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景春
是老背來了嗎?
老背住在哪兒,他哪一天來,誰也不知道。但人人都知道老背可壞了,他專來偷小孩子。
坡下的池塘,半塘的水浮蓮,半塘的浮漂子,點水的各類蜻蜓,也明媚著。大蜻蜓是靛青色的, “紅辣椒” 是鯉魚紅色的,豆娘是翠藍色的。坐在池塘邊的木栗子,倒顯得灰灰的。
木栗子不明所以地又被娘罵了。這在她,本來是常事兒。挨批的時間,不能確定。流程基本一樣:木栗子正玩得開心,一頓罵就這樣劈頭蓋臉、毫無預兆地來了。木栗子悄悄地溜到屋外墻角邊流淚,可一會兒,娘一聲喊,那透著溫暖的聲音剛抵達木栗子的耳廓,木栗子立馬笑了。
可這次不同,木栗子沒有靠在墻角流淚,她一個人來到了池塘邊,呆愣愣地看著水浮蓮藍紫的花。藍紫的花搖啊搖,寸來長的魚苗游啊游,蜻蜓們飛啊飛,木栗子依舊呆呆的。一條水蛇從浮漂子里竄出來,又鉆到水浮蓮下了,木栗子依舊呆呆的。
“木栗子?!焙奥曀坪跏窃诤竺娴纳缴稀D纠踝愚D(zhuǎn)過身,往后面坡上望去。后面坡上的松樹密集著,隨著風擺又擺。大人們總說,如果有人背后喊名字,可不能貿(mào)然答應。萬一是老背可就麻煩了。老背就喜歡瞅人不注意,喊小孩子的名兒,悄悄兒把小孩子背走。難道是老背來了嗎?木栗子想,倘若我被老背背去,娘再也看不到我了,她會后悔嗎?
木栗子繼續(xù)呆愣愣地坐著。
“木栗子!”那聲音又響起來了。這次近些了。木栗子扭過頭,只看到坡邊的圓竹曼妙的細竹竿,烏桕樹白白的烏桕籽。木栗子重又恢復剛剛的姿勢。
“木栗子哎!”
那聲音近前了,木栗子的肩膀挨了那么一下,微微的痛。木栗子扭頭一看,是術小蘇。術小蘇是剛轉(zhuǎn)學來的。木栗子總不大肯張口和她說話,一來覺著生分,二來覺著隔了一層。憑直覺,木栗子認定術小蘇和自己不是一類人。術小蘇看著就和班上其他同學不一樣。皮膚極白皙干凈,個頭眉眼也似乎生得比班上其他女同學都好,頭上的花蝴蝶結(jié)一天一換。后來,木栗子知道,術小蘇的父母是雙職工呢,可寵她了。木栗子呆坐著,術小蘇沒在意,自己說話了:
“你在干嗎?木栗子?”
木栗子漠然地說:“剛剛是你喊我嗎?我還以為是老背呢。”
“老背,哈哈,你就不怕被背走?”
田坎上,地溝里,面條子花開著。面條子花的葉片細長,和名兒蠻相襯?;ㄉ霞t俏麗,一叢叢的,蠻打眼睛。它有學名,還蠻好聽,叫麥仙翁。生著麥仙翁的溝里,還生著地菜、小白菜、拉拉藤、豬耳朵、油渣子……
木栗子拎著竹筐打豬棵子。術小蘇也來了。木栗子不明白,術小蘇跟著來干嗎。她爸爸在信用社,她媽媽在地稅所,家里根本就沒有喂豬。
“我喜歡剜豬棵子,我?guī)椭阖唷!毙g小蘇說。
木栗子莫名其妙地看著術小蘇。居然還有人喜歡剜豬棵子。木栗子的小伙伴多不愿意剜豬棵子。弟弟、妹妹,木栗子也喊過,他們還沒有回話呢,娘就會罵:“做賊盼滿牢。多大點事兒,也攀著別人?沒看弟弟妹妹還小嗎?你做姐姐的,就不能讓點事兒?”
只有自己,下了學,不提著籃子剜豬棵子,就得提著籃子去拾柴火。術小蘇倒覺得,田里、地里清靜。木栗子翻了下眼睛,不置可否,拎著籃子,往田坎、地溝里去。她沒把術小蘇的話當真。可是,術小蘇還真跟在后面來了。一陣風起來,地溝邊散發(fā)出一股讓人拒絕的味兒。魚腥草就是這樣,總生怕人不知道自己似的,找著機會就可著勁炫耀一番。木栗子可討厭這股味兒了。她往下邊的田坎走去。
術小蘇一把拉住她,指著那一大蓬魚腥草說:“折耳根哎,我奶奶可喜歡吃了?!?/p>
“這個可以吃?”木栗子立即不討厭魚腥草了。她在思索魚腥草的味兒,會不會跟茅草根似的多汁,或者是跟酸酸草似的有味兒。
“當然了。我奶奶就喜歡炒著吃?!?/p>
木栗子的心冷淡下來了。原來魚腥草不能生吃的。如果貿(mào)然把腥氣重重的魚腥草弄回家,不知道娘該怎么罵她呢。木栗子的思緒黯淡地憋在陰暗狹窄的小巷里徘徊。術蘇子的嘴巴可沒有停下,“這么多魚腥草,都不需要花錢來買。對了,我跟你說,我奶奶可有本事了?!?/p>
“本事?什么本事?”
“我奶奶懂好多?!?/p>
木栗子不明白,“懂好多什么?”
“她會講好多故事。她說,以前有一個叫聶隱娘的女孩兒,被一個老尼姑帶走了。她的爸爸媽媽到處找,都找不著她。就這樣,過了好幾年,那個老尼姑又把聶隱娘送回來了。聶隱娘跟她爸爸媽媽說,這幾年,她被老尼姑帶到了一個深山老林。一開始,她每天練習在峭壁上攀援,后來,老尼教她練習飛劍。她還真學會了耶!”
術小蘇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木栗子用小鏟子快速地鏟著油渣子、小白菜、豬耳朵。小竹籃里,已經(jīng)有大半筐豬棵子了。
術小蘇每一樣都要問名兒,還每一樣都研究研究。捏著豬耳朵的葉片,術小蘇端詳來又端詳去,“這么厚墩墩的,是有些像豬耳朵?!?唯有油渣子叫術小蘇犯了愁。術小蘇盯了半天,油渣子貼著地面生長,葉子七零八落的,別說清秀好看,在豬棵子里面,都不算齊整的,可再怎么難看,也和油渣子掛不上邊。
“怎么會叫油渣子呢?你知道嗎?”
“不知道?!蹦纠踝訐u搖頭。她也問過別人??墒莿e人的回答是:“就叫油渣子,哪有那么多為什么?!庇谑?,她也就這樣回答了術小蘇。
“木栗子?;貋沓燥埩?!”
稻場上,媽媽的喊聲順著坡滾下來,滾到田坎上、地溝里。木栗子不想搭理,自從那天發(fā)生那件事兒后,木栗子就不想理睬她。
“你媽喊你呢?!毙g小蘇說。
木栗子低著頭,剜著豬棵子。
“喂喂,木栗子,你弟弟來了?!蹦纠踝硬幌牖厝?,她的頭都不肯抬起來。但是,木栗子還是一手抓著籃子,一手牽著弟弟回去了。突然,她有了一個荒誕的想法,倘若她真的被老背背走了,說不定,多少年以后,她會像傳說中的聶隱娘那樣,會在峭壁上攀援,會玩兒飛劍。反正不會再回家。那么娘一定會后悔的。
到了家,飯菜都在桌上了。
娘這一陣子倒是沒發(fā)火,木栗子也沒搭理她。她心里那個疙瘩一直在。木栗子要捧起飯碗的時候,妹妹手上拿著個蝴蝶結(jié)走來了。
“你從哪里拿的蝴蝶結(jié)?”
“那里?!泵妹弥钢窕@。木栗子剛剛拎回來的竹籃,里面滿滿的豬棵子,放在灶間。這蝴蝶結(jié)是術小蘇的。估計是不小心落到竹籃里了
“這是術小蘇的。”木栗子對娘說,“我得給她送去?!?/p>
木栗子從妹妹手里拿過蝴蝶結(jié),放下碗,就往術小蘇家里去了。術小蘇家就在坡下信用社的院子里面。術小蘇下了坡,金銀花滿架的那個地方,就是信用社的后門口。
信用社院子中間是一條青磚鋪的路,左右兩邊都是泥地。泥地上,一邊砌了一個大大的花壇。左邊的花壇正中央種著一棵蠟梅,邊上是一圈芍藥。芍藥紫紅色的花瓣重重疊疊的,本來也極美??墒遣磺傻煤埽疫叺幕▔锸且豢冒啄档?。白牡丹花開到尾聲了,風姿卻依然壓過芍藥一頭。木栗子的眼神當然最先落在白牡丹上。她整個兒被牡丹抓住了,完全忘記自己來這里干什么了。
“木栗子!”術小蘇從白牡丹后面的窗戶里對木栗子招手。
木栗子趕忙跑過去,“你的蝴蝶結(jié),落在我的竹籃里了?!?/p>
術小蘇摸摸發(fā)梢,笑了,“還真丟了。我都不知道啥時候丟的。”
木栗子訝異,術小蘇的心可真夠大,這會兒才知道蝴蝶結(jié)丟了。木栗子說:“現(xiàn)在可別再丟了。”
說完,木栗子就準備掉頭回家。卻突然瞥見術小蘇的手上抓著一把鍋鏟,木栗子突然覺得有什么不對,“你爸爸媽媽呢?”
“我爸出差了,我媽早上就打麻將去了,還沒有回來?!?/p>
“你吃飯了沒有?”
術小蘇揚起手上的鍋鏟,鼻子尖、眼角眉梢都是笑意,“他們不在家,我正好用咸菜炒飯吃??珊贸粤?!”
木栗子“哦”了一聲。木栗子不明白,咸菜炒飯怎么算一頓飯。木栗子的娘可不大愿意木栗子吃咸菜,說是吃咸菜不長個。術小蘇的媽媽不知道吃咸菜不長個嗎?木栗子疑惑著,回家去了。
術小蘇沖著她的背影喊:“下次剜豬棵子,要記得喊我!”
蒲公英開花了。
這時候已近春尾,附近的豬棵子都快叫人打完了。星期天,木栗子尋摸著去遠一點的地方打豬棵子。鄰居家的清荷姐去過獅子山,說是那里的豬棵子好打。木栗子問了去獅子山的路,挎上籃子,往獅子山去了。
“木栗子,你還小,不要去遠了,會有老背的?!鼻搴山愫?。木栗子沒回答。清荷姐可不知道,從那天以后,她就不怕老背了。木栗子悶著頭下了坡,后邊有人匆匆地追過來。
“木栗子,我要你剜豬棵子帶上我的呢?!毙g小蘇頗為責怪地埋怨。木栗子抬抬眼皮,看了術小蘇一眼,沒有說話,繼續(xù)下坡。坡下有一道清凌凌的河。要去獅子山,得過這條河。
“喂喂,今天去哪里打豬棵子?”
“喂喂,你等等我啊,要過河的嗎?”
“喂喂,這河上沒橋,要脫鞋嗎?”
術小蘇真跟個麻雀似的??墒遣恢趺矗纠踝硬⒉粎挓┧D纠踝訐炱鹨粔K石頭,扔在河里面,“踩著石頭過去?!毙g小蘇學著她,一塊塊的石頭往河里扔,可是扔得七零八落的,完全不成線路。
“你跟在我后面吧?!?/p>
木栗子一邊說一邊又扔出一塊石頭。這樣走上一步,扔上一塊石頭,木栗子帶著術小蘇過河了。石頭踩上去,一搖三晃的。術小蘇心驚膽戰(zhàn),嘴上依舊不停歇:“菩薩保佑,菩薩保佑,我可千萬別跌進河里?!?/p>
獅子山,蒲公英鋪滿山腳,金黃鮮亮的花在風中晃啊晃。木栗子一眼瞄過去,心里可惜,這么多、這么好的蒲公英,怎么開花了呢?術小蘇問她:“這是什么花?”
“蒲公英?!?/p>
“這么美?!?/p>
“美嗎?”
木栗子重新打量了一下蒲公英們,低下頭,心說:蒲公英開花就老了,就不好做豬棵子了。有什么美的?木栗子蹲下身,小鏟子一剜,一棵地菜就剜到籃子里了。
“這是什么?”
“地菜。”
“地菜?”
“就是薺菜。張潔的《挖薺菜》里面的薺菜?!?/p>
“這就是薺菜啊!可以包餃子耶!”術小蘇跟發(fā)現(xiàn)什么新鮮物種似的興奮,“原來這就是薺菜啊?!毙g小蘇開始在地里找起來。她終于找到一棵,于是,她連根拔了起來,“喂喂,看我找到的薺菜。”
“你那不是。”
“不是嗎?”
“不是。你這是苦苣菜?!?/p>
“不是嗎?我覺得像啊。”術小蘇又開始找起來,找了半天終于找到一棵可以確認是薺菜的野菜,術小蘇高興不已,“嘿嘿,我終于認識薺菜啰!”
術小蘇信心百倍,滿地里找薺菜,預備包餃子。可接下來找到的,再沒有一棵是薺菜。術小蘇沮喪的樣子,讓木栗子覺得很搞笑。木栗子拿著手中剛剜的豬棵子說:“這個可以治結(jié)石?!?/p>
術小蘇果然忘記了薺菜,忙接過去,“這個,真的可以治結(jié)石嗎?”
“當然了。”
“它叫什么?”
“車前草?!?/p>
“木栗子,你真棒!懂得真多!”
“這有什么!”木栗子低下頭,臉上微微有些發(fā)燙。從來沒有人這樣夸過自己,更不知道自己居然會“懂得真多”。木栗子突然間覺得,蒲公英的花的確是美的。
“別碰那棵樹!”
見術小蘇往漆樹下走去。木栗子緊張地喊。
“為什么?”
“那是漆樹。碰著它會長漆瘡的。”
“長漆瘡?”
“有些人從漆樹跟前經(jīng)過,就會長漆瘡。也有摸了漆樹不長的。”
對漆樹過敏的人,就會長漆瘡。這里面的道理,木栗子不明白。可木栗子太明白漆瘡是多么折磨人了。她不小心碰過漆樹的。碰了漆樹的當天晚上,木栗子就長漆瘡了,滿臉滿身都是,癢得不行,整夜整夜地不能睡。醫(yī)生開的藥也涂了,只是不管用。娘到處找方子,最后聽說拔樹可以治漆瘡。娘又四鄉(xiāng)八里地尋摸拔樹,折了拔樹藤,煮水給自己洗了,只洗了那么兩三次,漆瘡就好了。娘著急上火的樣子,不知怎么驀然間投映到了木栗子的心上。木栗子的心活動了一下。這會兒,豬棵子已經(jīng)裝滿了一竹籃。木栗子挎著竹籃,和術小蘇回家了。路過信用社大院,術小蘇要木栗子進去玩一會。
木栗子隨著術小蘇穿過信用社大院,進了術小蘇家。一進門,看到父母臥室門緊閉,術小蘇說:“輕點,我爸媽午睡了?!?/p>
“啊?這么早,他們不吃中飯嗎?”
“吃過了?!?/p>
木栗子瞄到大桌上粉紅色的紗罩。紗罩罩著兩碗剩菜。木栗子隨著術小蘇躡手躡腳地進了術小蘇的房間。想了半天,終于開口問:
“吃過了?他們不等你嗎?”
“桌上不有剩菜嗎?”
“那菜涼了?!?/p>
“我一會用開水泡一碗飯,就行了?!?/p>
再一次,木栗子大跌眼鏡,原來居然可以這樣吃飯。木栗子可從來沒有吃過冷飯冷菜。娘會罵的,說是冷飯冷菜傷胃。街上賣的涼粉,娘都不大準吃。木栗子可盼著吃涼粉了。木栗子心里面的那塊疙瘩,就因為涼粉起的。那天,下午的時候,清荷姐的媽做了涼粉,送了一些過來。娘把涼粉分成了五份,一家人一人一份。木栗子的爸、木栗子、木栗子的妹妹、弟弟都把自己那份吃了。娘忙著手里的活計,顧不上吃她自個兒那一份。木栗子怕招蒼蠅,就把娘的那一份放碗柜了??墒牵锩ν曛?,打開碗柜,她的那一份居然沒有了。
娘認定是木栗子偷吃的,狠狠地痛罵木栗子:“這么小就沒安好心眼,假惺惺地放在碗柜里,就為了自己偷吃。”木栗子委屈的淚水吧嗒吧嗒的,她的確是怕招蒼蠅,才把娘的那一份放進碗柜的。她真的想都沒想過偷吃。木栗子抖著嘴唇,剛想張口分辯,娘劈頭蓋臉罵得更加離譜。不知道怎的,木栗子心底一直不愿意觸及的疙瘩,這會兒仿佛游走起來。木栗子問術小蘇:“你想被老背偷走嗎?”
“誰想被老背偷走?。俊?/p>
“可是,他們吃飯都不等你?!?/p>
“咯咯,”術小蘇笑起來,“老背又不是我媽。我回來的時候,奶奶跟我說,每個人脾氣秉性不同,孩子和大人的世界又是兩個世界。爸媽呢,是大人嘛,不太懂孩子。不過嘛,只要自己沒做錯就好。爸媽總歸是爸媽。遇到事兒,多想想別人的好。只記得人家用筷子打你,不記得人家用筷子夾肉給你吃,那樣不好,讓自己心里面也不舒服?!?h3>六
只記得人家用筷子打你,不記得用筷子夾肉給你,自己心里面也會不舒服。什么意思?木栗子想不明白,術小蘇也想不明白。術小蘇說:“不過,木栗子,我奶奶不會說錯的。”木栗子也這樣想。
木栗子挎著籃子回家了。坡上背陰,兩邊的松樹又濃密,就顯得有些陰森。木栗子走著走著,猛地聽到有人喊:“老背來了!”
木栗子嚇得趕緊往家跑,后面?zhèn)鱽淼靡獾男β?,原來是清荷姐。她跟自己惡作劇呢。木栗子突然發(fā)覺:自己又害怕老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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