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修瑞，公務(wù)員，80后寫作者，吉林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魯迅文學(xué)院27期少數(shù)民族文學(xué)創(chuàng)作班畢業(yè)學(xué)員。有作品在《民族文學(xué)》《散文選刊》《作家》《參花》《讀者》等期刊發(fā)表。

你這顆牙必須得拔了。

在一個門面不算大的口腔診所里，一位姓李的男性助理醫(yī)師說話果斷，沒有商量的余地，好像拔不拔牙根本不是我說了算，盡管那是我的牙。

他在做這個決定的時候，我正躺在一把幾乎被放平了的電動椅子上，頭上的一盞由十幾顆小燈泡組成的無影燈，強光光束齊刷刷砸在我的頭上，砸得我有些眩暈。我覺得不舒服，這不舒服來自于我被光束砸暈的頭，來自于我半躺不躺的狀態(tài)，也來自于那些密集排列的小燈泡。我有密集恐懼癥。當(dāng)然，最大的不舒服還是來自于李助理醫(yī)師命令式的說話語氣。牙長在我的嘴里，你要拔我的牙，咱得商量著來。你治病，我看病，你拔牙，我付錢，這才是正常的醫(yī)患關(guān)系。不是說我躺在了你用來手術(shù)的無影燈下，就成了你砧板上的魚，可以任你宰割。

其實，李助理醫(yī)師說話的態(tài)度還是蠻隨和的。我故意把他說得蠻橫霸道，無非是為了減輕我最終同意拔牙而由此產(chǎn)生的負罪感。他雖然跟我說必須拔掉那顆牙，但并沒有立即動手，而是前前后后跟我解釋了足有半個小時，解釋為什么必須拔牙的原因。他說需要拔掉的那顆是智齒，本身就沒什么用。他把電動椅的椅背升起一些，這樣我可以看到椅子斜上方的顯示屏。之前，他拿著一根頂端帶有燈泡的探頭伸進我的嘴里，像探礦一樣好一番探索，此刻顯示屏上顯示的便是探頭從我口腔里拍下來的畫面。他指著顯示屏上的照片說，你看，你這顆牙已經(jīng)變成齲齒，而且周邊牙齦已經(jīng)發(fā)炎了。

我問，不拔不行嗎？他搖頭，不行。說完，他指給我看剛剛給我做的那顆智齒的X光片。你的這顆智齒長斜了，頂?shù)搅伺赃呥@顆食牙，已經(jīng)把這顆食牙頂松動了。關(guān)鍵問題是，它壓到了這顆食牙的神經(jīng)，這是你最近感覺牙疼的主要原因。如果不拔，神經(jīng)會越來越疼，而且這顆食牙也會被頂壞，到時候再想拔，拔的就不是一顆，而是兩顆了。

拔了吧！妻最后替我做了決定。

其實看牙是妻的主意，去那個診所也是妻的主意。之前我說牙疼，只是隨口說說，不想她卻上心了。她跟她所在醫(yī)院的同事說起我牙疼的事，于是才有了后來的拔牙。那家診所是她一位關(guān)系不錯的同事的大學(xué)同學(xué)開的，據(jù)說看牙相當(dāng)專業(yè)。后來的拔牙經(jīng)歷也證實了這一點。因為我的牙疼，她的那位同事還專門跟開診所的同學(xué)打了招呼。唉，這個凡事講究人情的社會。我不過是看看偶爾疼幾下的牙，一次就欠了兩份人情。這人情，日后都是要還的。

當(dāng)然，還人情的事，那是后話?，F(xiàn)在主要的問題是，我原本就沒想過要拔牙，我絲毫沒有做拔牙的準(zhǔn)備。拔牙，或者用李助理醫(yī)師的話說，拔一顆齲掉且壓迫到另一顆牙神經(jīng)的、沒用的智齒，需要準(zhǔn)備嗎？當(dāng)然需要。幾個月前，我的一個同事拔牙，據(jù)說疼得哭了三天，整整養(yǎng)了一個半月才好。怕疼還是其次，關(guān)鍵是那顆智齒是我身體的一部分，就好像我的闌尾，別管它的存在有用還是沒用，它就在那里，而且在那里很多年了。我非常清楚地記得，那顆智齒第一次疼剛好是在十年前的這個時候。那一次疼，大約就是它的出生所造成的。它在我的口腔里整整十年。如果按照我每天吃掉一公斤食物計算，那么它在過去的十年間幫我磨碎了超過三噸半重的食物。一個任勞任怨卻十年沒有獲得過任何酬勞的“長工”，偶爾耍一次小脾氣，難道不應(yīng)該被理解嗎？

但現(xiàn)實是，我的那顆智齒確實長斜了，而且頂在了它旁邊的一顆食牙上。當(dāng)然，我不喜歡李助理醫(yī)師關(guān)于我的那顆智齒長斜了的說法。那種說法硬邦邦的，不活潑，缺乏想象，沒有人情味。相對于一個封閉幽暗的口腔，幾十顆整齊排列的牙齒難道不像睡在暗夜里的一群孩子嗎？排在正中央的十幾顆牙偶爾還能因為我的說話或者進食而照見一些光亮，而那顆智齒，它排在最末端，在口腔的最深處，如果不是因為這次看牙，恐怕這輩子它都見不到光亮。永遠見不到光亮，這是多么可怕的事情。我這一百幾十斤重的人尚且害怕如此，何況一顆小小的智齒？而且，既然它叫智齒，我更愿意相信，它比其他的牙更有智慧。因為有了智慧，它也就更通人情。它在不見天日的幽暗里，因為害怕，所以才會試圖靠近它的兄弟姐妹，才會偶爾以疼痛的方式表達一下內(nèi)心的恐懼和孤獨，就好像我們?nèi)祟惖膵雰罕磉_以哭聲似的。它撞到另一顆牙，它把另一顆牙撞疼，那并不是它的本意，只是因為想要尋找一絲安全感，或者只是一時淘氣。

拔了吧，李助理醫(yī)師說。妻也伏在我身邊勸說，拔了吧，拔了就一了百了。我說好。我說好，是因為在拔牙這件事情上，妻和李助理醫(yī)師比我理智，而且都是出于對我的健康負責(zé)，我沒理由拒絕。

李助理醫(yī)師沒有立即給我拔牙，而是拿著壓舌片、電鉆、鑷子、反光鏡、注射器等等一大堆“長槍短炮”，在無影燈的強光開道下，強盜一般闖入我的口腔，在那顆被撞疼了的食牙上鉆了一個洞，然后向洞里塞了些藥粉，或者藥片，又或者藥水，用來殺神經(jīng)。電鉆吱吱啦啦在我的牙齒上鉆洞的時候，我是有感覺的。我被打了麻藥，但麻藥只是麻痹了我的神經(jīng)，讓我在短時間內(nèi)感覺不到疼痛。但電鉆鉆穿我的牙齒的過程中濺起和散落的牙齒碎屑，它們對我口腔的碰撞，我是能感覺到的。我忽然在腦海里對這一景象有了清晰的畫面，那場景與我家裝修時，裝修師傅用電鉆在墻壁上鉆孔大約是一樣的。

一周后，如果殺神經(jīng)效果理想，就可以拔牙了。李助理醫(yī)師說。他戴著淺藍色口罩，或者淺綠色。我的眼睛被無影燈的強光晃得影影綽綽，麻藥還在發(fā)揮效力，我看不清口罩的準(zhǔn)確顏色，所以更看不清口罩后面那張臉的表情。我覺得有些無奈。如此大動干戈，僅僅只是為了殺死一顆牙的神經(jīng)，是為拔掉另一顆牙做準(zhǔn)備。

我以為殺神經(jīng)要用刀，手起刀落，我說。我沒學(xué)過醫(yī)學(xué)，我真的以為但凡提到殺戮，都需要動刀動槍。李助理醫(yī)師笑說，你說的那是殺雞，一刀抹了脖子。

也對，殺生不一定非得動刀動槍，還有毒藥。

從診所回到家，當(dāng)天晚上，麻藥剛剛失效，我的牙便有了感覺。那感覺不是疼痛，而是一種近乎喝醉酒了的麻木。這麻木不斷膨脹，帶著砰砰的跳動，就好像心臟之于胸膛。

第二天一早，麻木和膨脹感減弱了。之后，這感覺便越來越弱，越來越弱。乃至到了第三天全然沒有了感覺，甚至感覺不到那里還有一顆牙齒的存在。我突然有了一種強烈的悲哀感。我知道那越來越弱的麻木感，那偶爾的跳動，是我的牙神經(jīng)在做最后的掙扎。我曾養(yǎng)過狗，我的狗因為意外吃了老鼠藥而不治走了，盡管我想盡了一切辦法救治它。它從吃了老鼠藥到死去，整整煎熬了三天。我放學(xué)回到家的時候，它就挪到我的腳邊，把一顆頭歪在我的腳面上。它不睜眼瞅我，我也盡可能不低頭瞅它，只是把一只腳留給它枕著。它用三天時間，把氣出得越來越少，臉越來越陷，直到吐出最后一口氣。而此刻，我的牙神經(jīng)正在經(jīng)歷同樣的過程。它也吃了“老鼠藥”，也在默默地等待死亡。只是，我的狗是誤食，而它是被強制灌食。

七天以后，李助理醫(yī)師說，可以拔牙了。那一刻，我知道，我的那顆牙的神經(jīng)已經(jīng)徹底死了。

還是那把電動椅，還是強烈到讓人眩暈的燈光，這一次闖入我口腔的強盜顯然比上一次多了許多。我沒看清那些新加入的強盜的面孔，但至少多了鉤子、鉗子、類似撬棍的器械，以及棉球，大量的棉球。

李助理醫(yī)師用鉤子在我的那顆智齒下方尋找最佳下鉤位置，這個尋找的過程可能長達一分鐘，也可能更長時間。我在腦海里數(shù)綿羊，數(shù)到第六十一只綿羊的時候，他鉤了第一個洞，然后是第二個。我能感覺到我的牙在流血，那血液在我的口腔里迅速積成湖泊一樣的深淵。于是，第一顆棉球出場，接著是第二顆、第三顆……湖泊被吸干，鉤子退場，“撬棍”登臺。它插進鉤子鉤開的那兩個洞，以墊在我下頜骨上的一塊金屬類條狀物為支點，在外力作用下，向著智齒生長的方向撬動。這個動作讓我想起了起啤酒瓶蓋子。李助理醫(yī)師花了十幾分鐘時間做了三十七次杠桿運動，我仿佛聽到了三十七個啤酒瓶蓋掉落瓷磚地面的聲音。

杜大夫，你來看看，他這個是一顆變異的牙。李助理醫(yī)師口中的杜大夫是他的愛人，也是妻單位同事的那位大學(xué)同學(xué)。杜大夫繞過我的頭，說還真是變異了，竟然有四個根。

李助理醫(yī)師清理完我口腔里的血，塞了一團棉球讓我咬住，用來止血。他將電動椅的椅背升高，這樣我能看到我的那顆剛剛被拔掉的牙。我可憐的牙，它橫在一個冷冰冰的搪瓷盤里，正在被一支鑷子翻來覆去，像剛剛被狙殺的還冒著熱氣的獵物正在被獵人檢查是否已經(jīng)死亡一樣。

我原以為，人的牙齒都是長在上下頜骨上的，是頜骨的一部分。所以，我理解的拔牙，說得粗暴一些，就是把牙齒從頜骨上生生掰下來。而盤子里的那顆牙，分明是一顆完整的牙齒，沒有絲毫斷裂痕跡。而且，它竟然長了四條根，牙齒原來竟是有根的，像苞米或者高粱一樣。說到苞米高粱，那顆牙的根雖只有幾毫米長，卻與苞米高粱的氣根頗為相似。李助理醫(yī)師說那是四條根，我卻覺得那更像四條腿，白白胖胖的短腿，四平八穩(wěn)地托起一顆大頭。進而，我又想起了電影《捉妖記》里長了四條白胖手臂的“蘿卜精”。

它是一個女孩吧？我在心里想。它的四腳白皙，腰身部位淺淺地圍著一圈粉紅，看起來像少女的裙。它如此的善良而多情，從我決定拋棄它，到它最終孤零零曝尸一盞冷冰冰的搪瓷盤，這期間整整七天時間，它竟沒有對我施以哪怕一絲一毫的報復(fù)，甚至沒有埋怨。而我又做了什么？我親手把它送上了刑場。

我的牙不疼了，拔牙后的第二天，就不再疼了，甚至拔牙后留下的傷口只用了一個晚上的時間就愈合了。似乎那里從來就沒有過一顆牙。但我一呼一吸之間，分明感覺得到，那里空落落的，滿是孤獨。

不見了，被我拋棄的牙。當(dāng)我向它背過身的時候，突然想起一件事情：給它取個名字吧。叫什么呢？就叫四腳白吧。

（責(zé)任編輯 徐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