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李劼人《死水微瀾》中的川西人文風貌

吳幸臨

摘要：李劼人是中國二十世紀三十年代最杰出的作家之一，在作家群中既不屬于京派也并非海派，可以說，在政治氛圍極其濃厚的三十年代，李劼人堅持非意識形態(tài)化的創(chuàng)作，可謂是一個獨特而耀眼的存在。縱觀李劼人的創(chuàng)作生涯，其作品大都圍繞著四川城鄉(xiāng)的人和事進行創(chuàng)作，并融入了大量四川方言，直觀地向讀者展現(xiàn)出巴蜀地區(qū)的自然景觀和風土人情，而他所塑造出的眾多人物形象也無不鮮活靈動。

關鍵詞：巴蜀地區(qū);死水微瀾;李劼人;成都;人文風貌

李劼人出生于四川成都，其作品在國內(nèi)外均有很大的影響力，他的“大河小說”三部曲《死水微瀾》、《暴風雨前》、《大波》囊括了以成都為中心的四川地區(qū)自甲午戰(zhàn)爭到辛亥革命十余年間的人際悲歡、思潮演進和政治風云，在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上頗負盛名，這三部巨作奠定了李劼人的文學史地位，又被郭沫若先生稱贊為“小說的近代史”[1]?！端浪憽穭?chuàng)作于1935年，剛一出版便轟動一時。

《死水微瀾》的地域特色非常明顯，小說語言也很生動，與同時期其他小說不同的是，《死水微瀾》躍出了傳統(tǒng)小說重情節(jié)、重故事的藩籬，通過一連串的故事，將天回鎮(zhèn)的浮生百態(tài)呈現(xiàn)在讀者面前，主線在抽絲剝繭之后才呼之欲出，對市民心理的刻畫亦是細致入理、惟妙惟肖。

一、川西風土的展現(xiàn)

（一）老成都的社會風貌

在李劼人的筆下，川西平原的自然景觀和人文風貌都體現(xiàn)得淋漓盡致。歷史上，成都給人的印象一直都是“蜀道難，難于上青天”;在地理位置上，成都“偏安一方、絕于中原”。俗話說“一方水土養(yǎng)一方人”，獨特的地理環(huán)境使得成都逐漸形成了自己的風俗習慣，成都人民“安逸悠閑，貪圖享樂”的生活態(tài)度便是由此而來。李劼人在《死水微瀾》里把上個世紀的成都勾畫得十分細膩，讀起來引人入勝。作品以距成都二十公里的天回鎮(zhèn)為背景，地方色彩濃厚，小說的女主人公蔡大嫂，在還未嫁給天回鎮(zhèn)的蔡興順蔡掌柜之前，尚是一個農(nóng)家青澀少女“鄧幺姑”，天生要強的她心中充斥著對大城市成都的傾慕與渴望，鄧幺姑最喜歡的便是找鄰院韓二奶奶講關于成都的奇聞軼事，從韓二奶奶的擺談中，一個生動的成都躍然紙上。文殊院、東大街、總府街、湖廣館、青羊?qū)m、百花潭……這些成都人耳熟能詳?shù)牡貥诵悦Q從韓二奶奶的口中娓娓道來，事實上，韓二奶奶口中的成都被她過分夸大和美化了，而正是因為她把成都說得無與倫比，鄧幺姑的“成都夢”才會逐漸滋長蔓延開來，對尚未見過世面的鄧幺姑來說，成都就是“她將來最好歸宿的地方”。

命運的安排沒能讓鄧幺姑實現(xiàn)嫁到成都的夢想，卻陰差陽錯地到了成都旁邊的天回鎮(zhèn)?！端浪憽返墓适卤尘笆乔宄┠甑膩y世，以羅歪嘴為代表的袍哥，是中國傳統(tǒng)社會勢力在巴蜀地區(qū)的代表;以顧天成為代表的是教民，是外國勢力庇護和扶持下的力量，兩種勢力相互斗爭。官、紳、商、糧戶、市井閑雜，各色人物均有描寫，李劼人對當年巴蜀風物、特有的飲食起居、婚喪嫁娶、地方特產(chǎn)等的描述尤為精到。

李劼人對生活真實的還原使人讀起來仿佛置身于市集中一般，他對成都風土人情的高度概括使人不得不佩服其知識的淵博和對小說語言的把控，一張一弛，盡在筆下。

（二）巴蜀美食的呈現(xiàn)

作為一個地道的成都美食家，李劼人曾親自開過一家名叫“小雅軒”的餐廳，對于川菜的烹飪技術(shù)了若指掌。在《死水微瀾》里，李劼人寫到了天回鎮(zhèn)的茶坊、酒店、煙館、飯鋪、小食攤……天回鎮(zhèn)居然有三四家紅鍋飯店，掌瓢廚師大多是郫縣人，頗能炒幾樣菜，但都不及云集棧門前的飯館有名，云集飯館蒸炒齊備，就中頂出色的是豬肉片生燜豆腐……

著名作家張秀熟曾評價道：“李寫四川真寫神了。寫成都的豬飼料不同，故成都的白肉片別有一種特殊的生核桃香味?！笨梢娎顒氯藢λ拇朗车募毿你@研和對生活的深入觀察。

（三）妙趣橫生的方言

作為一個土生土長的成都人，李劼人在寫作時融入了四川方言，把大量口語詞匯運用到人物的言談之中，好似“擺龍門陣”一樣地敘述整個故事，凸顯出作者深厚的語言功底，濃郁的“老成都”氣息撲面而來，使得讀者在閱讀過程中全程帶入成都口語，即便不是巴蜀地區(qū)的讀者，在讀到這些文字時，也能被四川話的幽默所折服。

比起其他地方的方言，成都話要易懂得多，所以更易與讀者產(chǎn)生共鳴。例如《死水微瀾》中，羅歪嘴在向其弟兄們談及蔡大嫂時說道：“蔡傻子，哪個人不曉得是老子的表弟？他的老婆，自是老子的表弟婦。雖是長得伸抖一點，也是各人的福氣……”這里的“伸抖”，即形容一個人長相好看、外貌得體。在寫作時，李劼人充分地運用了成都口語，小說里，不用“那個女人”而是“那個婆娘”;不用“摸不著火門”而用“摸不著頭腦”，顯示出巴蜀地區(qū)的生活氣息，為人物對白平添了一絲俏皮的趣味，向讀者還原了一個真實的成都。

二、市井小民的多姿多彩

自古以來，成都就是一塊富庶的寶地，物產(chǎn)豐富、人民和諧，有一種“安逸”的社會氛圍，所以才有人說“少不入蜀”，在這種氛圍熏染下的成都人民形成了獨特的精神氣質(zhì)，你可以說他們好吃懶做、享樂主義、安于現(xiàn)狀，也可以說他們圓滑世故、八面玲瓏、愛耍小聰明，他們是多種特質(zhì)的綜合體，李劼人精準地抓住了川西地區(qū)人物的性格特點，秉持著中立的價值態(tài)度塑造出許多市井小人物。

（一）義氣與匪氣并存的袍哥形象

作為巴蜀地區(qū)歷史悠久而影響巨大的民間社會組織，袍哥在鄉(xiāng)村社會里扮演者至關重要而且重大的角色。袍哥又稱哥老會，興起于明朝末年，“是以哥老為胚胎，吸收、融合了天地會、白蓮教的某些特點，在半殖民地中國的特定社會條件下迅速發(fā)展起來的無業(yè)游民組織?！薄端浪憽防锏牧_歪嘴就是典型的四川袍哥，他在天回鎮(zhèn)叱咤風云、呼風喚雨，作為“話事人”，他具有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的俠義之氣，也有心狠手辣、為達目的不擇手段的一面。根深蒂固的傳統(tǒng)倫理道德觀念并未束縛他，他的一生注定不像普通的農(nóng)民那樣安分守己地過日子，而是波瀾壯闊。

雖然羅歪嘴吃喝嫖賭樣樣俱全，可他依然有一條自己的底線，對于女人，他所持有的是情欲剝離的態(tài)度，即使與蔡大嫂的不倫之戀“釅到彼此都發(fā)了狂”，但在倉皇出逃的緊急關頭，還是出于對自身安全的考慮，拒絕了蔡大嫂想做“長久夫妻”的要求，走后便了無音訊，用現(xiàn)在的話來說，他就是個十足的“負心漢”?！袄顒氯送耆珱]有停留在簡單地對人物的道德劃分上，而是刻畫出一系列復雜多面的人物性格”[3] ，羅歪嘴對待情感的態(tài)度足以顯現(xiàn)出其性格的多面性。

（二）敢愛敢恨的“川辣子”女性

值得注意的是，李劼人筆下的女性形象也極具特點，顛覆了我們以往“男強女弱”的刻板印象，把女性由被動變?yōu)橹鲃?，這些女性率性自然、勇于爭取自身幸福、追求自由與平等。除了主要角色蔡大嫂以外，他還塑造了劉三金、韓二奶奶、招弟、春蘭等不同身份的女性形象，她們個性鮮明，共同交織出一幅四川女性的人物群像。在人物刻畫上，李劼人因長期從事法國文學研究與翻譯工作，受法國19世紀自然主義文學影響，自然而然地采用了法國小說的技巧。郭沫若曾稱贊他道：“憑借著各種的典型人物，把過去了的時代，活鮮鮮地形象化了出來。真真是可以令人羨慕的筆！”

“大河三部曲”幾乎每一部都有一個“川辣子”的形象，作為《死水微瀾》的主要人物，蔡大嫂這個典型的“川辣子”是李劼人筆下最生動立體、棱角分明的角色，她貌美如花、身材姣美，性格爽朗活潑、肆無忌憚，具有典型的成都女人的“潑辣”。在那個封建的時代，她身為有夫之婦，毫不忌諱別人的眼光，勇于追求自己的愛情，與羅歪嘴“公然偷情”，兩人間的風流愛情叫人拍案，這在今天看來也是十分“瘋狂”。李劼人在塑造蔡大嫂這一形象上時，沒有帶入任何道德視角，他在角色中注入的反傳統(tǒng)特質(zhì)，與五四新文學時期所提倡的“反傳統(tǒng)”、“個性解放”相呼應，這是女性自我意識的覺醒，是對封建禮教的挑戰(zhàn)。

相比較其他地方而言，巴蜀地區(qū)女性的貞操觀念沒有那么保守，獨特的生長環(huán)境和人文熏陶，使得“川辣子”們大膽叛逆、敢愛敢恨，就像蔡大嫂一樣，她并不囿于閨閣內(nèi)，而是與袍哥羅歪嘴高談闊論，當羅歪嘴告訴她洋教勢力有多么可怕時，她卻不以為然，從她身上表現(xiàn)出的“氣魄”使羅歪嘴覺得十分詫異：“這女人倒看不出來，還有這樣的氣概！并且這樣愛問，真不大像鄉(xiāng)壩里的婆娘們！” “川辣子”的率性、坦誠、活潑被李劼人刻畫得入木三分。有評論稱“李劼人在中西文化的碰撞和激發(fā)中對中國男權(quán)社會和男權(quán)意識的越軌與突破，以及對自身的超越，表現(xiàn)出了宏大的文化視野和廣闊的現(xiàn)代意識，重建了女性的‘神話’”[4]。

三、結(jié)語

如同老舍的京味小說、賈平凹的陜味小說、莫言的高密東北鄉(xiāng)……李劼人以其作品濃郁的“川味”獨樹一幟，自成一派.小說既兼了巴蜀地區(qū)的風土，又具備了歷史背景下人物悲劇命運的種種體現(xiàn)。小小的天回鎮(zhèn)本如一潭死水，因為清末政局的動蕩、現(xiàn)代文明的侵入而不得不泛起微瀾。感謝李劼人的文字帶我們回到清末那個風情婆娑的成都，用巴山蜀水的魅力，還原了川西地區(qū)的歷史風物和世故人情，這部作品亦如一壇陳釀的老酒，經(jīng)久不衰，歷久彌香。

參考文獻

[1]李劼人.李劼人選集：第一卷[M].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80.

[2]張秀熟.憶李劼人[J].四川文學，1963（2）.

[3]羅維.論李劼人小說中的民國蜀地匪盜想象[J].中南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1（3）.

[4]李彥鳳.沖破男權(quán)統(tǒng)治的藩籬：論《死水微瀾》中蔡大嫂的女性主體意識[J].現(xiàn)代語文，2009（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