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海濤
相裕亭的筆記體系列小小說《鹽河舊事》寫活了一大群有歷史跨度的“鹽河人物”。其中,“鹽河人物”畫廊中最鮮活、最有個性的是一群性格特異的大小鹽商。因為年代久遠,相裕亭基本上采用客觀寫實的手法,不帶著烙上時代痕跡的階級、政治觀念來剖析、展現(xiàn)他們的生命個性,基本上采用特定的“相裕亭人物故事敘述法”來組織情節(jié)。這樣的創(chuàng)作自由度較高,人物刻畫靈活多樣,生命力就隨之洋溢。人物寫活了,人物獨特的命運獲得了讀者共鳴,那相裕亭寄寓在這群鹽商形象中的立意就成功彰顯。
《納妾》的主角是鹽商富豪沈萬吉,他喜歡扮成布衣閑人到“父女茶樓”喝茶,被茶樓父女誤認為是“無賴”而遭到羞辱和驅(qū)趕。他的報復(fù)方式唯有他才能想得出、做得絕:他要納茶樓女為妾,“看夠了”(當時的茶樓女不讓他看自己)后便“休掉她”。他以這樣一種出格的、反常的行為方式報復(fù)了茶樓父女。這樣一個“鹽霸”的形象就栩栩如生地立在紙面。
《借婚》也有類似的寫人的奇特材料:錢蓉嫁入閆家,6年后公公、丈夫、兒子先后得霍亂而死,這是“啟動細節(jié)”正常形態(tài)的材料;沒想到當閆家想攆她改嫁時,她的“反常的行為方式”出現(xiàn)了——她要趙媒婆給自己討一房兒媳婦,而且這個兒媳就是趙媒婆的女兒紅兒;接著“反常的人物行為方式”再次出現(xiàn):待紅兒與閆家大哥的兒子相愛結(jié)婚時,錢蓉不僅沒有被閆家攆走,反而分得“1/2后又1/2”的財產(chǎn)。一個人物的反常行為方式的材料多次出現(xiàn),就把這個人物的個性“寫透”了。
《擁有》仍可做類似的解讀。鹽區(qū)大戶康家在鼎盛時期,買了手搖式戲匣,并配了珍貴的黃花梨木戲匣子;到了康家大少爺康少千這一代時,就家道衰敗,戲匣子和所有家產(chǎn)全被拍賣——這些均屬“正常”發(fā)展形態(tài)的情節(jié)。高潮細節(jié)的“反?!笔堑搅丝导业谌敌∶祝M管康小米此時已是赤貧,但他竟有一個別人不敢想、不敢做的“行為動作”——他為了贖回自家的戲匣子,竟敢?guī)蠔|湊西借的800元,在拍賣會上喊出3000元的拍賣價,他的想法與眾不同:自家的寶貝總算回來了“幾秒鐘”。這個“反常的人物行為方式”讓讀者感受到了世道巨變和人性中對理想生活的眷念與堅持。
現(xiàn)在可看出相裕亭寫活“鹽河人物”的一個“絕招”。當他展開人物描寫的“背景細節(jié)+啟動細節(jié)”時,基本上是采用“正?!毙螒B(tài)的材料。相裕亭從容不迫地娓娓道來,從故事的“原點”開始,寫活人物,敘述生動的細節(jié),表達震撼心靈的創(chuàng)意,其方法是:在故事的講述中,他突然在“高潮細節(jié)”的位置上擺上一個人物“反常的行為方式細節(jié)”——沈萬吉是“納妾休妾”;錢蓉是給自己6歲就已死去的兒子討媳婦;已窮得叮當響的康小米借800元去喊3000元的拍賣價——這些“反常的行為方式”首先讓讀者感到了人物的“怪和奇”,這就扣緊了讀者的心弦;待重讀作品時,讀者才發(fā)現(xiàn)這個人物行為“反?!钡摹肮趾推妗迸c主人公的家道、性格、命運全都能建立起讓讀者理解、信服的因果關(guān)系。因為因果關(guān)系的確立,讀者才理解了人物的“怪和奇”。當讀者理解了“人物正常行為內(nèi)容+人物反常的行為方式”之間的因果關(guān)系時,作品中的人物就活了;而人物一旦寫活,作家在人物性格和命運之中的審美立意便凸顯出來了。
如何理解相裕亭塑造人物的“怪與奇”的因果關(guān)系呢?作家有兩種有效的“文學(xué)方式”。
先看《威風(fēng)》里寫的“東家”:東家外表溫文爾雅內(nèi)心實則威嚴冷酷,管家陳三外表能干風(fēng)光實則奴態(tài)十足。這些“性格二重組合”的元素與材料,在這篇松緊適度、徐疾有序的故事中既真實又生動。相裕亭在“背景細節(jié)”里先是“一遠一近”地鋪開敘述,東家平時看起來不管事,管事也是在枕邊通過三姨太安排,似乎很瀟灑、很放手。對東家描寫的“突變”,來自于小小說的“發(fā)展細節(jié)”:東家見到陳三在行使他的權(quán)利、展現(xiàn)只屬于他的權(quán)勢和威風(fēng),這就觸犯他的底線了?!案叱奔毠?jié)”是:東家讓陳三跪著替自己掏鞋,把陳三的奴才本性用一個“動作性細節(jié)”現(xiàn)出“原形”。這個動作性的寫人細節(jié)相對“背景細節(jié)+啟動細節(jié)”寫他的溫文爾雅來,可以說是表面上的“斜升”,而內(nèi)里卻是個“反轉(zhuǎn)”。他拿著棍子捅一下陳三,盡管仍是細言細語地叫陳三,但這個外表形態(tài)的溫雅動作,卻把東家容不得別人冒犯他的權(quán)威形象給“樹”起來了。東家表面的溫、實際上的冷,表面上的不管事、實際上的耍威風(fēng)的“二重組合性格元素”,借助舒緩冷靜的敘述悄然聳立。至于東家為何形成這種外表與內(nèi)心矛盾著的“二重組合性格”,在作品開頭占五分之二篇幅的“背景+啟動”細節(jié)里,我們已領(lǐng)會了“歷史維”的內(nèi)容;而人物特定的“人性維”內(nèi)容,我們只可以展開想象了。所以,相裕亭是通過“斜升反轉(zhuǎn)”的“正寫情節(jié)”生動鮮活地寫出人物的“二重組合性格”;又通過省略敘述形成這種“二重組合性格”的“歷史維”和“人性維”的想象空間,制造讓讀者能夠充分深刻地理解人物“二重組合性格”邏輯的藝術(shù)空白,這就是相裕亭的小小說人物描寫既能讓讀者拍案叫絕,又能讓讀者展開想象的兩大“絕招”。
《看座》則把相裕亭的這兩種塑造小小說人物的方法發(fā)揮得更充分。《看座》的情節(jié)也是一種“斜升反轉(zhuǎn)”的突變:汪福得到大鹽東沈老爺贈送的小島,貧困拮據(jù)的生活慢慢好起來了。汪福知恩圖報,不斷地將自己在島上辛勤耕種的果蔬送到沈府。他因此也就一次次地得到大太太的賞賜,逐漸地從外表穿著到精神氣質(zhì)都發(fā)生了變化。這種變化又具體地體現(xiàn)在故事的核心細節(jié)上——汪福面對沈府搬來的那張锃亮的小椅子,開始只敢看,不敢坐;而當汪福改變精神氣質(zhì)時就沒有顧忌地大膽地坐了上去。從 “看椅”到“坐椅”,這一人物行為方式的轉(zhuǎn)變,帶來了故事情節(jié)的突變——大太太突然將送給汪福的小島收回了。此刻,汪福所有的好生活突然就在一瞬間全部結(jié)束了。
作家在這個突變的故事敘述里,創(chuàng)建了一個什么樣的故事立意呢?故事敘述人在故事結(jié)束時說了一句:“汪福到死也不明白,他是怎樣招惹大太太不高興的。”這一句話太關(guān)鍵了,幾乎可以看作是這篇作品的“文眼”,而這個“文眼”就屬于一種“暗示性的半點破立意”。不錯,汪福確實不知道自己命運突變的真正原因。故事講述人當然知道這突變的核心緣由,只不過是不全點破而已;故事講述人就是讓讀者從“看椅”到“坐椅”這一核心細節(jié)的變化中領(lǐng)悟“暗示”。
姑且用這樣一個版本的故事來展現(xiàn)作家的“細節(jié)暗示”——當汪福坐上那個锃亮的椅子時,大太太覺得汪福和他們有錢人家“平起平坐”了,大太太那種見不得別人好的人性深層的嫉妒心理開始涌現(xiàn)。再進一層講:汪福你生活好了,羽翼豐滿了,上下尊卑的禮教文化就被打破了,有錢的上層人的心理也就失去了平衡,而有錢的上層人是絕不允許禮教文化的平衡被打破的,于是,不安分守己的汪福好日子就到頭了。再進一層講:沈家可以隨心所欲送島給你,同時也可以因一個偶然的因素把島收回,下層草民的命運,永遠被有錢人掌握著;這種不允許下層人冒犯權(quán)威、沖擊文化秩序的現(xiàn)象,就展現(xiàn)了這一類有錢的上層人的性格本質(zhì)。這僅是其中的一個解讀版本,允許更多的版本來解讀汪福的“突然失寵”、命運突變的原因。但相裕亭在這里,只用了文學(xué)性很強的敘述方式來展開這個突變的故事。在整個故事的敘述過程中,作家只著力描寫“看座”和“坐座”的動作性細節(jié),他不點破這個核心細節(jié)的底蘊,就靠著這樣客觀的、好像是不經(jīng)意的“暗示性的留白敘述”,給了讀者一把“鑰匙”來理解這個故事。這就是《看座》用文學(xué)的講述方式來展現(xiàn)豐厚創(chuàng)意的有效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