佚名
祖母雖早已離我遠(yuǎn)去,她炒米粉的手藝和經(jīng)驗卻默默地傳承下來,變成了我的一部分。在那一剎那,我突然覺得跟她無比的親近。
每當(dāng)有人稱贊我炒的米粉好吃時,我總要自豪地說: “你知道嗎?那可是我家的傳統(tǒng)年菜,是祖母教我做的?!?/p>
我喜歡祖母,從小跟著她睡,跟著她去看電影、下館子、旅行,也看著她做菜。祖母知書識字,做得一手好菜。她有一張笑瞇瞇的圓臉,長著兩個大酒窩,有點(diǎn)像老牌影星胡蝶,祖父就是在飲宴時結(jié)識并愛上她的。她嫁過來后洗盡鉛華,掌管我家的一日三餐,而做年菜當(dāng)然也由她擔(dān)綱了。她會蒸年糕、灌香腸、燜油飯、炒米粉、炸肉丸、捏魚丸、燉扣肉、烤烏魚子、燴五柳魚、剁白斬雞,湊起來就是一桌標(biāo)準(zhǔn)的年菜了。
每年祖母從臘月十五就開始忙了。她先是自相熟的肉販那兒買來腸衣,然后開始調(diào)制肉餡。她在半肥半瘦的豬肉餡里加點(diǎn)醬油,加點(diǎn)糖,加點(diǎn)五香粉,肉餡就變得香噴噴了。然后她再撐開透明的腸衣,將鮮紅的肉餡慢慢灌進(jìn)去,灌滿后打個死結(jié),再一條條地掛在屋檐下風(fēng)干。風(fēng)一吹來,香腸迎風(fēng)搖擺,紅紅火火地揭開了過年的序幕。四十多年前的臺灣,經(jīng)濟(jì)還處于蕭條,豬肉還是很貴的,據(jù)說某些香腸小販所賣的香腸里,灌的是死貓肉、老鼠肉,聽起來怪惡心的?!斑€是自己灌的香腸吃起來安心!”她說。
祖母灌的香腸也好吃極了。爆熟后不但咸中帶甜,還帶著濃濃的五香味,配上一點(diǎn)青蒜和烤烏魚子做成拼盤,就是上好的涼菜了。烏魚米粉是在米粉湯中加點(diǎn)烏魚共煮,湯熬得味道鮮美,是家常的小吃。烏魚子可就名貴了,通常留著當(dāng)年菜吃。烤烏魚子是有訣竅的,要先用水泡過,撕去表面上的一層薄膜,擦干,抹上酒精,再上爐用小火慢慢烘烤,只能烤幾分鐘,以外酥里嫩為原則??镜锰茫瑫B內(nèi)部都酥掉,那就不好吃了。
大約在臘月二十五左右,祖母就開始準(zhǔn)備蒸年糕了。那時我家還是四合院,四排房子圍著一個很大的院落,院里種著一些鳳仙花、茉莉花、曇花。那幾天早上起來,我只要看到中庭里擺了個大水盆,盆中泡著糯米,心中就充滿了歡喜,因為終于又要過年了。糯米泡個兩三天,就送到磨坊里磨成米漿,然后就可以上籠蒸成年糕了。我家的年糕分成兩種:甜的原味年糕和咸的蘿卜年糕。
蒸甜年糕可是件大事,祖母一大早就把最大的竹蒸籠拿出來,洗刷得干干凈凈。在蒸籠內(nèi)圍上玻璃紙,做成容器的形狀,在米漿里加點(diǎn)糖、香蕉油拌勻,就可以將米漿倒入,上籠蒸熟了。我記得那大概要蒸上三四個小時,她每隔一段時間就要去察看一番,看米漿有無溢出,火候是否恰當(dāng)。年糕沒蒸熟固然難吃,蒸得過熟也是敗筆。我家的年糕總是蒸得軟硬適中,甜糯可口,都靠她的盡心盡力。咸年糕就簡單些,因分量少,只要調(diào)好口味,用小蒸籠蒸一兩個小時,也就可以食用了。
這些年糕都是留到過年時才吃的。我家大年初一不動大灶,早餐吃的總是咸年糕。將咸年糕切片,在小鍋里放點(diǎn)油,用中火煎得兩面黃赤、焦香撲鼻后,就是一頓美餐了。餐后穿上新衣新鞋,跟著媽媽到廟里拜拜,祈求一年的好運(yùn)。從廟里回來,午餐和晚餐吃的就是年夜飯的剩菜了,尤其是那鍋筍干扣肉,愈燉愈香。每當(dāng)有親友登門拜訪時,那籠來之不易的甜年糕就登場了。媽媽趕快上場露一手,她的炸年糕香酥軟糯,聞名鄉(xiāng)里。她總是在碗中放點(diǎn)面粉、雞蛋、水,調(diào)成面糊,再將甜年糕切片,沾上面糊油炸。炸好后每塊黃澄澄、油亮亮的,也是過年的好兆頭。
至于炒米粉,是年夜飯中的壓軸戲。我家人丁興旺,爸爸又是長子,當(dāng)祖父母還健在時,每逢除夕,二叔、三叔都要帶著妻小回來過年,擠得家里水泄不通。我記得在全盛時期,我家的年夜飯席開四桌,許多年菜一上桌就被搶光了,那盤壓軸的炒米粉是專供沒吃飽的人墊補(bǔ)肚子用的。祖母炒的米粉配料非常豐富,有肉絲、香菇絲、高麗菜絲、干魷魚絲等,先把輔材用蔥油酥爆香炒熟,就可以放入米粉混炒了。起鍋前再加上蛋皮絲,裝盤后再加幾朵用胡蘿卜刻出來的小花點(diǎn)綴,真是色香味俱全,贏得一致的贊美。
吃著豐盛美味的年菜,在祖母慈愛的庇蔭下,我就這樣快樂地過了一個又一個的好年??傄詾檫@種美好的歲月將天長地久地延續(xù)下去,沒想到居然會有猝然結(jié)束的一天。20 年前祖母突然在灶前心臟衰竭過世了,我遠(yuǎn)在異地,連她的最后一面都沒見到。做年菜的換成了媽媽,后來媽媽得了糖尿病,手腳不靈活,就由我們姊妹遞補(bǔ)了。除了小妹未嫁外,我們四姊妹都各有家庭。小弟離婚后單身至今,媽媽沒有媳婦可幫忙做菜,我們大年夜時總盡可能趕回娘家團(tuán)聚,合做一頓年夜飯。這年頭男女平等,女兒當(dāng)然也可以回娘家過除夕,沒道理非得在夫家不可。
最近我的父母相繼中風(fēng),行動不便,都已搬到養(yǎng)老院休養(yǎng),由專人照料,家里也不像從前那樣過年了,從而更令我懷念以前全家歡聚過年的情景。我長居外地,以前回老家過年時,總是迫不及待地在除夕前趕回娘家,參與打掃、辦年貨、做年菜的行列。蒸年糕雖來不及了,灌香腸也沒有人會,但都有現(xiàn)成的可買,滋味也還差強(qiáng)人意。
我會做砂鍋魚頭、魚翅羹、芥菜干貝、羅漢齋、烤烏魚子、爆香腸,再加上一盤炒米粉,也能湊成一桌豐盛的年菜。幾個妹妹總是很夠意思地幫忙買菜、洗菜、切菜,充分發(fā)揮團(tuán)隊精神。我的炒米粉一向人氣最旺,蔥油酥放得夠多,配料放得夠齊全,米粉炒得夠爽滑。有一次我媽嘗了一口,竟幽幽地說: “嗯,有你祖母的味道呃!”幾個妹妹也紛紛附和: “真的好像啊!”
我不禁鼻頭發(fā)酸,米粉哽在喉頭,再也咽不下去了。其實祖母生前操作時我都只在一旁默默地觀看,從未聽她親口解說過如何制作,為何這記憶竟如此根深蒂固、揮之不去?難道真愛是永不止息,凡走過的必定留下痕跡?祖母雖早已離我遠(yuǎn)去,她炒米粉的手藝和經(jīng)驗卻默默地傳承下來,變成了我的本事。在那一剎那,我突然覺得跟她無比的親近。
(責(zé)編 ?張 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