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講人:劉墨(北京大學歷史文化資源研究所研究員)
時間:2018年7月
地點:十萬蓮花館
吳昌碩(1844-1927),原名俊、俊卿,字昌碩,號缶廬,別號甚多,有苦鐵、破荷、老缶、大聾等。浙江安吉人,青年時曾經(jīng)學過辭章、訓詁、書畫等,后來終于在書畫方面取得了巨大的成就。
吳昌碩是當之無愧的大師,無論從哪個方面來說,在20世紀,他都是不可超越的。他的篆刻開宗立派,書法開宗立派,繪畫也開宗立派——在中國藝術(shù)史上,像他這樣開宗立派的人物,還是不多的。
說到吳昌碩的畫,必先說他的書法與篆刻。因為他在題材方面并沒有多少新的開拓,畫題亦不廣泛,相對于花卉,山水人物都比較弱。所以不談他的書法,就不大能理解他的繪畫。
他的書法蒼蒼莽莽,篆書如此,隸書如此,行草書也是這樣。人們都十分推崇他的《石鼓文》,但我認為他的最高成就并不在這方面,而是寫《散氏盤》的那一種。像這種風格的書法,可算是充滿“金石氣”了,老辣、老到,真力彌滿。
如果說從宋代開始就有一種“老境美”開始被推崇的話,那么,這種老境的美,在吳昌碩這里發(fā)揮到了極致,在他這里也可以說是一個終結(jié)。從齊白石開始,又重新回歸于古秀。
他的行草書也不弱,清人行草書好的不多,且受館閣體的影響,不能放縱。吳昌碩就能放縱,他是學王鐸的。但細看他的行草書,形式很好,書卷氣卻少,有很霸悍的氣息。受吳昌碩影響的人,都有這種霸悍氣,而不是溫文儒雅的書卷氣。
再說他的篆刻。
他早年學浙派,但浙派是較為破碎的,其實看吳昌碩的印中也有較為“破碎”的感覺,但是他的這種“破碎感”,卻仿佛是久歷風霜而來的。在他之前,篆刻以巧妙見長,可是在他之后,篆刻的品格和氣魄都大了起來,雄渾起來,破碎不但不是缺欠,反而是一種特色了。
據(jù)說他學畫很晚,大概有五十多歲了吧,是在任伯年的勸說之下。這個故事是這樣的:任伯年問吳昌碩為什么不畫畫,吳說不會,任說,你的書法和篆刻的底子那么好,應(yīng)該畫得很好。說完,就讓吳昌碩在紙上畫幾筆,很難為情的吳昌碩隨意在紙上涂了幾筆,不想任伯年卻說:你的線條很好,我無法教你。遂使吳昌碩很有信心地來作畫了。
這個故事,我們可以從兩個方面來解讀:
一、線條是吳昌碩繪畫的靈魂,離開了線條,就無法談他的繪畫。
二、正因為吳昌碩是從書法人手來作畫的,所以他沒有造型方面的訓練,而繪畫作為一種藝術(shù)種類,造型因素是極其重要的。甚至可以說,離開造型,繪畫就不成其為繪畫。即使是西方現(xiàn)代的抽象藝術(shù),其中也有造型的因素,只是這種造型與古典藝術(shù)的造型不同而已。
前面我說過,人們都很推崇吳昌碩的《石鼓文》書法,盡管那是他面目極為突出的一種,但我認為它并不是吳昌碩最好的作品,有太多的習氣。他最好的作品,是他臨《散氏盤》并在《散氏盤》的基礎(chǔ)上加以變化的那一種,古樸老辣,生展流動,吳昌碩畫紫藤或者葫蘆的藤蔓,都是從這種筆法變化而來的。
吳昌碩的繪畫語言,與他的書法語言是一致的。任何一個大師,都是將自己的個性語言推到極端,推不到極端,也就成不了大師,這一個很簡單的事實。
吳昌碩將其藝術(shù)語言和個性推到了一個極致,以致學習他的人沒有辦法從他的風格中再跳出來,如王個簃、諸樂三、吳茀之等人皆是。齊白石學吳昌碩,卻不是面貌上的學,而是從自己的個性的角度來學,而且他們天性不同,齊白石比他有情趣。而潘天壽,還沒太學,就跳出來了。
吳昌碩在畫中成功地融人了金石氣,也將文人繪畫的“秀”無形中排斥出去了。我不是說在他的畫中不見滲透在文人畫骨子中的“秀”字,而是說,從揚州八怪而后畫壇中的“俗艷”,在吳昌碩身上同樣不可避免。而虛谷就不是這樣,盡管他的顏色也很艷麗,但骨子里是超凡脫俗的。
吳昌碩的畫有很多是較為粗獷的?!按肢E”中本易包含兩種東西:一個是“粗糙”,一個是“粗俗”。學吳昌碩的人往往容易墜入這二者中去,實際上就是在學他的粗獷的過程中,融進了不可避免的“粗俗”與“粗糙”,只是吳昌碩的功夫精深,能夠避免這二者,不使之過分,而別人就沒有這個本事了。
吳昌碩的身上,也可以看到近代畫家和古代畫家的區(qū)別。古代畫家極力表白自己在追求一種不食人間煙火的高逸之氣,因此風格是冷逸、高簡,而吳昌碩這一代畫家卻與他們的前輩不同,他們開始離開鄉(xiāng)村走入都市,風格也不是不食人間煙火的冷逸,而是必須和新興城市中興起的商業(yè)方面的某種因素相吻合。所以在他前輩的畫上,如在趙之謙的畫中,常題“大富貴”之類并不避俗的話,吳昌碩也是如此,且將這一切發(fā)揚光大了,他用墨用色都很濃,畫富貴的牡丹不說,即使是畫梅花,也熱烈非凡,為新興的商人階層所喜聞樂見,中國古代畫家的隱逸性格,在吳昌碩這一代的人身上,已經(jīng)所剩無幾。比如在王震(一亭)的身上,這種特色更為明顯。
吳昌碩特別喜歡粗筆重墨,也特別喜歡一些濃艷的色彩,加上他粗放的風格,我忽然問感到,吳昌碩的出現(xiàn),以及他的風格為人們所激賞,實際上已經(jīng)宣告:此時欣賞中國畫的人們已經(jīng)開始需要一種很強烈的刺激了,而中國畫固有的微妙、清淡、簡遠等等,即將或已經(jīng)要被人們忘卻了!
也就是說,吳昌碩可以不受西畫的干擾,然而卻不能不受“世俗”的侵蝕。他的畫,以日本人購者為多,而日本人卻往往是看好他以前作的某幅畫之后才又訂貨的,并且就讓他“臨摹”某幅畫,所以吳昌碩實際上是不斷地在重復自己,而缺少更多的精尖之作。如果將他一些雷同的與應(yīng)酬的作品去掉,他絕對是一代不可企及的大師;如果將他那些泛泛的應(yīng)酬之作放在一起,我們恐怕就要換另一種眼光來看吳昌碩了。
不管怎么說,我們無法否認在吳昌碩的畫中,已經(jīng)有一些消費性和商業(yè)化的傾向。一代大師尚且如此,又怎能阻止20世紀下半葉的人向這方面傾斜呢!
附帶一提的是蒲華(1832-1911),很多人覺得蒲華被遺忘是不應(yīng)該的,于是做翻案文章,把他舉到一個很高的位置上。作為那個年代里有特色的畫家,蒲華應(yīng)有其位置,可是說他有多精彩,和吳昌碩比。下就知道了
筆不精,墨不妙,提得再高,也還是到不了吳昌碩的高度。但齊白石不同,他的風頭一直在吳昌碩之上。
關(guān)于大寫意,我一直認為,沒有了“詩”和“書法”,自然就沒有“大寫意”。
錢仲聯(lián)《近代詩鈔》第二冊第637頁,即為吳昌碩的詩。關(guān)于他的詩,錢仲聯(lián)以為:“近代畫家工詩,以吳昌碩為第一?!?/p>
譚獻《復堂日記》以為吳昌碩早年的詩,“詩篇峻削,剝落凡語,有傅青主、吳野人之遺風”。
《缶廬詩敘》:“幽語而思則雋,險致而聲則清,如古琴瑟之不諧里耳?!?/p>
近代詩壇教主陳衍選《近代詩鈔》,甚至認為:“異哉!書畫家詩,向少深造者,缶廬出,而前無古人矣!”
那么,他的詩水準如何呢?我選幾首。
《宿曉覺寺》:“寒月一庭霜,安禪假石床。遙泉入清夜,落葉響長廊。鐙護前朝火,鄰舂漏歲糧。老僧知梵字,聊與考盧倉?!?/p>
《歸金麓山》:“夕陽逗林薄,獨自返柴關(guān)。飛鳥戀故木,行云思舊山。逢人問親友,方語雜荊蠻。惆悵清溪上,空余水一灣?!?/p>
《讀金鐵老先生詩稿》:“壁壘建安敵,性情湖海知。先生真耆古,上壽固其宜。展卷商懷抱,臨風想鬢絲。姑蘇臺畔月,相見立多時。”
《蕪園圖自題》:“大鈞無遺澤,萬物遂其私。榮悴聞不同,亦復得安之。蕪園何所蕪,人與蕪園期。即此足容托,荒陋安足辭。遙遙望白云,慨然發(fā)長思。寂寞山城隅,地偏荊榛長。赤手把長镵,種竹開茅堂。念昔歸仁里,高曾茲允藏。滄桑人世殊,三徑久已荒。卜居桃城中,未殊居故鄉(xiāng)。故鄉(xiāng)雖未遠,易地心憂傷。邱壑望不見,四山云茫茫?!?/p>
當然,他的詩,有人指出時有代筆——代筆應(yīng)有可能,就像他的字或畫都有代筆一樣,然而,如果一切皆出自于代筆,又豈有吳昌碩哉!
所以看吳昌碩的大寫意,第一要看他的詩,第二要看他的書法,第三要看他的篆刻,然后才是他的大寫意,否則,大寫意之大,和大師之大,就無從理解了。