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寧 生于二十世紀80年代,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山東人。已出版作品二十五部。代表作:《我們正在消失的鄉(xiāng)村生活》《遺忘在鄉(xiāng)下的植物》《鄉(xiāng)野閑人》。曾獲首屆華語青年作家獎、冰心散文獎、葉圣陶教師文學獎、內蒙古索龍嘎文學獎等多種獎項。作品《走親戚》入選2015年度全國散文排行榜,同時有繁體版圖書《試婚》在臺灣等地發(fā)行。在《十月》《北京文學》《作家》《天涯》等發(fā)表小說散文劇本評論四百余萬字?,F(xiàn)為內蒙古大學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副教授,內蒙古評論家協(xié)會副主席。
分 家
家族里最小的三叔也快結婚時,二嬸子便挑撥著母親跟爺爺奶奶鬧開了,三個兒子也都黑著臉不發(fā)一言。吃飯的時候,一大家子各自端碗到院子里,雞一樣守著個角落悶頭啄食。原本還能湊合到一起做事的三個兄弟,忽然間散了架似的,合攏不起來。兩個媳婦每日在家里嘰嘰咕咕的,跟奶奶橫眉冷對。出去在大街上跟人嘮嗑,張口閉口就是“老不死的”,爺爺奶奶終于不再裝糊涂,一聲令下:分家!
三叔尚未結婚,當然跟著爺爺奶奶過。兩處老宅子,一處尚未建房的新地基,由三個兒子抓鬮,抓著哪處算哪處,不準反悔挑剔。老宅子是前后院,雖然都是現(xiàn)成的房子,但住在一起容易生事端,反而不如新房子僻靜。但蓋新房子的錢少,不精打細算,又難以建一個像樣的家。總之呢,各有利弊,分著哪個,聽天由命。
抓鬮的那天,母親早早地就督促父親起來,又給他端來洗臉水,讓他將胡子刮凈,把自己打掃利索,算是討個吉利。我閑著無聊,便起來坐在院子里看天。夏天還沒有過去,一切都在知了的歌唱聲中。那歌聲在早晨聽來還算比較悅耳,不似正午,催人命一樣一聲聲招人煩。我抬頭看著梧桐樹干上,一只正叫得歡的黑色知了,想它天天“知了知了——”地叫著,到底知道些什么呢?它既不是算卦的,也不是香臺上供養(yǎng)的關公財神送子觀音之類的各路神佛,怎么就牛逼哄哄地天天吹噓著自己“知了”一切呢?但我還是懷著僥幸心理,拿了網(wǎng)粘子,輕而易舉地就將那個自負的家伙捕住了,而后捏著它的翅膀,看它撲啦啦地飛著。我問它:告訴我,我家會分到哪兒?前院、后院,還是新房子?知了并不搭理我,奮力地掙扎著,試圖逃脫我的魔掌。我生了氣,將它丟到罐頭瓶子里,又蓋上蓋。它在爬了一會卻發(fā)現(xiàn)徒勞無功之后,終于老實了,氣喘吁吁地待在瓶底,一聲不吭。
我終于對這無用的知了失去了興趣,打開蓋子,放飛了它。它飛到樹干上重整了下旗鼓,還是有些怕,想想,就吱一聲隱入了藍天里。天空在梧桐樹闊大的葉子上,格外的藍。我一個人坐著坐著,像無聊的老太太一樣,有些困了。就在我瞇眼在陽光里快要睡去的時候,粗重的木門忽然吱呀一聲開了,先踏進來的,是一個用灰布裹著的長腿,那腳上穿了一雙老頭鞋,我一眼就看出來,那是一個老和尚的腳!我嚇壞了,知道家里來了化緣的老和尚,趕緊溜進了堂屋里,但又在那越來越近的腳步聲中,覺得堂屋也不安全,于是一拐,進了旁邊的臥室,并貓一樣躲到一大摞懸掛著的煎餅底下去。
那老和尚挎著化緣用的大口袋,徑直進了堂屋,并在房間里張望了一下,而后坐在了太師椅上。他一連問了幾聲“有人嗎”,我屏氣凝神,一聲也不敢吭,怕被那老和尚聽見了,將我一同給化了去。頭頂上的煎餅架不知為何,吱呀響了一下,似乎有老鼠嗖一聲穿過。而那老和尚,也隨之咳嗽了幾聲。我想他一定是看到我了,穿過厚厚的臥室的墻壁,他的神秘的胳膊會一把伸過來,將我擄了去。而此刻,父母也一定在緊張地抓鬮中。只是,怕他們終于如愿以償?shù)刈サ搅讼M械恼?,我卻再不能跟他們一起過好日子。
我緊張得心快要跳出來了,我聽見老和尚在椅子上咯吱咯吱地吃著什么。我忽然想起來,八仙桌上有個大桃子,是母親放在那里,準備分了房子后,感謝上天諸神保佑的。這么說,那老和尚將我們家的好運都給吃掉了。這樣一想,我恨不能鼓足勇氣,沖出去將那老和尚給撂倒在地,而后大聲喊叫,讓后院的父母和爺爺奶奶聽到,將老和尚掃地出門??墒俏倚睦镞@樣想著,雙腿卻完全走不動路。而且,我快要尿褲子了。想到一會父母回來,看到我尿濕了褲子的窘迫樣子,一定會大罵我一頓,假若父母今天運氣不好,抓鬮不吉,滿腔的怒氣一定全部怪罪在我的頭上。而那個被老和尚偷吃的大桃子,人人都會認定是我吃掉的!
有那么一刻,我真想讓自己被老和尚擄走算了,這樣我就不用天天看著一大家子男人女人們吵架,不用在吃飯的時候小心翼翼,卻被母親罵沒出息,怎么就不能像二叔家的兒子們那樣,呼嚕呼嚕地吃完第一碗,而后搶在大鍋見底之前,吃第二碗呢? 也不用因為是女孩子,而看奶奶的臉色,且不管我怎樣乖巧,都沒法讓每一個人都喜歡我。而奶奶藏在自己房間里的好吃的東西,我更是永遠也別想嘗到。它們是奶奶給二叔家的兒子們吃的。盡管,二嬸子見到奶奶,就有想大罵她的沖動。
不知究竟過了多長時間,感覺好像有一個世紀那么漫長,老和尚沒有等到人來,又吃飽了桃子,終于打著嗝,腆著肚子出了門。我大汗淋漓地從煎餅架下爬出來,感覺褲子濕漉漉的,一陣羞恥感瞬間爬上我的心頭。我迅速地脫掉了褲子,而后翻箱倒柜地找了一件干凈的衣服穿上,又將濕的褲子窩藏在席子底下,這才長吁口氣,走出了門。
而父母也在那一刻,跨進了院子。母親一個箭步?jīng)_過來,我下意識地想要朝后躲藏,卻無處可躲。我被母親興奮地抱了起來,我聽見她在我的耳邊壓低了聲音喊道:我們要有新房子了!
自從知道自己家即將住上新的房子之后,我便和二嬸子家的兩個兒子劃清了界限。盡管他們已經(jīng)搬到后院去了,跟爺爺奶奶不再時刻碰面,但他們依然仗著自己是家族里的男孩,大搖大擺地跨過門檻來找奶奶討吃的。見我在,又陰陽怪氣地問:你怎么還不搬到你們家新房子里去呢?我不搭理他們,扭頭進屋,奶奶便在背后厲聲朝我呵斥:女孩子怎么這么沒教養(yǎng)?!我本來想躲進臥室里去,可是聽奶奶這樣一吼,我立刻扭頭,朝外面走去。我想我要像姐姐那樣,去幫父母蓋房子,哪怕搬一塊磚瓦,站著給父母鼓勁助威,也比在這里聽奶奶訓斥好。
我飛快地朝我們的新家跑去。一路上我的心快跳出來了,我想我們的房子一定是村子里最漂亮的,我有一個屬于自己的房間,姐姐也有。我和姐姐再也不用因為擠在一張床上打架,而被父母訓斥甚至甩巴掌了;更不用因此被二嬸和她家的兒子們看熱鬧,或者冷嘲熱諷了。我想象中的房子,還有明亮的玻璃窗戶,而不是木格子紙糊的灰暗的小洞。窗戶上一定貼著一團喜氣的剪紙,那剪紙有神氣的梅花鹿,粉嘟嘟的娃娃,蔥蔥郁郁的森林,吹笛子的牧童,還有送子觀音,專程來給我們家送一個男孩來,打擊二嬸家的囂張氣焰的。對了,我們家的院子要比奶奶家和二嬸家的大一倍,院子里我要養(yǎng)二三十只小雞仔,給他們全都抹上洋紅,等它們能下蛋了,我天天守在雞窩門口,拿雞蛋去換紅的綠的花頭繩。毫無疑問,我們家房子會有個闊氣的大鐵門,門上有我用粉筆寫著一行大大的字:禁止二嬸家兒子進入!
很快,我到了位于村子最北邊的新宅基地,我以為會見到一派熱氣騰騰的忙碌景象,看到父母招呼著來幫忙干活的眾人喝茶的熱鬧,可是,宅基地上卻空蕩蕩的,連個人影也沒有。只有挖出的一些新鮮的泥土,顯示著地基剛剛刨過。我有些害怕,我不知道父母和姐姐都去了哪里,我一路喊著爹娘,朝更北的方向跑去。最后,我在村口的大池塘邊上,見到了對面正在拉紅磚的父母和姐姐。我興奮極了,隔著池塘就朝父母大喊大叫。姐姐先注意到了我,她跳起來朝我用力地揮手。我看到她手里拿著一個新鮮的玩意兒,等到跑近了,我終于看清了那是一把夢寐以求的口琴!
口琴是父親去買水泥的時候,從鎮(zhèn)上大商店里捎回來的。那上面寫著毛主席的話:自己動手,豐衣足食。我覺得這話是他老人家專門說給我們家聽的,讓我和父母姐姐自己動手建造一座房子,我們住在寬敞的大房子里,關起門來,過著別人無法干涉的幸福生活??谇俚牧硪幻?,刻著氣貫長虹的長江大橋。我放到嘴邊,吹出一些斷斷續(xù)續(xù)的動聽的音符。那些音符像是一只只鴿子,撲啦啦飛上了天空,而后消失在遠遠的蘋果林里。正在搬磚的父親,停下手里的活計,在褂子上擦擦雙手,又很細心地將我落在上面的唾液拭掉,而后坐在一摞紅磚上,吹出一首他常常哼唱的《花兒為什么這樣紅》。我和姐姐坐在父親身邊,托著腮安靜聽著,就連干活心切的母親,也暫時停下手里的活,微笑著跟我們一起分享這難得的沒有外人打擾的美好時光。我好像看到前面的路,都鋪滿了父親曲子里哼唱的紅得好像燃燒的火一樣的花朵,而我們一家人,就在花叢里開心地起舞,歌唱。
我在回來的路上,問母親:娘,我們家的房子啥時候會蓋好呢?母親很用力地推著一地排車的紅磚,朝前面拉車的父親喊:閨女問你這當家的呢!父親頭也不回地高聲回我:明年開春兒就能住進去啦!我掰著手指頭算,從夏天到春天還有七八個月呢,這么漫長的時間,我還要忍受二嬸家兒子多少白眼啊?我真恨自己沒有孫悟空的本事,能讓一棟房子瞬間就拔地而起。我又問母親:娘,為什么房子不能快一些蓋好?。磕赣H這次累得沒有力氣好好回答我的問題,她呼哧呼哧地訓我道:廢話怎么那么多呢你?!
接下來的時間里,我再也沒有機會問父母廢話了。他們兩個每天天不亮就起床去蓋房子,當然還得求人一起去幫忙。二叔幫了幾天,就被二嬸子給呵斥著回了家,因為二嬸子說,他們家也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做呢。母親一咬牙,背后憤憤罵道:哼,等著瞧吧,不花你們家一點力氣,我們照樣把房子蓋得漂漂亮亮的!父親沒工夫生自己弟弟的氣,他要每天招呼著一群大老爺們以最快的速度建造房子。我也懶得搭理二嬸一家了,跑過去看打夯的人。
打夯像一個重要的儀式,意味著只有打好了地基,此后的生活,才能扎實牢固,永遠不倒。握著石頭樁的男人,通常都是村里頗有威望的泥瓦匠,能夠掌控整個房屋建設的速度和質量。村里打夯時領唱的男人,外號歪脖子,我懷疑他是某次給人家蓋房子打夯時,被飛起的那碌碡給恰好砸歪了脖子。不過盡管脖子是歪的,腰是駝的,歪脖子的嗓子在那時卻是洪鐘一樣地響亮,底氣也足得讓我們家覺得沒有白白請他享用好煙好酒。歪脖子大概是天生的歌唱家和詩人,他總能將眼前見到的一切,立刻就編排進唱詞里去。他還隨口笑話某個路過的大胖女人,唱她“路過的胖女人啊,你別咧嘴笑啊,一笑天地動啊,打夯站不穩(wěn)啊”,而其他男人們也用一浪高過一浪的“哎嘿呦哇”,附和歪脖子的精彩表演。周圍的人聚得越來越多,大家都哈哈笑著,好像看耍把戲的。而那個被編排了的胖女人,并不會生氣,她和大家一樣笑得沒了眼睛。不過臨到走的時候,她一定指著歪脖子和那群光著脊梁骨打夯的男人們,笑罵道:你們吶,別在這里太得意,小心出一身臭汗,回家媳婦不讓上床睡覺!有嘴快的男人,笑嘻嘻在人群里喊:不讓上床,就找你去??!這一句,又引得大家一陣哄堂大笑。
打夯的男人里,一定會有個使勁小的,想著一群人不差他那一個,于是就在某個時刻偷偷懶,一手拽著繩子,那力氣卻全聚集在身上,始終蓄而不發(fā)。不過這一點也逃不過歪脖子鷹一樣的犀利雙眼,他從繩子拉伸的松緊度和高度上,就能準確判斷出究竟是誰偷了懶,于是他就大聲地毫不留情地唱出來了:東邊的二狗子呀,你可別偷懶呀,偷懶沒媳婦呀,光棍不好打呀!這次那附和著的“哎嘿呦哇”更響亮了,似乎整個村子里的人都能聽到。叫二狗子的果然不好意思起來,一彎腰,甩出了全身的力氣,一心一意打起夯來。
夯打完之后,蓋房子的速度,就比我想象的更快起來。每天我穿梭在滿院子的男人女人們之間,覺得自己像一個地主婆一樣富足。我想象著明年春天我要在哪兒種花,哪兒植下一株桃樹,哪兒養(yǎng)一只小兔子,哪兒拴一頭小豬。我猜母親比我更迫切,她要沿著墻根種一排絲瓜或者吊瓜,那吊瓜一定會長得比我還要長,讓我們全家一整個冬天也吃不完。絲瓜細細長長的秧會越過墻頭,爬到院子外的梧桐樹上去,而后在樹頂上盤起來,等著秋天到了,墜下一個又一個絲瓜來。那被母親忘了采摘的絲瓜,就老掉了,風吹日曬,初冬的時候,便露出干枯的絲瓜絡來。母親這時候終于將它們想起,用鉤子采下來,洗干凈了,燒水時放在水壺里,用來吸附水垢。于是我們喝的茶水里,又多了一抹絲瓜的淡淡的清香。
第二年春天,我的這些夢想,像被大雪覆蓋了一個冬天的麥子,奇跡般地在春風里生長起來。將爺爺奶奶家那些零碎的家什搬到地排車上,拉著前往新家的時候,我忍不住對二嬸家的兩個兒子綻出得意的笑。母親將我抱到盛滿了桌子椅子被子褥子的高高的地排車上,我俯視著曾經(jīng)居住過的老舊的前院,還有從來都不喜歡踏入的后院,那院子里傳出二嬸家兩個兒子圍著奶奶要零食吃的喊叫聲;知了干枯的殼,跨越了一整個冬天,依然在梧桐樹干上掛著;而我的關于新家的夢想,此刻,卻如一只被賦予了生命的知了,“嗖”一聲離開高高的樹干,飛上了藍天。
我將父親的口琴放在唇邊,吹出一些不成調子卻滿是欣悅的音符來。我就這樣坐在車上,看著前面拉車的父親,像一頭結實的黃牛,拉著我和姐姐、母親,開往春天里屬于我們自己的房子。
平 房
村人們建房子的時候,幾乎家家戶戶都會在正房的一旁建一個平房,用來晾曬東西,或者夏日乘涼,再或偷窺左鄰右舍的秘密。這有些像男人們娶老婆,總愛在娶了正房以后,千方百計地琢磨一個作為風景的偏房,既能有多兒多女的實用價值,還能安靜地一起坐著,欣賞一下美好的田園風光。
我最喜歡在夏天爬到平房上去,那幾乎是我的一個樂園。通往平房的“路”,當然不是先進的水泥臺階,而是父親自己做的竹梯。我人小膽大,不等父母和姐姐先爬上去晾曬糧食,便猴子一樣嗖嗖嗖地到了房頂。糧食不好搬運,父親便在上面用一個繩子一袋一袋地拽上去。我當然負責解開口袋,將玉米粒、麥子或者地瓜干,全部都倒在平房上,并將其薄薄地攤開。平房中間有個水泥臺子,隔開左右兩邊。我干完了活,等著大人下去了,便將麻袋摞好了,鋪在水泥臺子上,躺下來看書,或者聽旁邊香椿芽樹上,兩只喜鵲的對話。香椿芽樹長得枝繁葉茂,這讓晾臺的一角特別清涼,而且因為下雨,還長了很多的青苔。一株棗樹早早地就將枝干伸過來了,并用那小小的白色花朵,誘惑著我,讓我躺在水泥臺上,忍不住暢想秋天棗子變紅的時候,我會怎樣拿了鉤子,將高高低低的紅棗,給一個一個地鉤下來。
我還暢想隔壁胖嬸家院子里的核桃樹,那樹已經(jīng)很多年了,年年都結下豐碩的果實。而且總有那么一個枝子,是伸到我們家平房上來的。胖嬸為此絞盡腦汁,想要用諸如繩子捆綁的方式,甚至砍掉枝干的方式,將核桃全部歸攏到自家院子里來。偏偏那核桃不聽指揮,總愛干“紅杏出墻”的事,或者它就是跟我看對了眼,所以要千方百計地越過胖嬸的監(jiān)視,非要每年給我?guī)讉€核桃嘗嘗不可。我因此特別偏愛那株核桃樹,還在它的身上刻了我的名字,看看明年那名字會長多大。我還提前就偵查好了,屬于我的那株枝干上,會結多少個核桃。我跟每一個核桃都親密猶如知己,我知道它們身上細密的紋路,熟悉它們葉子上芳香的味道。我還會摘下幾片葉子,夾在書本里。于是等某一天翻開書本的時候,便會有好聞的香氣,將整本書似乎都給浸潤了。
不過相比起對這株核桃樹的窺探,我更喜歡窺視前后左右鄰居家的秘密。胖嬸家當然首當其沖,被我全部窺到眼底。母親也喜歡八卦,于是傍晚收拾糧食的時候,她會探出頭去,看一眼院子里的動靜。如果胖嬸不在,母親當然會將視線四面八方地多掃射上一會,并跟父親津津有味地談論起胖嬸家院子里的新動向。母親的那股子熱情,好像胖嬸家院子是新聞頻發(fā)地,且急需她這新聞線人報道最新的消息。她會談起胖嬸家新?lián)Q的豬盆,是鋁的,不知道會不會被肥胖的老母豬給一腳踏翻在地。還有胖嬸新買了一雙布鞋,鞋跟有些高,難不成她要去踩高蹺?胖嬸家的鍋里還留著昨天的餅渣子,那渣子有些糊,聯(lián)系昨天胖嬸跟瘦叔吼的那幾嗓子,母親推測肯定是因為瘦叔燒火心不在焉,一心一意想要組織晚上的牌局,因此就將火給燒得一邊熱一邊涼,讓烙餅的胖嬸恨不能一鏟子將那大餅給扇到瘦叔的臉上去。還有胖嬸家的胖姑娘艷玲,更是加倍地往寬里拓展,她是不想嫁人了吧?
母親總是有那么一大堆的疑問,在登高將胖嬸家院子給掃射一遍之后。有時候她看得太專心了,不想胖嬸從外面回來了,開了門,且一抬頭,看到了母親正站在晾臺邊上,半探著腦袋,好像要掉下來的樣子。胖嬸于是不滿意地咳嗽幾聲,示意晾臺上的“臭娘們”,別偷看我們家了,想偷東西就直接跳下來拿就是了,干嗎不懷好意地瞅來瞅去,看著讓人心煩!母親聽見了那咳嗽聲,有些不好意思,訕笑著,朝胖嬸問好:玲她娘,今天不在家啊?胖嬸估計是想說:明知故問,在家還容得下你這樣偷看?但想了想,胖嬸還是瞇眼勉強擠出一絲笑來,回道:是啊,今天有事,出門了,我們家沒來人吧?母親知道這句有些嘲諷她偷看院子的意思,但還是裝作什么也沒聽出來,回復道:哎呀,應該是沒來人吧,我也一天不在家,剛剛上來收晾曬的糧食呢。胖嬸意味深長地“哦”了一聲,又操起一個破搪瓷盆子,扔出去,于是雞們和鴨們嚇壞了,撲啦啦飛起來。母親看著胖嬸那肉里滿滿都是力氣,有些怕了,一縮頭,就沖我喊:快拿袋子來,裝糧食,要下雨了!
胖嬸家如果來打牌的,那更是熱鬧。鄉(xiāng)下沒有電話,牌友們卻約好了似的,紛紛在飯后關了自家門戶,到胖嬸家度過美好夜晚。男人們賭錢,看起來下注小,也就五毛一塊的零碎錢,但積少成多,一個晚上,瘦叔掙個五十一百的,不在話下。當然,有掙就有賠,這跟瘦叔去集市上補鞋還不一樣,補鞋只要有個機器,不陰天下雨的,就是坐在那里干掙。但玩牌就有風險,跟陰天下雨無關,跟胖嬸的心情,倒是有一點關系。假若我在平房上看見胖嬸吼叫瘦叔,讓他干東干西的不閑著,當晚的牌局,瘦叔肯定出手失利,夜里睡覺,一墻之隔的臥室里,被胖嬸踹下床去的危險都有。如果我探下頭去,看見胖嬸正搖著蒲扇,對瘦叔說著近乎溫柔的閑話,院子里雞鴨有秩序地踱回窩棚里去,幾個孩子奔來跑去,自娛自樂地做著游戲,那么這一天晚上,瘦叔必勝無疑。
母親喜歡去胖嬸家里圍觀男人們打牌,并跟周圍的老娘們嘮嘮嗑,說說張家長李家短的八卦。我當然不屑加入到老娘們的隊伍里去,喳喳的,好像長尾巴雀子似的招人厭煩。但我又和母親一樣好奇,總覺得那煙霧繚繞的房間里,除了男人們吆五喝六的喊聲,女人們?yōu)樽约夷腥藭r而緊張時而歡快的笑聲,還有一種熱氣騰騰的東西,誘惑著我。于是我便爬上最好的窺視平臺,透過門和窗戶,看男人們揮灑著“辛勤”的汗水,掙著不勞而獲的零花錢。胖嬸總是站在門口,將大半個門給結實地堵住。我想她大概是給瘦叔把門的,防止那些將瘦叔的錢給贏去的不良分子攜款逃跑。無論如何,胖嬸都要將自家出入的錢,平衡了,不賠不掙,才會放這群人離開。反正胖嬸是東家,如果不高興,將牌桌掀翻了都有可能。所以一群人也都畏懼著她,怕一不小心,被胖嬸的一堆肥肉給壓死。我趴在陽臺上,看著胖嬸時而堵住門口,時而在房間里走來走去,時而到院子里找找只顧戀愛而忘了睡覺的雞鴨。我知道她是緊張的,比牌桌上的瘦叔要緊張十倍,因為那錢完全是從她的口袋里流出去的,所以無論如何,都不能賠得太多。
等到胖嬸覺得這牌打到天亮,瘦叔也掙不了幾個錢的時候,院子里的門,會被胖嬸打開鎖,一群疲憊又興奮的男人們,這才像回家的牛羊一樣,排隊走進夜色里去。而我,困得已經(jīng)睜不開眼睛了,迷迷糊糊聽見母親在院子里罵我:還在平房上睡!快滾下來!感冒了老娘揍死你!我不得已爬起來,想,母親今天要沒賠錢,干嗎那么兇神惡煞的樣子?難不成瘦叔今天贏了一大筆錢,可以夠胖嬸吃喝好幾天的,所以她嫉妒了,才拿著我和從不賭錢的父親發(fā)泄?
不過相比起胖嬸家的喧囂熱鬧,二蛋家則冷清得多。盡管二蛋和他媳婦結婚有大半年了,但兩人卻好像還沒有膩歪夠一樣,大夏天的,也在院子里你儂我儂。當然,除了站在平房上,沒有人會看到二蛋媳婦吧唧親吻二蛋腦門的聲音。村里女人們都傳言,二蛋媳婦連下地干活都要跟二蛋手牽著手。兩人會不會在玉米地或者麥地里干那個,沒有人看到過,但女人們都想象力豐富,紛紛給二蛋和二蛋媳婦編造了N個田地里親密的段子。我不懂那些段子的顏色,卻知道在平房上,能看到他們兩個人,在無人打擾的小院子里,上演的親密愛情戲。二蛋媳婦最喜歡坐在二蛋的大腿上,揪著他的兩只耳朵,跟他撒嬌賣萌。大門關著,二蛋媳婦就穿著一件薄薄的二蛋的白色襯衣,露著兩條白嫩的大腿,那腿搖啊晃啊,連雞鴨都看著煩了,過來試圖啄食幾下,卻被晃暈了腦子,無趣地叫上兩聲,便散開了。我有時候在平房上小瞇一會,起來,看到二蛋媳婦還吊在二蛋的脖子上,好像那里是一個舒服的吊床,她躺上便下不來,當然,也不想下來。
我一直想著何時二蛋媳婦會給二蛋生養(yǎng)個大胖小子呢,這樣她就被那胖小子給吊著,再也沒有時間天天賴在二蛋身上,讓我看著有些乏味。但二蛋媳婦的肚子,總也不見長。偶爾二蛋媳婦家吃一些好飯,二蛋媳婦的腰圍粗了,別人便關心地問她,幾個月了?二蛋媳婦就有些生氣:管那么多干啥?說完了又丟一個白眼,而后扭著胖大的屁股走開了。隔天我便看到二蛋媳婦又騎在二蛋身上,揪著他的耳朵。只不過,這一次二蛋媳婦氣勢洶洶的,那架勢像要吃了二蛋。二蛋也拉長了驢子一樣的臉,一聲不吭地聽著媳婦的訓話。二蛋媳婦的聲音是故意壓低了的,但我在高處,卻還是能隱約地聽到,二蛋媳婦在懷疑二蛋是個不能下蛋的公雞。二蛋沒說話,卻將身邊的一只公雞給趕出去老遠。二蛋媳婦將二蛋的臉強行掰過來,試圖讓他回應些什么。但二蛋不干了,啪一下站起來,將媳婦推倒在地。這一舉動,幾乎是犯了天條一樣,讓二蛋媳婦發(fā)了瘋一樣爬起來,對二蛋又揪又打,嘴里當然也不忘一長串極工整對仗的罵辭。
我聽見梯子咯吱作響,然后看到母親爬了上來。她假裝拿著木锨翻曬玉米粒,那眼睛卻一上來便結實地落在了二蛋家院子里。她還側耳傾聽著,不放過任何一句作為重要新聞發(fā)布所需的線索。那二蛋和二蛋媳婦已經(jīng)在院子里廝打開了,完全沒注意很多雙眼睛正從高空俯視著他們上演的滑稽戲。而當四面八方看熱鬧的人群都圍聚過來,將母親看向二蛋家院子的視線給擋住了的時候,母親這才扔了木锨,朝鄰院的胖嬸丟一個眼色,便興奮地下了木梯,轉戰(zhàn)二蛋家的院子里去了。
而我,仍然站在高高的平房上,看著最先由我發(fā)現(xiàn)的這一場喜劇,在越聚越多的人群里,進行得愈發(fā)地熱烈。我忽然有些厭倦,重新躺倒在平房上,仰頭看著一架飛機從高高的天空滑過。一群鳥兒排隊飛過樹梢,又在青瓦上拋下一行白色的糞便。那糞便熱烘烘的,猶如此刻二蛋家的庭院。我無須歪頭,就能用余光看到二蛋家的墻頭上騎滿了小孩子。他們像看一場戲一樣斗志昂揚,內心充滿了希望那戲朝更高處發(fā)展的渴望。而女人們呢,則在嘴上奮力地阻止著好戲的上演,試圖拿言語的滅火器將大火撲滅,卻一心一意地期待高潮一波又一波地涌起。
我聽著喧嘩聲浪一樣一股股傳過來,有些累了,閉上眼睛,而后在二蛋家的吵鬧聲中,慢慢睡過去了。
我醒來的時候,二蛋家的好戲已經(jīng)落下帷幕。當然是沒有任何結果,二蛋媳婦依然和二蛋在一個院子里吃飯睡覺干活吵鬧,并沒有鬧出離婚或者與人私奔的新聞。而我,也還是躺在平房上,聽各家各戶的聲音從四面八方傳來。而這里面最清晰的,當然是自家院子里的動靜。我想前院的幼兒園同學王小新在我父母吵架的時候,肯定跟我一樣,站在平房上,賊眉鼠眼地窺視我們家的戰(zhàn)事。因為我很多次看到她順著平房爬到屋脊上去,假裝采摘伸到屋脊上的香椿芽,那眼神卻偷偷地瞟向我們家院子。院子里母親跟父親已經(jīng)打起來了,父親搬著凳子公雞一樣追趕母親,母親則毫不示弱地順手操起鐮刀示威。姐姐躲在房間里,不知如何跨越這片危險雷區(qū)。而我比較幸運,提前便爬到了平房上。只是那梯子被憤怒中的父親給一把拽到了地上,除非戰(zhàn)爭熄火,我別再想下來。
我不想下平房自尋死路,但也不想待在上面。因為王小新的火眼金睛將一切都窺到了眼底,過不了片刻,我想她就會下平房告訴她的爹媽,而后再用半個小時,傳遍整個村子,并遭來一群蒼蠅一樣的多嘴女人們,以勸架的名義,把我們家那點私事給全部挖掘出來。我第一次覺得平房是一個毫無秘密的所在,它再也不是一個自由的天地和無約無束的樂園。我在毫無遮攔的平房上窺視別人家秘密的時候,別人家也正跟我一樣,窺視著我們庭院里的喜怒哀樂。
我有些討厭王小新,盡管院子里一片狼藉,父母打鬧累了,丟了武器,各自回屋睡覺去了,可沒了梯子的我,卻不知如何逃下平房,躲開王小新幸災樂禍的目光。我平躺下來,讓自己縮小成一團,而后仔細窺探周圍的一切。
就在那時,我發(fā)現(xiàn)了庭院里那棵靠近平房的正好可以摟抱的梧桐樹。我小心翼翼地抓住梧桐樹的一個枝干,而后迅速地用四肢抱住。就在我猴子一樣想要順著梧桐樹滑下庭院的時候,我無意中一抬頭,看到了前院的王小新,正捂嘴咯咯笑著朝我看過來。
也就在順樹滑下的那一刻,我對整個村子里的平房都生出了怨恨。
責任編輯 韋 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