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朗仁稱
近幾年我時不時就要想起一個老朋友。
我們交往的日子不長,相互的信任感卻非常深厚。去年入秋時,我對家里人說了,我要去看看老朋友。家里人要陪我去,我拒絕了,理由是想一個人走走,一個人走在路途中,可以不受干擾地想一些事。
我去的日子是9月。身上背了一個包,包里有香有蠟,還有酒和幾樣時令水果。對了,還有一包中華煙,軟包裝的。
九月是個收獲的季節(jié),地里的莊稼熟透了,就連山上的動物也肥得流油。眼下的公路很好走,跟三十年前有天壤之別。從成都出發(fā),三個多小時后就到了理縣,之后又是半個小時就到了古爾溝。我把車停在古爾溝一家停車場。我要到的目的地大概還有五公里,那里的地名叫望鄉(xiāng)臺。我決定走路,在山青水秀的地方走路是種享受。
我走得很慢,邊走邊在思維里尋找記憶中的嘆息。我的目的地是個豁口,兩頭的公路都很寬,到了這里就像被誰狠狠捏了一把。兩個小時后,我終于走到目的地。那里布滿了繩子牽的經(jīng)幡,看來從這個地方離開人世的人不少。
我記得當年是五個和尚在豁口下的河灘里搭了頂帳篷,面對湍急的河,他們整整念了七七四十九天的經(jīng)。在當時,和尚們是得到了豐厚的報酬的,每人2000元現(xiàn)金,帶隊的和尚說這錢他們會繳到寺廟里。和尚作的特別說明其實用不著,國有國法,廟有廟規(guī)。他是怕我們用世俗的眼光看待他們所收的錢,我們不會。那些密密麻麻的經(jīng)幡都是和尚們一手操作的。
從這些經(jīng)幡上,可以看出兩種文化的交匯。經(jīng)幡有紅黃綠白藍五種顏色,上面印有從中原五行學說中移植的九宮八卦圖案,然后就是各種內(nèi)容的經(jīng)文。經(jīng)幡所用五種顏色是有講究的,不是什么色都可以往上湊。經(jīng)幡上的五色分別象征藍天、白云、火焰、綠水和大地,它還有另一層意思,即代表金、木、水、火、土等五行。
藏區(qū),家里懸掛的經(jīng)幡更是講究,幾乎都以年長者的命相為主幡的顏色,如屬木的則用綠色,屬金的用白色,屬火的用紅色,屬水的就用藍色。主幡的鑲邊還有考究,用五行相生相克的原理,例如主幡是屬木的綠色,綠是水,水生木,鑲邊就要用藍色。規(guī)矩很多,講多了就枯燥。還是說我的朋友吧。
我的朋友叫塔爾平,是個非常英俊的男子漢,一米八出頭的個子,身子骨比牛還健壯。
塔爾平祖籍昌都地區(qū),具體岀自哪個寨子我不知道,他本人也不清楚,他說他問過父親,他那65歲的父親嗯了半天居然也沒說出個子丑寅卯。我們藏族什么都可以驕傲,唯獨在追蹤祖先方面遜于漢族,因為我們大都沒有族譜,如果有族譜,我的朋友塔爾平就不至于因為說不清祖宗的根源而對我表示出深深的歉疚。
我與塔爾平的相識是在馬爾康的橋頭茶館里,是個夏天的中午。那天我約了單位同事小張,我倆在樹蔭下找了張桌子坐下。樹是白楊樹,要倆人合抱才能抱住樹干的老白楊。透過樹的綠色枝葉,梭磨河水柔順得像個初戀的少女,很美,令人遐想連篇。
大概一點過,從金川的方向開來一輛車風大貨車,車上拉的圓木。車??吭诓桊^外,從車的駕駛室里下來一男一女兩個年輕人。倆人走進茶館,到處都坐滿了人,只有小張和我用的這張桌子還有余地。
看得出,小伙子是司機,女孩子大概是他的朋友。小伙子很禮貌,先問了問,老師,我們能在這里坐坐么?
盡管坐。我說。
小伙子渾身上下很干凈,如果不是親眼所見,憑空猜測猜不出他是干啥的。
小伙子說了聲謝謝,落座的同吋自我介紹說,我叫塔爾平,她叫央珍,是我的女朋友。
就這樣,我們認識了。
塔爾平是個體戶,他的女朋友是縣政府的打字員,長得很漂亮,那么漂亮的姑娘,追她的人肯定不會少,偏偏她就跟上了干個體司機的塔爾平。央珍不會是盲目的,這當中有她白己的道理。
塔爾平是個熱心人,對錢財看得也淡,那天第一次接觸就替我們把茶餞付了,而且不聲張,直到我和小張準備離去,高聲叫老板結賬時,老板老遠就說你的朋友付了。我問我的哪個朋友,老板說就是你們同桌喝茶先走的那兩個。
后來我們再一次接觸是在兩個月后。我和幾個同事到紅原出差,回程中,車在馬塘附近拋了錨。司機檢查后沮喪地攤攤手說,毛病不大,石規(guī)齒裂縫,但修理很復雜,車上一沒工具,二少材料。司機的無奈使車上的人紛紛下車,解手的解手,到河邊到林子里耍的耍。司機說唯一的辦法只有他搭個車,到刷馬路口的修車店請人來修。
說巧也巧,正束于無策時,塔爾平駕車來了。一面之交的他居然認出了蹲在路邊的我。
佛家講緣,塔爾平和我認識或許就是緣份,其實我們在一起的時候并不多,關鍵是相互之間的感覺非常好。
塔爾平停下車,下車拉住我的手親熱地說,索朗老師,你好啊,其實你的名字我早就知道了,看樣子我是注定要成為你的朋友了。
塔爾平知道了我們遭遇的窘迫后,二話沒說,立馬調(diào)轉(zhuǎn)車頭拉著司機到刷馬路口請修車師傅。
那天等車修好,已是入夜10點過,塔爾平就一直陪在我們身邊,大家在一起聊天,一起唱歌。在野外唱歌別有一番情趣,塔爾平歌唱得非常好,嗓音渾厚,抑揚有致,而且技巧把握得恰到好處,不像是自由嗓門任意吼叫。我問他是不是參加過專業(yè)培訓,他靦腆地說他自己花錢到四川音樂學院請聲樂老師教過,學的時間斷斷續(xù)續(xù),自己是有時間就去,前前后后差不多學了大半年。他唱草原上的藏族民歌簡直絕了,不知不覺就把你引入勝境。
從最低音哼起,音階在悠揚舒緩的過程中一節(jié)一節(jié)拔高,到最高點后又一節(jié)一節(jié)低下來。要是閉上眼睛聽他哼,腦屏上就會閃現(xiàn)出一望無涯的大草原,云朵般的羊群,點點黑色的牦牛,牧人騎在馬背上縱橫馳騁,畫面美極了。
回到馬爾康,我執(zhí)意要請塔爾平吃飯,他欣然笞應,沒有習慣中的那種客套。軍分區(qū)有家餐館在馬爾康很有名,反正全車人加塔爾平共有七八個人,我決定那晚傾盡身上所有,好好地喝一盤酒。
塔爾平興致很高,他一個勁兒地喊菜,什么高檔他叫什么,酒他叫上五糧液。他這么個叫法叫得我的心懸到了喉頭,就憑兜里那幾個錢,結賬時恐怕會出洋相。
席間,我給身旁的老楊遞了個眼色,然后起身到外面,老楊出來了,我讓他把身上的錢借給我,老楊掏出身上所有,大概有500多,有了老楊借給我的錢,心里不太慌了。
吃完結賬時,塔爾平伸手按住我掏錢的手,他說今天是你請客我付錢,下次我請客你付錢,索朗大哥,難得跟你們在一起高興一盤,給我個面子。
幸好是塔爾平結賬,如果我結,還得出洋相,那頓飯吃了3000多元,喝了六瓶五糧液,光酒錢就兩千多塊。難怪塔爾平使勁叫菜招酒,他早就做好請客的打算了。
那以后我們成了好朋友,他上下經(jīng)過馬爾康都要在我那里打一頭,還從內(nèi)地捎一些新鮮蔬菜給我。我們有時找個地方喝會兒茶,或吃頓便飯,如果我們都忙,見個面打個招呼就行。
塔爾平給我講了很多關于他的發(fā)展史,他說他是家里的老幺,小時體弱多病,家里人送他進寺廟當了小喇嘛。在寺廟里呆了幾年,身體的確就變好了,是廟里的仁波切(活佛)經(jīng)常給他調(diào)配些藏藥吃,飲食上也很照顧他,老活佛到草地上挖了些疙里疙瘩的草藥,拿來燉雞給他吃,連湯帶肉吃得精光,就那么又補又治療地搞了一年多,身子骨就出奇地強健起來,飯量也大了。
塔爾平對老活佛感激得不得了,他還俗后每年都要去探視老人。
塔爾平成人后受不了寺廟的清心寡欲,自己偷偷跑回家了。寺廟派人來找他,并說理解他擅自離寺的心情,決不會責怪他。塔爾平就是不回寺廟。再后來活佛又派人來專程告訴他,說專為他打了卦,卦象說,他中年時會有滅頂之災,只有在寺廟里才能避過災難。
災難對人的恐嚇作用是很大的,滅頂之災就是說災難后你將不復存在。危及生命的預言也沒能扭轉(zhuǎn)塔爾平的念頭,倒是家里的父母兄妹著了急,反復做工作勸他回到寺廟避災。鐵了心的塔爾平就是不去,他提出個明顯不可能,近乎荒唐的要求,說寺廟要是準許他將來結婚,他就回去當和尚。父母親被他弄得哭笑不得。
塔爾平終于勝利了。
據(jù)說老活佛因為塔爾平連連搖頭。
塔爾平認為當和尚是種活法,但他更喜歡另一種活法。他對活出質(zhì)量一說不以為然,他說質(zhì)量到底如何還不是自吹自擂,或是請朋友幫忙吹,他是要活出味道,就像炒得好的菜,跟吃飽沒多大關系,關鍵是要吃得舒服。
這家伙還蠻有哲理的,他書讀得不多,就是在廟子里學的藏文,還俗后讀了小學,僅此而已。看來富有哲理性的只言片語不一定非要哲人才說得出來,對生活有想法的人都能時不時地吐出驚人的語言,他們的理念來自現(xiàn)實生活,聽來入木三分。據(jù)他說他讀書在班里成績最好,那些課本,老師講一遍他就懂了,而且能一字不漏地背下來。小學讀完了,他就再也不好意思讀書了,原因呢,他是全班的大齡生,小學畢業(yè),他已21歲。那個年齡,人家大學都該讀完了,他卻剛把小學完成。
讀完小學,他就非常滿足了,能看懂報紙,能看懂想懂得的很多文字,夠了。
塔爾平對政策的精神領悟得很早,他反復琢磨,可以想透文字背后的意思。改革開放之初,銀行開始執(zhí)行讓一部分人先富起來的政策,發(fā)放無息貸款,塔爾平就占了個先。他在別人還只敢試探性地貸個幾千塊餞時,就一次性地貸了10萬元,把全家人驚得張口結舌。錢到手他很快就買了兩臺東風大貨車,搞木材運輸,他請了兩個駕駛員,自己跟其中一個學開車,兩個月下來,他完全可以獨立駕駛重車了。而且走程序拿到了正式駕駛證,很多人都說,塔爾平身上有股子靈氣,平常人沒有的靈氣。
眼看貸款就要掙夠了,一輛貨車卻從鷓鴣山半腰栽到幾百米的巖下,后果是車毀人亡,所掙的錢全部賠給了死者。貸款到期了,無可奈何的塔爾平只好耍無賴了,他指著剩下的那輛車說所有財產(chǎn)就這輛車了,你們把車收去,能抵多少算多少,剩下的我只好坐監(jiān)獄抵了。
已經(jīng)跑舊的車值不了兩個錢,再把塔爾平送進監(jiān)牢,銀行的虧就吃大了,銀行為了讓塔爾平還上這筆貸款,專門派了兩個人,一人在山里幫他找出山的貨,一人蹲在成都找進山的貨,把個塔爾平高興得不亦樂乎,他一點也不操心貨源,過去多數(shù)是放空回家,銀行的人一出面,他就財源滾滾了。他不要駕駛員幫忙,完全自己操作,不到兩年,貸款就還完了。
塔爾平啊塔爾平,正該大展宏圖的時候,卻一頭裁進了雜谷腦河。
公路邊太窄,我繞道下到河谷,找了塊沙地,就在河邊坐下。仰頭望去,遮天蔽日的經(jīng)幡在河風吹拂下嘩嘩有聲,那些蝌蚪樣大小的經(jīng)文在陽光的照射下跳躍不已,像無數(shù)個精靈在歡呼雀躍。于是我想到了塔爾平的熱情,是他見我來了,手舞足蹈地歡迎我。
我取出香蠟,還有一沓冥幣,數(shù)目巨大,有幾個億,塔爾平這樣的優(yōu)秀人物,我一定要讓他在地府挺直腰桿,做到伸手就能給閻王幾百萬小費的富豪。塔爾平雖然沒有深厚的文化底蘊,但他靈魂深處的氣質(zhì),是真正紳士的。
我點上香和蠟,在沙地上并列插了兩排,還擺上兩瓶五糧液。我說,兄弟啊,這酒都是帶給你的,你不要一口氣喝完了,慢慢喝,要從酒中品出我們的友誼。我雙手合十,閉上眼睛,默默地告訴我的朋友,我平常太忙,很少有時間來看他,請他原諒。然后開始一張一張地燒冥幣,我燒得認真,因為有種說法,燒不干凈,那邊的錢就殘缺不全,我不能讓塔爾平拿著面額巨大的錢,卻因為缺角少邊而用不出去。
我把酒都倒在了沙灘上,濃濃的酒香飄向河面,那里是塔爾平最后的歸屬。
塔爾平與央珍同居一陣又沒結成婚,原因當然出在央珍,說來也怪塔爾平自己。
塔爾平說他帶央珍參加了一次宴會,是生意場上的朋友為在廣州結識的一個老板辦的招待,請他和央珍作陪。那個廣東老板見了央珍,眼睛頓時大放異彩。飯吃完了,廣東老板邊剔牙齒邊挺隨便地許諾要請他和央珍去廣州玩兒。塔爾平謝絕了,他說眼下正是倒騰圓木的季節(jié)。廣東老板就說央珍反正沒啥事,可以先去玩玩,朋友也說他正好有筆生意要到廣州去,可以保證央珍的安全。塔爾平說央珍的假期已滿,她該回去上班了。沒想到央珍玩興大發(fā),廣州她沒去過,她想去看看大海,而且又不花一分錢,廣東老板還答應帶她到香港開開眼界。央珍要塔爾平回去替她續(xù)假,理由隨他編。
塔爾平說他最受不了央珍求他的那種眼神,楚楚可憐的眼波令人心痛。塔爾平妥協(xié)了,這一妥協(xié)他就徹底失去了央珍。
塔爾平說他一點都不恨央珍,他倆相好是真心真意的,半點虛偽的東西都沒有。他不能理解的是他那位朋友,是兒時就在一塊玩的朋友,他生意虧損急需找筆錢扭轉(zhuǎn)局面時塔爾平還幫助過他,就是這個朋友給廣東老板許愿給他找個漂亮的藏族姑娘,廣東老板答應他,找的姑娘如果讓他滿意,他可以低于市場批發(fā)價格給朋友發(fā)50萬元的電子產(chǎn)品。50萬的東西,利潤也就十來萬,這個黑了心的朋友為了10萬元的利潤,竟然挽了圈套讓他鉆。
央珍的一去不返,給塔爾平的刺激很大。他說他常常想起和央珍在一起的日子,想得發(fā)呆,想得走神。他請人在廣州打聽過央珍的情況,打聽到央珍嫁給了那個老板,老板在深圳給央珍買了套房子,日子過得很富足。
塔爾平說央珍不可能不懷念和他在一起的日子,她是陷進了泥淖拔不出身子。
但愿塔爾平的推斷是真的。
我告訴他,人上一百,形形色色,朋友中有好人也有壞人,碰上壞了心眼兒的朋友,就當成個教訓。我還勸他,天下的好姑娘多的是,像他這樣的男子漢是不愁選個好姑娘做妻子的。
盡管塔爾平聽得直點頭,我卻知道他是為了尊重我才做出接受勸告的表情。其實我的勸告蒼白無力,有強弩之末的味道。
塔爾平后來情緒低沉,開始放縱白己,聽人說他開始打牌賭博,而且還嫖娼。我曾問過他,他不置可否。他的眼睛里少了清亮,多了渾濁。我反復告誡他,排遣心里的苦悶我可以理解,但不能糟踐自己的身子。要努力克制自己,把自己從罩在心上的陰影里解放出來。
塔爾平?jīng)Q定忘掉央珍,他要冼去身上苦愁堆下的積垢,振作起來,開始新的生活。
還記得那個禮拜天,我還在床上睡懶覺,門就被擂得山響。幸好老婆兒子不在家。我怒氣沖沖地打開門,正想對攪夢者訓斥兩句,迎面撲來的卻是塔爾平的滿臉喜色。見了塔爾平我的氣就消了。我讓他進屋。我快速地洗漱一番后,拉上他直奔后街的牛雜店。一人要了一碗熱氣騰騰的牛雜湯,要了兩個鍋魁。塔爾平邊吃邊告訴我,他把舊車賣了,另外取出了銀行里的所有存款,湊夠了28萬元,準備買輛大馬力的平頭東風大貨車,好好掙幾年錢,到時把車賣了,到都江堰買個帶鋪面的房子,過過坐地老板的癮。
計劃不錯,既現(xiàn)實又充滿陽光。我替塔爾平高興,我告訴他有什么困難就告訴我,咱們共同想辦法解決。
塔爾平說一點困難也沒有,他這趟出去就是去看車,是坐朋友的車去。
我要他小心,買和賣當中的騙局很多,花樣兒百出,還要注意小偷。
塔爾平笑了,說能有你這樣的好朋友真心關心我,我這輩子就知足了。女人,女人算什么東西,我太傻了。
沒想到那天早上竟然是我們的訣別。
吃完牛雜湯,他朋友的車到了,車里還有個打扮得妖里妖氣的女人。見我眼里的疑問,塔爾平說那是他朋友的老婆,沒工作,成天就坐在老公的車上東游西蕩。
塔爾平是回程中出的事,還是那輛東風大貨車,車上拉了滿車大米,車上還是三個人,塔爾平,司機和他的老婆。
后來聽知情人講,塔爾平在成都沒看中滿意的車,西部汽車城的老板說他要的那種車型兩個月后才有貨。知情人還說他們在都江堰玩牌玩了個通宵。
后來據(jù)交警部門的權威分析,路上沒有剎車的痕跡,沒有碰撞的痕跡,而且是重車上坡,望鄉(xiāng)臺那個地方,重車上坡最多能開二三十碼,那么慢的車速都把車翻進河里,只有一種解釋,車上的人都很疲勞,坐在另側的兩個人早就睡熟了,上坡時,扛不住極度疲倦的司機終于也合上了眼睛,腳卻依然踩在油門上,失去控制的貨車剛好駛到豁口處,順理成章地從豁口栽進正值洪水期的急流里。后來只撈到司機和他老婆的尸體,塔爾平和他的巨款消失得無影無蹤。
那位當年預言塔爾平中年逢難的活佛真神,塔爾平真該去當和尚,青燈古寺雖說單調(diào),至少沒有性命之憂。塔爾平對活佛的話非常相信,但他不愿回到廟里去,他喜歡熱烈的生活,他喜歡美麗的女子,他喜歡廣交朋友,他熱愛有滋有味兒的日子。他曾說過反正不知道哪天會死,趁沒死就認真過過日子吧。的確,他死得不知不覺,車翻下公路的瞬間肯定都醒了,那瞬間三個人肯定都明白所面臨的將是人生的句號,但有什么辦法呢?數(shù)秒鐘后首先是摔暈了,接著是嗆水,于無助中都登上通往地府的奈何橋頭。
冥幣燒得干干浄浄,我的好朋友塔爾平收到這些錢,也該挺直腰桿抖擺一番了,我想他最值得驕傲的,也最值得在那些陰間同事中炫耀的應該是在陽世還有我這么個刻骨銘心記掛著他的朋友。
一股旋風驟然在紙灰間產(chǎn)生,越旋越快,越旋越髙,把燒過的灰燼數(shù)裹進風的漩渦里,一直升高到公路邊的經(jīng)幡上……
這無疑是塔爾平來了,他得到我的訊息,終于出現(xiàn)在我面前。
我站起身,仰望著那些讓塔爾平最后輝煌的經(jīng)幡,默默地告訴我的朋友,別光顧著拿錢,這里還有我從成都買來的時令水果、糕點。哦,對了,還有這兩瓶五糧液。要悠著點喝,一次喝完會傷身子的。
塔爾平啊,一個真正的男子漢,我可遇不可求的知心朋友!
那一刻,我淚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