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莉
春日我蟄居長沙休養(yǎng),一次次邂逅開紫花的樹。
明說,那是水桐,山里人都不愿用它做柴火。其實這種樹在鄂中家鄉(xiāng)也隨處可見,俗稱泡桐,似乎的確不大受鄉(xiāng)人待見。我家門前也長了一棵,多年來,母親一直念叨著要砍掉,樹枝大葉闊,擋住了太陽,而且長在墻邊擔心弄損了房子。最煩惱的是秋冬之際,葉子鋪了曬場一地,難以打掃。只因樹是鄰家的,母親終歸只是抱怨。我一冬一夏回去,見到的不是毛乎乎的綠葉子,就是光禿禿的枝干,在我眼里,這是最普通不過的一種樹。
可在長沙遇見時,是它最美麗的時刻。其實和那諸多的林間“美人”相比,水桐一樹一樹的淡紫顯得太過樸素。它全然沒有黃梅的清雅怡人,沒有桃花的夭夭灼灼,也沒有海棠的秾麗嬌怯,更沒有櫻花那般燦若煙霞??伤鼌s一次又一次地闖進我的視野,牽引住我的視線。
我坐著公交車在城東和城南穿梭,一次次地看見那站立的水桐。這是怎樣的一棵樹?喧鬧的春天里竟然沒有多少葉子,仿佛它全部的生命力都灌注到一朵朵花上。那一整棵樹并不因只有枝干而顯得灰暗,相反,龐大的樹冠像張開的臂膀,向上的枝干像一支支朝天的火炬,落拓而不傾頹,滄桑中蘊著活力。
水桐隨意生長在郊野、山林間、老房子邊、籬墻夾縫里……任何一處容易被遺忘的旮旯兒里。我試圖在優(yōu)雅的公園、規(guī)整的林木帶里找到它的一席之地,而似乎它就鐘情于一隅,即使在繁華之地也不惹眼。這是怎樣的一種樹?它來自山野,它只愿保有自己本真的姿態(tài),不愿意被拘束。它也不愿意和其它花木爭妍斗奇,就這樣靜靜地開著淡淡的花,在絢麗春日與明艷盛夏之交的暮春,不驚不乍。
漫漫春日,我閑居長沙,水桐撥動著我心底的那根弦。率性自然的水桐能被容納在城市,可見這座城市的包容與度量。我站在湘江水畔、橘子洲頭,仰望岳麓山,竟然能看到山間水桐那抹明麗的紫。千年前,從長安而來的賈太傅徘徊于湘江畔吟誦心曲;百年前,從山野而來的少年毛潤之站在橘子洲打量天地;如今,病中惶惑茫然的我也在長沙暫得安養(yǎng)。我對這座城市開始由陌生而熟悉,由熟悉而親切。
? 病愈后離開長沙,水桐卻在我心里扎下了根。翻閱古志,才知道原來水桐本是雅樹。桐木為琴,音色清雅,四大名琴之一的“焦尾”便是桐木所制。“椅梧傾高鳳”,桐木非俗樹。桐木也不乏知音,早在南宋自號“桐竹君”的陳翥贊賞它能“識時之變,所以順天地之道也”,于不惑之年手植桐木百余株以悠游其間,并著《桐譜》流傳后世。
仍是暮春,我在江南找尋水桐,卻始終沒有見到像在長沙那樣有蒼野氣度的它。我不知道自己找的是水桐,還是長沙的水桐。
我只是在心中吟著關(guān)于桐木的句子:貴遠賤近時之宜兮,眾咸去樸爭華偽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