新棉被的捂蓋而變得無比溫暖格外踏實。平常人家,打棉被用的是白線,婚嫁人家,用的是紅線。無論貧富,娶媳婦嫁女兒按照鄉(xiāng)間的風俗,總是要送上兩床棉被的。
四
屬于秋天的干燥酷熱被初冬的陰冷尖利滌蕩干凈。糧食歸倉農(nóng)事做完,驟然清閑下來,鄉(xiāng)親們端坐在村邊的大榕樹下抽煙,侃大山,開一些不腥不葷的玩笑。這時,從梧州下了碼頭一路沿潯江逐水而上的鐵匠轉(zhuǎn)過山坳岀現(xiàn)在鄉(xiāng)親們的視線里。鄉(xiāng)親們的歡呼遮掩不住脫口而出,歡呼聲熱烈親切攪動凝滯的空氣在鄉(xiāng)村的每一個角落翻滾。已然無須再繞村吆喝,全村老幼婦孺皆知曉蒼梧打鐵佬又來了。打鐵佬一干瘦矮小一高大魁梧。前者叫二哥后者叫五哥。二哥五哥的擔子都很重。二哥的擔子用籮筐挑著,籮筐的一頭裝盤口粗的風箱,一頭裝鍋碗瓢盆銼子刨刀。五哥的擔子是拇指粗的篾條編的大口方筐,筐的一頭是一個幾十斤重的鐵砧,一頭放鐵錘鐵鉗鋼條等。
彼此熟識無須嘮叨,只簡單地問候幾聲,兩個打鐵佬徑直挑著擔子往生產(chǎn)隊那間廢棄了的石頭壘就的倉庫去了。埋鍋造飯喝酒吃肉納頭睡覺一夜無話。
翌日,天麻亮,吃過早飯捎上一壺粥,五哥挑上大篾筐上山削松樹皮去了。二哥留在家里做開工的前期工作。二哥在倉庫中央挖一個二尺深的坑埋上一根臉盆粗半人高的松木樁,樁上安放五角形鐵砧,鐵砧旁用磚頭黏土壘成一個火爐,爐子連通風箱,風箱邊擱放木盆小叫錘鐵鉗等物件。
中午時分,五哥肩搭汗巾口呼粗氣挑回來兩大筐松樹皮,松樹皮是生的,擔子很沉,少說也有一百五十來斤,幾乎把扁擔壓折。鄉(xiāng)親們卷了刃的刀,豁了口的斧子,崩了尖的鋼釬,禿了嘴的鋤頭,一樣一樣地擺滿屋角。
二哥從倉庫外頭扯回來一把金黃的松毛,塞到爐膛里,點燃,輕輕地拉幾下風箱,松毛先冒出又輕又黃的煙,緊跟著躥出火苗。五哥把細碎的松樹皮薄薄地鋪上去,火苗被蓋住了。二哥手上加了些力道,一會兒后幾縷強勁有力的暗紅色的火苗躥了出來,松樹皮著火了。二哥把一塊馬蹄鐵埋進爐膛,嘴里咬著長竿煙鍋,抻長脖子往火爐上夠。煙點著了,二哥使勁地吸,兩邊的腮幫子一會兒鼓出來一會兒凹下去,兩股煙柱從鼻毛茂密的鼻孔里噴出,噴進火爐里與紅紅的火焰攪和在一起,隨即焦煳的煙味與松樹皮的清香味一齊在屋子里彌漫。
兩鍋煙燒完,二哥急促地抽了幾下風箱,給五哥送去開打的信號,然后二哥將一把長長的鐵鉗子探進火爐,夾住那塊燒得發(fā)白透亮的馬蹄鐵提出來,馬蹄鐵“噼噼”地爆著耀眼的鐵花。二哥把馬蹄鐵放在鐵砧上,用小叫錘敲了一下砧邊,鐵砧清脆地顫響。二哥的左手操著長把鐵鉗,鐵鉗夾著馬蹄鐵,馬蹄鐵按著他的意思翻滾著,右手的小叫錘很快地敲著馬蹄鐵。他的小叫錘敲到哪兒,五哥的十八磅大鐵錘就跟到哪兒,二哥的小叫錘雞啄米似的迅疾,五哥的大錘像暴風驟雨般狂暴。在驚心動魄的鍛打中,馬蹄鐵火星四濺。
“咣咣咣”重錘掄打的撞擊聲從窗戶,從屋瓦、廊檐、墻壁的縫隙奪路而出,狂野地在天地間突奔、沖撞、回旋,無所畏懼,無所羈絆,急急切切,坦坦蕩蕩。
如果說,溫州彈棉郎彈棉花彈出的聲音是輕柔舒緩的管弦樂,那么蒼梧打鐵佬猛力掄出的打鐵聲就是鼓點激越的爵士樂了。
二哥五哥塑鐵成形的技藝極其高超,炷把香的工夫,馬蹄鐵已初具斧頭的模型。
如此反復回爐鍛打幾次,一塊沒棱沒角的鐵塊就變戲法般變成一把有模有樣的斧頭。
最后一道工序是淬火。五哥端來半桶調(diào)兌過的水,二哥弓著身子把手伸進桶中感覺水溫。當確信水溫合適了,二哥把燒得白里透綠的斧頭從爐膛夾出來,試試探探地一點一點地浸入水中,然后收回來舉到眼前仔細察看水在斧刃上留下的圖案花紋。圖案花紋顯示著斧頭的硬度韌度,二哥看那硬度韌度正好,于是把整把斧頭一氣沒入水中。桶中的水“吱吱”作響,驟然而起的水霧絞著麻花一團一團地向上蒸騰,二哥裹在白蒙蒙的水霧中成了廟里的一尊佛。
整個淫雨霏霏的冬天,鄉(xiāng)親們窩在家里就著這種咣咣當當?shù)拇蜩F聲度過。鄉(xiāng)村閉塞,基本上還過著刀耕火種的生活,二哥五哥打下的每一樣東西都與他們的日子息息相關(guān)。他們打柴刀、打斧頭、打鐵锨、打鋤頭、打耙齒……筑墻蓋房,耙田犁地,伐木割草,挖坑填土,種瓜點豆,哪一樣能少呢!少了到開春搞生產(chǎn)時找別人借,無異于年三十借砧板,誰能給你?哪家不忙活?真真的缺少一樣都不得哇!無怪乎二哥五哥每年都來,來了都很受歡迎。
五
四季像墻上的掛鐘,走完一圈又一圈,永不停歇。山里人一代一代地繁衍,朝六晚九,不敢松懈。多少年來,這些由外鄉(xiāng)人奏響的鄉(xiāng)村牧歌,一曲接一曲地吟唱,未曾中斷。它們一個音符一個音符地滋養(yǎng)著勤勞善良的山里人。它們那樣盡心盡責地呵護山里人的生活,它們?nèi)绱遂偬負嵛恐嚼锶嗣舾械男撵`,它們那般多情地吟唱山里人的悲悲喜喜。
不曾想到,時間的巨輪駛?cè)攵皇兰o,中國改革開放有力地推進了社會的快速發(fā)展。城鎮(zhèn)化的建設(shè)步伐,帶走了鄉(xiāng)村,更帶走了鄉(xiāng)村的牧歌。
如今,我故鄉(xiāng)的山村變成了空殼村。腰包鼓脹的村民們向往城里現(xiàn)代化的生活,都往城鎮(zhèn)里遷居了。村里,只有一些留守老人在與青山對望。他們故土難離。
別了,那悠揚綿長的鄉(xiāng)村牧歌。
慢點走我的村莊
一個黃毛丫頭,把我從故鄉(xiāng)的山河拉進書本,書本又把我推向城市,二十年后城市又把我推回熟悉的山河。于是,關(guān)于童年與老街的記憶開始復蘇,帶著兩行淚漬。
故鄉(xiāng),位于山高谷深的桂中山區(qū)。在那里,村莊被重重大山條條溪流嚴密包裹。村莊和老街相隔很遠,連接村莊和那條老街的是一條“深挖洞,廣積糧,不稱霸”時期修筑的掩藏于荒草叢中的備戰(zhàn)公路。
故而,囿于太過閉塞,很多時候,但凡大人們上街,一幫孩子便早早牛羊歸圈,相約著去到距離村口估摸兩里地遠的那堵斷墻上或站或蹲地等。等趕街大人們的身影轉(zhuǎn)過山坳出現(xiàn)在自己的視線里。如果哪家的父母最先回來了,他就是一群孩子中最幸福的一個,他可以撒著歡地去扯爸爸或媽媽的擔子。這時的爸爸或媽媽絕不會責備自己的孩子。他們會適時地從擔子的一頭抽出一截甘蔗或掏出一個面包。相反,父母出現(xiàn)最遲的那個是最倒霉的了。暮色四合,別人都歸家去了,只有他一個人孤零零地、恓惶地立在那里,如一棵記不清年輪的樹。
更多時候,是我們兄妹四人圍守在一盞昏黃的煤油燈下等待父母親的歸來。月上中天,燈火影綽,老鼠窸窣,常常嚇得我們毛骨悚然?!盀槭裁匆夏敲催h的街呢?為什么上趟街就回來那么晚?那街上都有些什么?”無數(shù)個更深人靜的夜晚,年幼的我對老街充滿了怨懟,但更多的是對它充滿無限的憧憬與向往。
如此,我就處心積慮地制造陰謀。當同齡的孩子或被父親強摁著刮了個“光瓢子”,或讓母親逮來剪個“鍋鏟頭”的時候, 我卻是遠遠看見游村的剃頭匠咣當咣當?shù)貏傔M村口就拿起竹竿放鴨去。父親拿我沒辦法,無奈地連連嘆氣:“唉!那就上街理算了?!?/p>
我的陰謀得逞了,掐一朵花,撿一片落葉,我都覺得它們是那樣的親切那般的可人。
太陽西落,殘陽掛在半山腰,第二天是圩天,整個山村這時全都騷動起來,家家戶戶一時都在準備第二天挑到街上去出售的東西。有裝山菇木耳的,有捆草藥的,有碼木桶的,有扎獸皮的,但最多的是裝杉木挑。父親砍下一根手腕粗的牛筒竹去枝起篾,起好的篾條扎成圈往脖子上一套,拎起柴刀,叫上我,一塊朝屋后走去。屋后的空地堆著一大堆杉木,形如一個巨大的錐子。父親從中挑出兩根菜盤子一般大、長五米的杉木置于地上擺成一個“人”字,接著又挑出另外的兩根壓在上面,然后走到后端用篾條把木尾繞了兩至三圈使勁扎,扎得篾條跟杉木吱吱地響,扎緊了左手壓住篾條兩端,右手把篾條扭成一個結(jié)插進木條的空隙。接下來父親放好扁擔,縛牢前端,至此杉木挑便裝成了。因形得名,山里人常把這種杉木挑叫“人字挑”。父親把弄好的“人字挑”撐起來,倚在矮墻上,以便啟程時好起肩。上趟街不容易,父親隨后也給我削好一根長約三米,粗若碗口的老杉木。父親說:“扛去,起碼夠換你的粉錢?!?/p>
當晚,我興奮得整夜無法入眠,躺在床上翻來覆去,把窗外皎潔的月色,啾啾唧唧的蟲聲烙了個透。
雞鳴三遍,母親就披衣起床,點亮煤油燈,一邊搓揉惺忪的眼睛,一邊攏束蓬亂的頭發(fā),然后準備飯食去了。劈柴、淘米、架鍋、蒸魚干。天交五更,母親便催我和父親起床吃飯趕路。星光隱退。夜,漆黑如墨?!斑@么早?”我翕合跳動的眼皮惱怒地嘟噥?!斑€早呢!你聽聽外面的腳步聲?!睙o須側(cè)耳,果然腳步聲由遠而近,紛至沓來,由隱約而漸至清晰。正應(yīng)了《增廣賢文》里的那句哲言:莫道君行早,更有早行人。
出發(fā)嘍!我歡天喜地地扛上那截木頭,踏踏地跟在父親的后面。拐過屋角,走一小段田埂,再爬百來米的土坡,我們走上了那條野草蕪雜的備戰(zhàn)公路。這時,天,將明未明。山,黑黑黝黝。樹,影影綽綽。風,觸臉即涼。唉!肩上的木頭剛開始時不覺吃力,可走不到三里地,就變得越來越沉越來越重,猶如背負一根鐵杵似的壓得我的肩膀生痛,我的肩膀此時深深地凹下去,凹下去的部分仿佛有千百張利嘴在不遺余力地撕咬。我不停地換肩,從左換到右,不出幾分鐘又從右換到左。我大汗淋漓,齜牙咧嘴,上氣不接下氣,狼狽至極。父親是沒辦法幫我的,他的擔子極重,腰都彎成了一張弓。
“慢一點吧!”
“不慢?!?/p>
“歇一陣吧!”
“不歇,誤船?!?/p>
“還遠不?”
“遠著呢!”
我哭喪著臉,想哭,卻又不敢。
踢踢踏踏的趕路聲越來越多,越來越雄壯,六合山門,兩個村公所,二十四個村子的人全都指望這條路,全都匯集進來。
霧,如輕紗般逐漸散去,灰藍的天空慢慢地變得明亮起來,東方漸漸發(fā)紅,太陽從遠處的山尖一點一點地上升。天氣馬上就要變熱,所有人的心開始變得急躁,腳下更加拼命地趕路。急走慢趕三個小時后,人流離開備戰(zhàn)公路,折向一條小道,下一段短坡,拐一個大彎,匯入一片開闊地。
“到地了,歇腳吧!”不知誰這么叫了一聲,所有人就刷地四散開來,咚咚地把肩上扛的挑的一股腦兒卸下來,或倚在斷崖上,或擱在泥渚邊。有杉木挑、竹子挑、木桶挑、籮筐挑、籃子挑……各種物品林林總總、五花八門,橫七豎八地擱著擺著。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隨便找個地兒就趴坐在那,長短不一地喘氣。許久,喘夠了氣,閑出嘴來,于是嘎嘎咕咕地打開話匣子。說夠了,侃飽了,就一個個閃開身,去到水邊,脫下濕透的襯衫,摘下頭上的汗巾,解下綁在手腕上的手帕就近搓洗,而后晾曬于干枝、草叢、石尖上。山風吹過,大大小小、花花綠綠的襯衫、汗巾、手帕搖曳鼓蕩,別有一番風情。
開闊地前面是一汪煙波浩渺的水域,蔚藍碧綠的水被重重群山摟抱著擠壓著,形成一個寬約三百米,綿延六七里深不可測的湖。其實它不是湖,是一座修筑于上世紀五十年代全民大修水利時期的水庫。它肩負著灌溉山外萬畝良田的神圣使命。但自此也就阻斷了山里人出入的路,山里人上街只能坐船。時值夏季,雨水多,庫水暴漲,大的山被淹到腰際,小山包被完全淹沒,不大不小的則被淹得只剩下圓圓的頂,形成一個又一個馥郁青蔥的小島。水面上水汽氤氳,輕風徐吹,粼粼的波紋閃耀著金色的陽光,一漾一漾地涌到岸邊,呼啦呼啦很有韻律地拍打倒坍于水中的枯樹。
“突突突突”,船來了。隱隱聽到柴油機的響聲,無論大人小孩無不立馬起身,東西上肩,嚴陣以待。果然,隆咚的一聲,船一撞岸,行板一從船頭上放下來,洶涌的人流即刻蜂擁過來,爭著,搶著,擠著,推著,拽著,變著法兒使盡手段地往上闖。叫聲、罵聲、抱怨聲、詛咒聲、落水聲響成一片。船搖搖晃晃,吃水線越來越淺越來越薄,管船的人大聲喊:“船要沉了,船要沉了,后面的等下一船?!币贿吅爸贿呌脫未桶研邪迳系娜诉B人帶貨推下去,然后快速地把行板收到船頭,順勢又用撐船竿往岸邊的石頭上一點,船就徐徐后退,退了丈把遠,柴油機吐著濃煙喘著粗氣,給足馬力,船拐一個大彎,沿著來時的路駛?cè)チ?。我稍稍松了口氣,暗自慶幸自己上了船,我平素不曾知道,上趟街竟有如此驚險的一刻。原來,早上船就意味著早賣貨,早賣貨就能撈到最好的價錢,最好的價錢就可以解決一個山村家庭一個月的吃喝用度。船隸屬于水利處,是公家的。船是方頭大船,寬五米多,長十來米。船艙高高地橫疊著粗長的竹子木頭,船頭則密集地堆著籮筐、籃子、敞口簞等裝載細碎東西的農(nóng)家器具。船尾安放柴油機和坐人。收票的來了,是個刀削臉、高鼻子、小眼睛的中年男人。男人先從船頭數(shù)起,數(shù)那些挑子擔子。挑子五角,成人一元,小孩減半。查點清楚了,男人胸前掛一個墨綠色的挎包袋向后艙走來,所到之處人人自覺付錢。但也有蓄意逃票的孩子,男人從左邊收他躲到右邊,男人收到右邊他轉(zhuǎn)到左邊,惹得一船人都微微地頷首而笑。我也早就計謀好了,我既不向左也不向右兜圈子,我爬到二樓,鉆進駕駛艙。駕船的是一個絡(luò)腮胡子。絡(luò)腮胡子手抓舵盤,目視前方,神情專注。他的腳邊放一矮凳,矮凳上坐一女孩,七八歲年紀。女孩劉海輕披,腦后扎一馬尾巴,耳根撮一顆筷子頭一般大的紅痣,白皙微胖的小手輕捧一本連環(huán)畫攤于膝蓋,疑是天使,極美艷。我走向前,屈膝下蹲,尖著腦袋,與她并肩齊看。那是一本畫著有九個頭、長著人身、露著雙乳、綴著蛇尾的怪獸的書。也許是我的汗酸味熏著了她,又或者是我黝黑的臉龐不受她待見,她一下子甩過頭惱怒地斥我:“滾,山佬!”“哎,哎,怎么能這樣嗆人呢!山里人也是有出息的。”絡(luò)腮胡子仍神情專注地開船,一邊又在輕叱女兒。我的臉頰頓時騰起一片紅云,我的自尊心被重重地刺傷了,我的胸腔有一股火在升騰著、燃燒著、突奔著。我的耳畔立刻掠過母親日常的嘮叨:“掏鳥蛋、抓魚、釣蝦管屁用,讀書才能不讓扁擔磨你的肩頭皮。”母親一面絮絮不止,一面攤開教書的舅舅落在我家的一張世界地圖,指著嚷:“這是北京,這是上海,這是美國……”我聽不進去,常常捂起耳朵逃之夭夭。但此刻我記住了這灌進耳朵的羞辱。我在心里發(fā)誓,我一定要讀很多很多的書,我一定要靠讀書走進城市。
我們的船不斷前行,連綿的黛青色的山不斷后退。船的正前方,太陽斜倒下來,在水面上形成一個長長的火紅的圓柱。船的左側(cè)忽高忽低、忽大忽小、忽聚忽散地飛翔著一群鷺鷥。它們姿態(tài)優(yōu)雅灑脫,像一團潔白的時卷時舒的云。船漸漸逼近渡口,遠遠地便看見一群商販等候在那。船甫一靠岸,那些商販就抓住你的木端,扶住你的擔頭,扯住你的袋口……這還不是交易的場所,下了船,再往上走一個“之”字形的陡坡,坡頂有一塊平地,所有的買賣都在這里進行。這不是真正的市場,只是自發(fā)形成的散賣處所。因為在這里買賣不用交稅,稅所的人管街管市還管不過來呢!一時,貨物落地聲、叫買叫賣聲、討價還價聲、船靠岸聲、裝車外運聲……各種聲響風云交會。蓋房子打家具的去詢木頭,栽瓜種豆的去詢竹子,開飯館搞飲食的去詢生鮮,擺菜攤的去詢木耳筍干……買的賣的來來往往,如一河過江之鯽。中午一過,所有的買賣自行停止,貨物賣脫手的人高高興興地繼續(xù)前行,運氣不好的人就把賣不掉的貨物寄存在那里,交一定的保管費,留待來圩再賣,人則打道回府。我們家的木頭成色好,賣得順,父親從人字挑上解下黑布袋子綁在扁擔頭,豎著扛在肩膀,沿著那條泛白的石子路朝圩街走去。下了一百多米的庫坡,回首水庫的正面,那里緊緊鑲嵌著八個三米見方閃閃發(fā)光的碎瓷片貼成的大字——愚公移山,改造中國。字寫得筆力遒勁,躍躍欲飛。
再走三里地,就到了魂牽夢縈的街市了,一條煙塵滾滾的馬路穿圩而過。路的這邊矮房亭子錯落,路的對面矗立著五座廊鋪,廊鋪皆磚柱撐梁,青瓦蓋頂,四向皆空。第一座主營飲食。第二座在第一座的對角,經(jīng)營布物。第三座與前兩座形成“品”字,專售糧油。第四座橫接第三座,專賣家畜家禽。第五座折成“7”字,售賣肉類。每一座廊鋪與廊鋪之間,人頭攢動,草帽、雨傘、頭帕五顏六色地擠在一起。
我不管不顧,理好發(fā),喝完牛頭粉里的最后一口湯,便一頭扎進老街。老街很老,一條大青石鋪就的路坑坑洼洼的一伸到頭,路的兩邊聳立著密集的煙熏火燎的鋪子,鋪子的檐下掛著穗穗玉米和串串紅辣椒。街口,一個裹著頭巾的女子在嫻熟地炸麻花,只見她搓捏揉甩,不消一會就變出一只栩栩如生的狗啊貓啊的來,然后蘸蘸芝麻粒,再抬手扔進沸騰的油鍋,油鍋“吱”的應(yīng)聲泛起一鍋油花,油花帶出的香氣香死人!再往里,是叮叮當當?shù)蔫F匠鋪,鋪內(nèi)兩個打著赤膊的大漢正在捶打一塊燒得發(fā)亮的馬蹄鐵,大漢的每一錘掄下去,都鏘的一聲濺起一片耀眼的鐵花。鐵匠鋪斜對面為三個鋪子連通的竹器行,籮筐、籃子、簸箕、簞、魚簍、米筒、斗笠、躺椅,凡是竹子能做出來的應(yīng)有盡有。緊靠著竹器行的就是勾攝我魂靈的書攤了。滿滿的書架,滿滿的一屋子書讓我癡狂。五分錢一本任意看,但不能帶走,看完得即刻上架。在眾多的書中我找到了那本畫著九頭人身蛇尾的連環(huán)畫,它的書名叫《山海經(jīng)》。我貪婪地揀著翻著讀著,直到太陽逐漸西斜,我才依依不舍地放下手中的書,慌慌地踅入街尾的書店,急急地讓售貨員給我拿那本被老師擰了無數(shù)次耳朵卻始終買不回來的寶書——《新華字典》。我摟著抱著沖向來時的廊鋪,父親已經(jīng)在那里等得直跺腳了。我和父親慌忙跟隨挑著化肥、農(nóng)藥、種子、日用品的眾人踏上返程的路。
山里人的日子??!是挑在肩膀上的。
歲月如梭,光陰荏苒,驚天動地的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如期到來。一聲春雷把人民公社、大隊、生產(chǎn)隊砸散了架。土地、山場承包到戶。牛馬、農(nóng)具、房子按價劃分。從此,山里人的勞作變得務(wù)實而高效。他們埋頭苦干,五年后開始收割第一批財富,他們把水里養(yǎng)的、地里栽的、山里長的變成了一輛輛锃亮的自行車。那年頭我家也隨了大眾,買了一輛二十八寸的大鳳凰。至此,山里人上街再也不用鬼催似的五更天就上路。每每太陽透過窗戶落到床面才起床,從容地喝完一碗苞谷糝子才吆喝著一齊上路。雜在他們中間,我的自行車后座馱著一個大號書箱,咚隆咚隆地飛馳在已經(jīng)修整好的備戰(zhàn)公路上,滾滾煙塵裹挾著清脆的鈴聲。車隊浩浩蕩蕩地到達那片開闊地,開闊地的緩坡下十多條渡船早已停候在那。體制改革后允許私船下水經(jīng)營,原先公家的那兩條方頭大船因僵化的運作蠻惡的態(tài)度被淘汰了,此刻正被擱置在淺灘上任憑風吹雨打銹跡斑斑無人理會。不一會兒大家都挑挑揀揀地上了船,上了船每個人都自覺地把自行車碼進露天的船艙整整齊齊地排成兩列。每一列里的每一輛自行車的后架都清一色地馱著大包小包的各種土貨,前梁一律掛著各樣或者自養(yǎng)的或者從山上、水中逮來的活物。
山里人的生活?。拇诉M入了輪子時代。
又過了幾年,未及喘息片刻,打工潮迅猛地卷進大山,勤勞堅毅的山里人立馬刀槍入庫馬放南山,隨潮水涌向廣東、浙江、福建。幾番辛苦,幾許血淚。那年寒假,自學校返家,我坐在船頭,看見他們回鄉(xiāng)過年,他們一個個衣著光鮮,發(fā)型奇異,手金踝銀,笑容可掬。
唉! 山里人的光景?。∪珤煸谝粡埬樕?。
大學畢業(yè),我如愿留在了城里。二十多個年頭,我回了幾次鄉(xiāng),最后一次是偕著妻子回去的。我和妻打著油紙傘,迎著微微小雨。我們先去看二十多年來總讓我不能釋懷的老街。可是一圈轉(zhuǎn)下來,我悒郁了。我記憶中那飄著油香味的麻花鋪呢?那終日掛著精美竹編的竹器行呢?那讓我如癡如醉的舊書攤呢?不見了,通通不見了,一切都悄無聲息地消失在這絲絲縷縷的細雨中。細雨中,老街只有幾個老人端坐在雨濺不到的門檻上吹著穿堂風,他們神情落寞一如他們身邊的石獅石狗。
我悻悻地退出老街,來到當年熱鬧非凡的水庫頂,這里同樣讓我大失所望。這里鮮有人跡,水庫里浮游著上萬只鴨子,水庫里的每一條船都殘破不堪地湮埋在淤泥中,水庫兩邊山腰樹木蔥郁,但各建有一座養(yǎng)豬場,養(yǎng)豬場的穢物黑乎乎地直接排入水庫。風輕輕地吹,鳥淺淺地鳴。我沒有說話,妻也沒有說話,我們長久地陷入沉思中。我沉思,是因為我想起了當年把書攤在膝蓋上嗆我的黃毛丫頭。正是那個耳根有痣的黃毛丫頭用刀子一樣鋒利的話語把我拉進了書本,從而造就了今天的我。我應(yīng)該感謝她,只是不知道她如今去往何方,最后又嫁給了誰!
“嘟嘟嘟”,久等不見我們下來,侄子在水庫底下狂摁喇叭。在他的班車上大叔大嬸們都等得不耐煩了。車子在雞腸似的盤山公路上繞,繞啊繞就把我們繞到了老家。下得車來,我的嘴巴張大了就再也合不上。我的腦海中那些掩映于桃花翠竹叢中的房子,如今倒的倒歪的歪漏的漏爬滿青藤的爬滿青藤。唉!我那美得不可描述的村莊呢?
夜半,更深人靜,我無法入眠,我扳開妻壓在我脖子上的纖纖素手披衣起床,來到庭院。庭院中月色皎潔,輕風和吹。侄子也沒睡,坐在桂花樹下抽煙,煙霧沾著露水裊裊上升。
“怎么不睡?”
“心煩。”
“煩什么呢!”
“過幾天就要把開了多年的車子賣了,舍不得,可不賣一個村子就幾個老人外加兩三個小孩,養(yǎng)不活這車?!?/p>
我無語,侄子也不再說什么,我們就靜靜地坐著。
唉!老街荒棄了,船消失了,等這些老人一一故去這些村子也必然消失,到那時,我們、我們的下一代還剩下什么?我為走不出曾經(jīng)的歲月而難過。但很快便又釋然。他們離開鄉(xiāng)村扎根城市,由一個十足的山區(qū)土著打拼成一個貨真價實的市民,誰能說出他們的衣兜里揣了多少幸福?
責任編輯 韋 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